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215節
聽到小幽氏重病,安蘭立即前來探望。 當著女兒的面,小幽氏談笑自若,臉色微有些蒼白,絲毫不見病入膏肓的模樣。等到安蘭離開,她再也堅持不住,猛烈咳嗽數聲,口中嘔出鮮血。 抓著染紅的絹帕,小幽氏眸光幽暗,吩咐侍人道:“我服的熱湯,每日給布湘送去半盞。她不肯服,直接灌下去?!?/br> “諾!” 小幽氏的一言一行都被報知北安侯。 得知她給布湘送湯,北安侯沒有阻攔。布湘瘋狂掙扎時,看守她的人還會幫上一把,確保熱湯不漏一滴,全部灌入她的口中。 熱湯里的毒藥性極強,雖和毒殺大幽氏的不同,卻一樣能讓人痛苦萬分。 小幽氏一心求死,每日服的劑量自有定數。送給布湘的藥量減半,不會讓她死,只會讓她痛苦,每日身陷煉獄,想暈過去都是奢望。 北安侯的書信送達南都城,趙顥和世子瑒正準備動身。 兄弟倆商量之后,決定留一支軍隊駐守南都城,再由先豹等人和殘存的南幽氏族共理朝政,保證國內政務和軍務正常運轉。 在此期間,趙顥和世子瑒各率軍隊清掃南蠻,同時威懾周邊各國,以防有人趁亂生事。 以上安排只是權宜之計。 等中都城旨意下達,南幽侯正式禪位,割韭菜的安排就會提上日程。在那之前,為麻痹目標,一切以穩定為上。 對于趙顥的打算,南幽氏族尚無覺察。 鑒于南幽侯的行為越來越不受控制,他們態度急轉,從萬般抵觸發展到希望趙顥早日接受爵位。 趙顥有殺神之名,好歹不會濫殺。即使用刀在城內過篩子,也會講究律法和證據。 南幽侯則不然。被壓抑幾十年,一朝翻身,徹底放飛自我。他太了解氏族們的手段,也根本不在乎名聲。在他面前,氏族的狡猾毫無用處。 他決心為趙顥掃平道路,一旦瞅準目標,甭管有沒有證據,直接提刀上門,殺得血流成河。 南幽侯的瘋狂讓氏族們膽寒。走投無路之下,他們竟對中都城生出怨恨。若非中都城遲遲不下旨意,他們也不用時時刻刻面對一個瘋子,日日提心吊膽! 更要命的是,北安侯書信送到,世子瑒和趙顥竟打算提前動身。 想到兩人走后,南幽侯恐會變本加厲,氏族們不寒而栗,對中都城的恨意瘋長。 為能保命,氏族們主動求見趙顥,拿出大量和人王共謀的證據。 證據確鑿,還有人王印章,無可辯駁。一旦公之于天下,王族定會尊嚴掃地,被天下諸侯共討!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中都城 太子淮滿面郁色,翻開南幽侯上書,數次提筆卻遲遲沒能落下。 這是南幽侯第二次上書。 和之前不同,這次南幽氏族共同附議,贊同國君禪位,共請中都城下旨。 禪讓古已有之。諸侯國不提,人王也曾因病重或年老禪位。中都城還曾頒布律法,制定一系列禮儀章程,為天下氏族奉行。 南幽侯上書禪位,只要不違背律法,不觸犯氏族規則,中都城本當應允。接到奏疏后,中都城遲遲沒做正面回應,實是事出有因,全屬無奈之舉。 一來人王昏迷不醒,太子淮代攝朝政,雖大權在握,終歸沒有正式登位。萬一人王蘇醒后震怒,認真計較起來,會引發無窮無盡的麻煩。 其次,歷來禪讓都選自嫡系血脈,不然也是國內氏族。南幽侯選定的繼承人是趙顥,其為北安侯嫡子并在朝參政,更高居卿位,就算他的母親是大幽氏也會引發爭論和非議。 太子淮放下筆,深深嘆息一聲。 提起大幽氏,不免牽扯前朝舊事。 先代南幽侯請立嫡長女為世子,上書中都城,事情十分隱秘,天下少有人知。 南幽侯在城頭喊破舊事,言辭鋒利直指中都城,明示人王不公,和南幽氏族互相勾結沆瀣一氣。 這樣的指責不可謂不重。 哪怕沒有切實證據,僅是捕風捉影,也會給人王威嚴造成打擊,給中都城的威信覆上一層陰影。 人王陷入昏密,始終沒有醒來,當年舊事難以查證。太子淮詢問跟隨人王多年的心腹,也沒能問出個所以然。 朝中氏族三緘其口,他又不能逼迫過甚。 面對一封又一封上書,太子淮無從下手,無時無刻不感到胸悶氣短,一天比一天焦頭爛額。 實在沒有辦法,他強令宗人打開庫房,親自查找封存的奏疏。 功夫不負苦心人,窮盡數日時間,在如山的竹簡之中,他終于找出帶有南幽侯印章的數百封上書。 對這些上書逐一進行翻閱,耗費的精力可想而知。 太子淮心力交瘁,變得疲憊不堪。 在他幾乎要放棄時,終于找出最關鍵的證據。 竹簡藏于木箱內,因時間久遠,邊緣處出現裂痕,系繩也已腐朽。簡上的文字依舊清晰,筆鋒銳利,能窺出落筆人當時的心情。 太子淮雙眼爬滿血絲,疲憊到無心顧忌禮儀,直接坐在地上,展開竹簡看了一遍又一遍。 證據擺在眼前,容不得他不信。 南幽侯的指證句句屬實,人王的確做下錯事。先代南幽侯和大幽氏都是受害者。 