七十年代梨園小花旦 第50節
三位行家和戲迷班同臺演出的消息,很快傳遍了附近的大隊。群眾們都翻山越嶺的,背著馬扎過來看。 就連和老樹灣素來不對盤的西崗大隊,也都不尷不尬地跑過來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來了都是客。王支書組織大家招呼著,還免費供應茶水,兩個大隊前所未有的和氣,真有點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這也算是戲曲文化的魅力了。 老樹灣從來沒有像今年這么熱鬧??粗鴱乃拿姘朔节s來的人群,葉齡仙想,也許今天,是她最后一次在老樹灣場戲??墒?,愛戲的人這么多,他們留下來的東西,總會有人,一代一代傳下去吧。 三位師傅雖然厲害,“十八仙兒”的名號也不是蓋的。 很快,有戲迷在臺下,又是喊“十八仙兒”,又是喊“女狀元”的,非要讓葉齡仙上臺唱,不唱他們就不走了。 葉齡仙也不拿喬,借用馬師傅帶來的二胡,上去自己拉弦子,唱了一段《勸善》。這是《目蓮記》里的經典橋段,也是她從秦嬋君奶奶那里學來的。 這是大家從來沒有聽過的戲,別說觀眾了,就是三位師傅也都看呆了,只顧著拍手。 馬金水年齡最大,資歷最老,見識也最多。葉齡仙下臺后,他直截了當地問:“小葉,你剛剛唱的,是目蓮戲里的段子?” 葉齡仙點點頭,也很意外:“馬師傅,您也看過目蓮戲?” 馬金水搖頭,“我小時候拜師學藝,聽自己師父說過,華西有個棲鳳班,《目蓮記》、《新竇娥》唱得最好。他們的臺柱子,還是位女師傅,大花旦,姓秦?!?/br> 難道說的是秦奶奶?棲鳳班在華西,唱的肯定是西調,大花旦,招牌戲也都對得上。 葉齡仙語氣激動,“那位秦師傅,您見過她嗎?能多說說她的事嗎?” 馬金水卻為難,“我那時候唱東調,年齡也不大,跟他們西調的八竿子打不著。除了這些,其它的我也不清楚。只聽說后來,日本鬼子打來了,人人顛沛流離的,很多戲班都解散了,就沒再聽說過她了?!?/br> 葉齡仙有些失望,還以為這次就能知道秦奶奶的身世呢,沒想到線索還是斷了。 “小葉啊,你也別灰心?!瘪R金水想了想,“我還聽說,那秦大師傅曾經收了一個關門弟子。說起這弟子,你肯定也知道,她就是京市華聲劇團的聶師傅!” “聶丹慈、聶師傅?” 這可真是巧了。難怪“紅纓美人”聶丹慈,當初來紅豐公社招苗子,對同樣融合了西調唱腔的葉齡仙格外青睞。冥冥之中,竟然還有這樣的牽連。 更巧的是,聶丹慈當時回城,見葉齡仙實在執著,還特意給她留了華聲劇團的聯系方式。 如今,葉齡仙考上戲曲學院,過了元宵節,她和程殊墨就要去學校報到。老樹灣這里,她最放心不下的,還是秦奶奶和丫丫祖孫倆。 秦奶奶從不提過去的事,老樹灣的秦家人又指望不上。如果能通過聶丹慈了解到秦奶奶的身世,說不定還能有其它轉機。 不過,因為高考成績的事,葉齡仙還沒來得及找聶丹慈求教,自己倒是先接了不少祝賀的、慰問的電話。 最先打來電話的是楚修年。 楚修年沒想到葉齡仙考得這么好,激動了半天,比葉考生本生還高興,“齡仙,你真是太優秀了,居然考上了戲曲大學!學費、生活費什么的,都夠用嗎,我馬上匯給你!” 鑒于某人已經在旁冷面如霜,葉齡仙急忙婉拒,“修年哥,錢的方面真不需要!我已經結婚了,之前的工資和補助都存著呢,上大學足夠了?!?/br> “是啊,你嫁給了程殊墨,他那樣的家庭,怎么可能會讓你cao心這個?!背弈暾Z氣低落。 葉齡仙只好岔開話題,“修年哥,雖然你不能考大學,但是你可以繼續復習考研啊。高考都恢復了,研究生明年肯定也會開放的!” 楚修年卻苦笑,“我不打算考研,現在出國政策寬松了,我已經申請出國留學,主要是想帶我母親去國外治療?!?/br> “先生也要申請出國?她的病不是已經好轉了嗎,我還等著年后回去,給她老人家報喜呢!”葉齡仙著急。 楚修年:“治標不治本,所以我想著,去國外再試試,哪怕還有一線生機呢?!?/br> 原來,這就是上輩子他們出國的理由,葉齡仙完全理解了。 “修年哥,如果外面的醫療條件更好,我當然支持你帶先生出國。