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235節
如果王族派人,甚至是太子淮親自前來,他照樣歡迎,真心實意,不打半分折扣。 讓對方盡早看清現實,明白自身處境,避免獵場內的事再次發生,中都城和天下諸侯方能和平相處。 除非必要,郅玄不打算讓中都城消失。 至少目前不行。 時機未到,步子邁得太大絕非好事。 大帳內的燭火燃至天明,郅玄和趙顥徹夜未眠,定下會盟全部章程。 今日沒有祭祀也無郊外會獵,兩人商議之后,再請諸侯過營一聚。這次地點不在郅玄營內,而是遷往趙顥大營。 諸侯接到邀請,全都欣然赴會。 在動身之前,國君們心中思量,都能猜出此次聚會的目的。 想到太子淮在獵場中的表現,推及王族成員的種種反應,國君們紛紛下定決心,只要西原侯當眾開口,他們必全力支持,合力促成會盟一事。 大國不懼王族,可以和中都城掰腕子,甚至更勝一籌。 小國缺乏類似的底氣。 小諸侯不甘愿對衰弱的王族言聽計從,卻也不能公然反抗,唯有期待會盟盡快達成,設法抱上四大諸侯的大腿。如此一來,中都城就無法對自己造成威脅。真有一天找上門,大可以找大腿哭訴。王族休想再以勢壓人! 聚會進行得十分順利,國君們各抒己見,中心思想只有一個:支持會盟,支持西原侯,這條大腿他們抱定了! 不出意外,事情再次傳入王宮。 這一回,太子淮表現得更加沉默。王后看著他,沒有任何斥責,而是溫言開解,和上次截然不同。 聽到獵場傳回的消息,王后就知道兒子鉆了牛角尖。仔細回想他的經歷,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衫斫鈿w理解,該勸的必須要勸。如果太子淮不能認清現實,未來的路注定越走越窄。 王后推他坐上王位,不是推他走向絕路。 不想讓太子淮繼續鉆牛角尖,她只能改變做法,將事情拆開揉碎,一點點灌輸到他的腦子里,讓他放下不該有的固執,真實面對自身處境,不要再因沖動犯糊涂。 一旦釀成大錯,懲罰的不是別人,只會是他自己。 “淮,你可明白?”王后苦口婆心,為的是將太子淮拉回來,別一門心思走上岔路。 “母后,我明白。一時有些想不通,讓母后擔心了?!碧踊纯嘈?。 他絕非愚笨之人,也不是一朝登上高位就忘乎所以。 會有之前的表現,全因早年未經歷多少挫折,明知道不該,還是控制不住脾氣。 沖動行事非他樂意,要完全壓制很難,非一朝一夕能夠做到。何況以他的年齡和經歷,表現得毫無破綻才更加引人懷疑。 太子淮和郅玄有過接觸,彼此還有生意往來,心知對方非氣量狹小之人,輕易不會斬盡殺絕。但事情再一再二不再三四,宣泄情緒必須打住。否則郅玄不動手,趙顥也不會容他。 “母后,我保證不會再犯?!碧踊脆嵵仄涫?,神情不同以往,讓王后生出幾分驚訝。 “果真?” “果真?!碧踊搭h首,沉聲道,“母后,我早年太順,遇挫折難抑性情實為尋常,全無波瀾才是怪事?!?/br> 一個政治上的新鮮人,行事滴水不漏,表現得老謀深算,勢必令人忌憚。如他這般沖動魯莽,固然會讓人看輕,到底不會生出殺心。 王后定定看他片刻,終于長出一口氣。四個兒子中選擇了他,到底沒有看錯。不過該提醒的仍要提醒,習慣一旦養成很難改變,有偽裝的成分更改小心。 “言語需謹慎,行事不可太過,以免弄巧成拙?!?/br> “諾?!?/br> 殿門關閉,母子倆這番談話未入第三人耳,連心腹都未透出半個字。 太子淮知曉原桃將同郅玄見面,有意借機緩和兩人之間的關系,故而提前出宮,打算回府同稷夫人商議,在葬禮之后設宴款待西原侯,同時邀請趙顥。 在他出宮時,碰巧遇到東梁侯。 王后下旨允許諸侯女歸國,大梁氏派人給東梁侯送信,有意在葬禮后動身。東梁侯今日入宮,專為同大梁氏見面,著手安排此事。 大梁氏入中都城二十年,隨她出嫁的媵妾本有四人,三人在宮廷傾軋中香消玉殞,唯一人存活,卻也中毒多年無法生育,每逢冬日就會臥床不起,四肢劇痛難忍。 媵妾中毒是為大梁氏擋災,其余三人暴死也是為保護大梁氏。 大梁氏恨透了這座王宮,不想再演戲,迫不及待想要離開。至于她的兒女,都已年長就封,各自有了家業,無需她cao心。 二十年歲月蹉跎,余下的人生不該繼續葬送。 大梁氏決心歸國,帶走重病的媵妾,帶走死去三人的骸骨,遠遠離開這座聚集繁華卻也內藏污垢的囚牢。 太子淮和東梁侯見禮,一前一后行出宮門。 馬車背向而行,距離漸遠。 東梁侯坐在車內,沉吟片刻,忽然輕笑一聲。 “不簡單?!?/br> 今日當面,這位太子舉止有禮言行有度,根本不似表現出的魯莽。 如果人前表現是故意,目的為何? 思及此,東梁侯改變主意,暫時不歸營,趁時間還早去拜訪郅玄,將今日所見告知對方,也好有個防備。 