他們的死,中都城需要負起責任。 太子淮非吳下阿蒙,他心中十分清楚,如果不是人王懷有私心,對南幽侯的求助置之不理,南幽氏族不會越來越放肆,甚至做出毒殺國君的惡行。 若是人王能維持最基本的公正,對南幽侯予以扶持,嚴厲斥責南幽氏族,局面不會愈演愈烈,發展到今日,已然無法挽回。 想到南幽國的亂局,太子淮無計可施,越想越是無力。 如果沒有發現證據,他還能欺騙自己。如今竹簡在手,他想故作不知都不行。 離開庫房之后,太子淮一天比一天沉默。他的變化rou眼可見,王后和稷夫人看在眼里,都是不發一言,既未詢問也沒有出聲安慰。 在這件事上,旁人無法幫忙更無從置喙,只能靠太子淮自己想通。 奈何事不遂人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南幽侯二次上書,將太子淮逼至角落。 諷刺的是,南幽國難得君臣一心,一心一意想著讓趙顥接替君位。 無論太子淮答應與否,事情的結果不會改變。區別只在于有沒有蓋有人王印章的旨意,是否被中都城承認。 “天下共主?!碧踊纯嘈σ宦?,搖了搖頭。 自從郅玄發兵東梁國,天下局勢就脫出掌控。 四大諸侯國中,西原和北安實力愈強,遲早不將中都城放在眼里;東梁遭遇戰敗,正集中力量碾壓東夷,試圖以此填補丟失的國土,獲得更多奴隸。 南幽國和東梁一樣遭遇戰敗,不同在于東梁仍存半土,南幽國土盡失。南幽氏族死去泰半,國君一心想要禪位,還活著的氏族都舉雙手贊成。 “西原,北安,南幽,東梁?!?/br> 公子顥成為南幽國君,則安氏一家掌兩國。公子顥和郅玄有婚盟,郅玄又同梁霸是表兄弟,四大諸侯同氣連枝,中都城遲早被架空,權柄盡失,只存象征意義。 太子淮從未像此刻一般清醒。 回憶同王后的談話,他心中涌起不甘,平添幾分沖動。但他終究是務實之人,能明白看到彼此之間的實力差距,再不甘也要低頭。 不提其他,單以軍事實力而言,中都城就不是大諸侯的對手。 西原國和北安國自不用說,只要國內不亂,始終會如兩座大山牢牢壓在中都城頭頂。 東梁國和南幽國戰敗,不代表兩國真正無能,全因對手太強。換成王族私兵,無論東梁還是南幽都能夠輕松取勝。 正因為頭腦清醒,太子淮才會愈發苦惱。 在王后面前,他表現得心平氣和,愿意接受未來的命運??墒碌脚R頭,真正體會到個中滋味,又如何能沒有半點情緒。 捏了捏眉心,太子淮陷入沉思。 他突然有些明白父親的心態,也能夠猜出為何父親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勾結南幽氏族,做出諸多不公之事。 理解不代表贊同。 設身處地想一想,換成是自己,哪怕局勢再難,也絕不會走上這樣一條路。 “一步錯步步錯?!?/br> 太子淮不再猶豫,提起刀筆,親自擬定旨意,用人王印和太子印,贊成南幽侯禪位。 印章落下,仿佛卸下肩頭重擔,太子淮不由得一陣輕松。 “來人?!?/br> 旨意封好,太子淮不打算交朝中商議,直接派人送往南幽國。 事情已經拖得太久,不能再繼續拖延下去。 父親的路走不通,他只能另辟蹊徑。不確定前路會有多少阻礙,太子淮唯有親自去探索,一步一個腳印。 無論如何,中都城象征意義仍存,他就還有機會。 將事情簡單到君權和臣權,哪怕情況再糟糕,他也有應對之法,總不至于落到南幽侯的下場。 不是他對自己過于自信,而是他相信郅玄的人品。 即使見面次數不多,太子淮也能揣摩出郅玄的性格。這位年輕的西原侯有蠻橫跋扈之名,實則行事公正。不觸及他的底線,某種意義上,太子淮還能得到他的庇護。 想到這里,太子淮愈發覺得母親的話很有道理。 早知不是對手,何必為難自己??可弦粋€強有力的姻親,抱住一條大粗腿多香。 中都城旨意送出,送信人快馬加鞭,趕在世子瑒和趙顥有下一步行動前抵達南幽國。 讓來人詫異的是,宣讀旨意之后,即將成為國君的趙顥未見激動,北安國大軍上下也泰然處之,反倒是南幽氏族喜出望外,一個個心花怒放,手舞足蹈,仿佛是喜從天降。 “怪哉?!?/br> 身在中都城時,送信人曾聽聞戰報,知曉趙顥在南幽國一路橫掃,殺得大小氏族鬼哭狼嚎。 這樣一尊殺神將要成為國君,壓在眾人頭頂,氏族們不見驚慌反而歡呼雀躍喜上眉梢,怎么想怎么奇怪。 更讓來人不解的是,舉行過禪讓儀式,趙顥沒有留在南都城,而是將國事暫托于讓出君位的幽鰲,自己隨大軍啟程,一同返回北安國。 大軍攜帶大量糧食,其中有二十車是專為西原侯準備,在未出南幽國境時就轉道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