等治好了,你可一定要回來。因為十年、二十年后,我們的國家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外國人有的,我們也會有。外國人好的,我們也會比他們更好!” 在外做游子,如果終歸無法融入他人的種族,倒不如回家來的自在。 “齡仙,謝謝你?!背弈昃谷挥行┻煅?。 掛斷電話后,葉齡仙原本以為程殊墨會生氣,因為她之前答應過,會和楚修年保持距離,不再單獨聯系他。 程殊墨搖頭,“仙兒,我覺得你最后說的那句話特別好?!?/br> 因為父親工作的特殊性,程殊墨小時候,其實也見過不少人,因為種種原因離開國門。后來千方百計,想要再回來,很多人不能如愿,最后郁郁而終。 “楚修年去的那個國家,我也知道。你放心,大使館會幫他們找最好的醫院,會照顧他母親的?!背淌饽参咳~齡仙。 而當葉母丁鳳英,也從京市打來電話后,葉齡仙的心情更糟糕了。 這是一個非常不友好的電話。 原來,葉齡仙成了高考狀元后,她之前所在的學校、街道,第一時間按照葉齡仙當初分配的工作地址,給肥皂廠發了喜報。 結果發現,女狀元本人,根本不在肥皂廠。一深挖才知道,葉齡仙當初的工作,是被她的弟弟頂替了。這姑娘是在農村不忘初心,刻苦學習,才考上的狀元。 相關領導當場震怒,把當年參與私換工作的人,全都問責了一遍,該撤職撤職,該查辦查辦。 丁鳳英嚇傻了,破天荒主動打來電話,一接通就哭訴,“死丫頭,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高考,你弟弟工作沒了,剛談的對象也飛了。還有你爸、你哥在廠里也抬不起頭,原本說好的要升組長、車間主任呢,現在也都黃了!” 果然無事不登三寶殿啊,葉齡仙反問:“你自己造的孽,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怎么著,我好好考個大學,招誰惹誰了,你還怪上我了?” “呸,死丫頭嘴犟,就是怪你!你都嫁人了,讀書考上大學有什么用,以后還不是要生孩子、伺候公婆?你看看現在,咱家都慘成啥樣了,我怎么生了個白眼狼出來!你要是有良心,現在趕緊寫一份說明,就說是你當初自愿放棄工作的,也是自愿讓給你弟弟的。否則,你大學的學費,我一分錢也不會出!” 原來,這才是丁鳳英的最終目的。 葉齡仙都聽笑了,弟弟沒了工作,丁鳳英再花錢給他買一份就行,她這么鬧,無非是心疼錢。她人鉆在錢眼里,怎么可能再管閨女的學費。 還有父兄被戳脊梁骨,這不是自作自受嗎。當初葉齡仙沒有工作,不得不下鄉時,他們沒一個人站出來說話,都默認了換工作的事,就該想到會有今天。 葉齡仙不是圣母,也不愛把正道的光披在身上。惡有惡報,已經大快人心,她沒落井下石就不錯了。 “你們別做夢了,我一個字兒都不會寫?!?/br> 葉齡仙果斷拒絕了丁鳳英。 程殊墨本來想,看在長輩的份上,幫岳父岳母一把。但是聽葉齡仙說到他們過去的所作所為,心已經硬了,就差出手教訓那個白眼狼小舅子了。 仔細想想,葉齡仙其實也有些擔心,“等我回去,他們肯定會打聽到我嫁了哪家,萬一他們去你們家屬院鬧,影響不好怎么辦?” 只能說,葉齡仙對某部某單位的家屬大院一無所知。葉父葉母別說去鬧了,就是站在門口,看見實槍核彈的哨兵,估計都會嚇得腿軟,連滾帶爬跑回去。 怕小媳婦有壓力,程殊墨只能微笑:“放心吧,我父母成天都在外面工作,不會碰上他們的?!?/br> 不過工作再忙,臨近年關,還是有休息的時候。臘月二十八,程父一早就打來電話,讓葉齡仙和程殊墨回京市過年。 兒子兒媳考了這么好的成績,在親朋好友里獨一份,光宗耀祖的,他們也跟著長臉。 程父的邀請很誠懇,也很期盼,葉齡仙握著電話卻有些為難。她在老樹灣這邊,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原本計劃元宵節再回去呢。 程殊墨看出來了。他搶過聽筒,果斷替媳婦兒回復,“爸,我在這邊的供銷社,還有些工作要交接,走不開。