不料時機不巧,他被請入大帳,發現趙顥也在帳內。 冰冷的目光刺在身上,東梁侯不能離開,只能硬著頭皮和郅玄見禮,頂著眼刀落座。 眼刀雖利,多刮幾下也就習慣了。 端起熱湯飲下一口,東梁侯苦中作樂,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第二百三十五章 東梁侯帶來的消息早在郅玄預料之中,心中有所估量,并不感到吃驚。不過對方刻意跑一趟,表現得誠意十足,郅玄仍要表示感謝。 送走東梁侯,郅玄陷入沉思。 換位思考,以他處于太子淮的立場,有類似的反應不足為奇。 看似沖動魯莽,實則無比真實。 太子淮早年退出王位爭奪,一門心思賺錢,其經歷和眼界受到局限,就政治手段而言,恐怕還不及廢太子。若沒有王后提點,他未必能隱忍不發,直至獵場才現出破綻。 這樣一想,關于獵場的種種也就釋然。 只是釋然不代表放縱。 接下來還有五場祭祀,會獵必不可少。如果對方再有挑釁之舉,比之前更甚至,甚至觸碰到底線,郅玄不會姑息。 諸侯會盟勢在必行,他必須擺明態度,不能有任何動搖。 對有意靠攏的國君而言,一個強勢乃至強橫的大諸侯才是眾人樂見。 仁慈大度是美德,于政治場上未必得來善果??床磺逍蝿?,濫發善心沒有好處,反而會動搖人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郅玄沉思時,趙顥不發一言,飲盡盞中甜湯,單手支頰,目光落在郅玄身上,一刻也未曾移開。 郅玄感覺敏銳,被趙顥這樣盯著,豈會沒有半點察覺。 從沉思中轉醒,郅玄抬起頭,視線迎上趙顥,不意外對上一雙含笑的眸子。對比東梁侯在帳內時,簡直是天壤之別。 不久前還風雪交加,寒風凜冽,眨眼間就風和日喧,春暖花開。 變臉速度可謂驚人。 自從在中都城會面,每次遇到東梁侯,趙顥皆橫眉冷對,目光森然。一次兩次且罷,次次如此,以郅玄對趙顥的了解,不可能僅為吃醋,原因很值得推敲。 之前的事情已經說開,郅玄再三解釋,東梁侯容貌再好,實在不合自己眼緣,性情也不為他所喜,自始至終不會有絲毫心動。 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對手,壓根不存在競爭。 事情解釋得清清楚楚,趙顥依舊故我,真實目的究竟為何? 郅玄無意胡亂猜測,猜也猜不出所以然。索性當面提出疑問,希望趙顥能給出答案。 “東梁侯狡,野心甚大。不使其懼,日后必有反復?!壁w顥的回答干脆利落,沒有任何隱瞞,將因由和目的和盤托出。 郅玄先是一愣,認真思索,眼前似撥開迷霧,愈發認為此言有理。 國戰遭遇大敗,半數國土歸入西原國,東梁君臣表面被打服,老老實實簽下盟約,內心如何想,外人無從知曉。 五座城池讓渣爹記了一輩子,臨死仍念念不忘,希望后代能一雪前恥。梁霸失去的何止五城,是半個東梁國! 若非西原國兵多將廣,郅玄手腕強硬,輕易撼動不得,兩國邊境未必能長久太平。一旦西原國現出破綻,東梁有極大可能反撲。 一場大勝不代表一勞永逸。 真正從根源上解決問題,是趙顥伐南幽,舉刀屠滅南幽氏族,登上國君位,改朝換代獨攬大權,還要將國名一并更改。 郅玄伐東梁,看似取得大勝,戰果斐然,實則存在隱患。 “是我想得太過簡單?!?/br> 郅玄不是執拗之人,察覺到自己的疏忽,對趙顥的提醒很是感激。 “我同君侯一體,自當為君侯著想?!壁w顥笑道。 國戰勝負已分,東梁國割讓半土,主動簽下盟約,實質上俯首稱臣。 取得豐碩戰果,郅玄的放松不是過錯。對東梁君臣寬容符合氏族禮節,事情傳出,為諸國稱道。 在戰爭結束之后,如果他繼續對東梁國施加壓力,落在世人眼中,難免有咄咄逼人之嫌。 郅玄的母親出自梁氏,他和梁霸是表親,做得太過定會引人詬病。一旦被有心人抓住機會,對他大肆攻訐,未必能造成實質傷害,于名聲總是拖累。 換成趙顥,行事就便宜許多。 在趙顥有心引導下,世人觀其態度,重點多會跑偏。原本冰冷的政治立場,搖身一變,成為了爭風吃醋。 此舉不會動搖氏族根本,也不會挑戰氏族禮儀,將最大的隱患消弭于無形。 于公,讓梁霸心懷畏懼,縱有惡念滋生也是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于私,能光明正大排除異己,借梁霸一事昭告世人,愛慕西原侯可以,付諸行動絕對不行。 面對郅玄的目光,趙顥一派坦然,連私心都變得正直無比。 想清楚全部細節,郅玄忽然笑了,起身來到趙顥面前,托起他的下巴,輕輕啄了一下高挺的鼻尖。 “君侯之意,我甚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