齡仙也只能留下來陪我了,你們自己過年吧!” 電話那頭果然反應強烈,似乎還有尖銳的女聲。葉齡仙聽不太清,但看程殊墨頭痛的表情,應該不是什么好話。 是啊,兒子兒媳不肯回去陪他們過年,誰家老兩口能開心呢。 葉齡仙有些不忍,“殊墨哥,實在不行,要不你先買張火車票……” 程殊墨語氣嚴肅:“葉齡仙同志,這是咱們結婚后頭一次過年,我要是先回去了,除夕夜,還怎么過二人世界?!?/br> 葉齡仙:“……”這人究竟是怎么把沒羞沒臊的話,也能說得這么一本正經??! 這一年沒有三十兒,過完臘月二十八后,臘月二十九就是除夕夜了。 除夕這天一早,葉齡仙就去了趟東山,給秦奶奶和丫丫送了不少年貨。 丫丫還是呆呆的,怯怯的,不愛說話。秦奶奶的身體似乎大不如從前了。 她聽說葉齡仙考了戲曲學院,當時很高興,但沒說幾句話,老太太就犯糊涂,啥也不記得了。 本來一到冬天,天寒地凍的,老人家就容易生病,精神蔫蔫兒的。葉齡仙擔心著,總有股不詳的預感,卻也無可奈何, 葉齡仙只能囑咐丫丫,如果有什么情況,一定要第一時間下山,跑去大隊告訴她。 探望完秦奶奶,回到大隊,葉齡仙正準備回家包餃子。路上碰見馬冬霞,二話不說,把她拉進了大隊辦。 “齡仙,快,有領導過來看你們了!” 葉齡仙一頭霧水。 她趕到大隊,只見門口停了兩輛氣派的紅旗轎車,風塵仆仆的,一看就是從大城市過來的。 她走進門,只見正廳里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女領導”。 “女領導”穿著嶄新的呢子大衣,戴著金邊老花鏡,目光凌厲。王支書、劉主任都站在旁邊,殷勤地討論著什么。 見葉齡仙進來,她不客氣地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將人打量了一番。 葉齡仙有點緊張,還在猜這位是縣城的領導,還是省城的領導。 只見她皺著眉,冷哼一聲,對左右道:“瞧瞧,我這個兒媳,倒是比照片能看?!?/br> 第41章 新年 葉齡仙又意外, 又無奈,她的公公和婆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怎么一個個都這么喜歡搞突襲? 不過,葉齡仙最好奇的是,她們也沒見過面,這婆婆怎么會看過她的照片, 還一眼認出了自己? 看婆婆坐著轎車,帶著司機和秘書,顯然是出差辦公,而不是來休假的。 葉齡仙猜得沒錯,程殊墨的母親, 嚴菊嚴處長,的確不是專程來看兒子兒媳的。 嚴處長在文宣部門工作, 最近負責核實幾個老同志的歷史情況,需要出差去實地考察。紅豐公社原本計劃放在年后,她只是提前幾天過來。 至于為什么提前, 嚴菊復雜地看了一眼葉齡仙, 還不是因為,自家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 連過年都不肯回城跟他們一起過嘛。 說實話,半年前, 兒子程殊墨一紙電報發到京市,說他看上了一個女知青, 想要跟對方結婚, 嚴菊那時就不太樂意。 她倒不是反對兒子處對象、結婚, 只是覺得他早晚要回城, 最好能從認識的叔伯家里處一個,知根知底的,也有共同語言。 沒想到她一調查,這準兒媳出身工人家庭就算了,還是個讀過藝校的小戲子,嚴處長簡直氣得吐血。 她不明白,程殊墨在老樹灣這么多年,都沒跟哪個姑娘好過,怎么這么突然就要結婚了? 電報里說,是人家姑娘救了他??墒菄谰諈s覺得,指不定是那姑娘使了什么手段,比如苦rou計,甚至連生米煮成熟飯這樣的情況,她都想到了。 嚴菊當天給程殊墨打電話,堅決反對他們結婚??墒浅淌饽?,什么話都沒說。等嚴菊再打到老樹灣,兒子已經不怎么接她的電話了。 最可氣的是,她的丈夫程安康,一聽說人家姑娘救過兒子的命,二話不說,同意了這門婚事,還把自己存的工資寄了過去。 老兩口為此還冷戰了半個月。 后來,嚴菊收到兒子和姑娘照片,已經是他們結婚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