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214節
“你敢?!” 小幽氏笑得愈發暢懷。 在這座國君府內,她憋屈了足足半輩子! 北安侯也就罷了,區區一個喪家背主的奴婢也敢對她呼來喝去指手畫腳,憑什么?! 小幽氏起身走到布湘跟前,俯視對方狼狽的樣子,突然抬起腳,狠狠踩在布湘臉上。 布湘何曾遭此恥辱,即使家族被滅,有大幽氏庇護,旁人也會敬她幾分。更不提她身為大幽氏心腹之人,在國君府內也有幾分地位。 小幽氏竟如此羞辱她! 她怎么敢?! 似能猜出布湘的想法,小幽氏嗤笑一聲,裹著足襪的腳狠狠碾壓,將布湘的臉踩得變形。 布湘奮力掙扎,侍人的手卻像是鐵鉗,令她動彈不得。 “好好想一想,你能活到今日是因為誰?”小幽氏居高臨下,好整以暇地看著布湘,譏諷道:“大姊自幼聰慧,才智過人,她的一切都令我嫉妒。唯獨一點,她總以善意待人,錯把豺狼當做羔羊,善良得近乎愚蠢?!?/br> 小幽氏垂下眼眸,首次真實面對內心。 她能看到布湘的下場,也能看清自己的末路。奇異地,她沒有半分恐懼,反而像是卸下面具,感覺異常輕松。 “你為何能活到今天,為何能有今日地位?沒有大姊,你早就和布氏一同埋骨?!闭f到這里,小幽氏加重聲音,“布氏家主恐不會料到,他為幽氏竭誠盡節,效死勿去,全族不惜舍命,他的女兒卻是忘恩負義,人面獸心?!?/br> 小幽氏提到布氏家主,布湘臉色煞白,突然間失去力氣,整個人癱軟在地。 “放開她?!毙∮氖系?。 侍人應諾后退,布湘艱難撐起身,仰視小幽氏,惡聲道:“我背恩負義狼心狗肺,你又比我好多少?當年你親眼見我下毒,可你不發一言,眼睜睜看著夫人去死,你有什么資格指責我?!” “你沒說錯,我亦有罪?!?/br> 出乎布湘預料,小幽氏沒有反駁,表情十分平靜,平靜得近乎詭異。 突然間意識到什么,布湘猛然轉頭,只見房門大開,門后站著一個昂藏身影,正是滿面冷色的北安侯! 第二百一十三章 “押下去?!?/br> 北安侯站在門外,滿面冷色,目光森然。 侍人進到室內,堵住布湘的嘴,強行將她拖了下去。 事關大幽氏的死,北安侯不會隨意處置。等趙顥和世子瑒從南地歸來,審清當年全部細節,查明所有涉及之人,才會給布湘定刑,送她去黃泉路。 布湘被拖下去時,滿臉驚恐,手腳冰涼。 她敢威脅小幽氏,敢和小幽氏虛張聲勢,卻不敢對北安侯使半點心機。她清楚知道這個男人有多可怕。 當年大幽氏被毒殺,醫查不出病因,自然找不出兇手。 北安侯一怒之下血洗國君府,連妾夫人都被殺死兩個。她們雖沒在這次動手,但在之前謀害過大幽氏,在國君的怒火中被一并清算。 布湘僥幸活得性命,連續半個月在噩夢中驚醒。 自那以后,她再不敢對世子瑒和公子顥動半點心思,而是盡己所能表現得忠誠,隱藏起真面目,以免被北安侯懷疑。 今日噩夢重現,布湘甚至不敢掙扎,像一具破敗的布偶被侍人拖走。因恐懼太甚,整個人抖如篩糠。 腳步聲逐漸遠去,侍人守在走廊,室內僅剩北安侯和小幽氏兩人。 小幽氏本該畏懼,本該和布湘一樣驚恐萬狀,心情卻奇異地平靜。她正身而坐,仰視魁偉的君侯,眸底掀起微瀾,很快又歸于虛無。 “君上,我有罪?!?/br> 無需北安侯詢問,小幽氏痛快承認自己的罪過,將當面目睹的一切和盤托出,不漏任何細節。 二十多年,她以為記憶會變得模糊,不想仍無比清晰,清晰得仿佛發生在眼前。 陌生的情感涌出,如濃霧擴散,迅速籠罩住全身。 小幽氏攥緊手指,用力到在掌心留下紅痕。 愧疚。 她清楚意識到愧疚之情從未曾遠離,也永遠不會消失。自從她背叛親情違背良心,隱瞞下布湘的所作所為,就始終被愧疚感纏縛籠罩。 年復一年,無法面對真實的情感,小幽氏逐漸走上另一個極端。 她變得尖酸刻薄,變得不可理喻,她甚至想過對年幼的世子瑒和趙顥下毒。名義上是為了公子瑫,真實原因為何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午夜夢回,年少的情景出現在腦海。 年幼的她被大姊抱在懷里,面容模糊的父親站在一旁,還有同樣年少的兄長,笑聲縈繞在耳畔,沉浸在虛幻的快樂中,她根本不想醒來。 睜開雙眼,她就會回到冰冷的國君府,面對自己做過的一切,清醒意識到她曾犯下無可饒恕的罪行。 后悔嗎? 的確。 小幽氏慘笑一聲。 事情已經發生,她在年輕時做出選擇,已經無法回頭。 她一直在欺騙世人,更在欺騙自己。她背叛血親,忘卻父親和母親的諄諄教誨,她做的一切都令親者痛仇者快! 難怪兄長不再視她為親人。 自她嫁入北安國,同南幽氏族沆瀣一氣,她就不配為幽氏女! 冰冷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小幽氏毫無所覺。 咸澀流入口中,視線被模糊,她仍深陷回憶,被壓在心底多年的情感纏繞,整個人墜落深淵,不斷下陷,找不到任何出路。 北安侯看著她,表情自始至終沒有變化。仿佛面前不是為他生兒育女的妻子,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記憶戛然而止,停頓在大幽氏去世當日,小幽氏抬手抹去眼淚,迎上北安侯森然的目光,凄楚一笑,雙手交疊在額前,深深俯身下拜。 “君上,我有罪,然瑫和蘭不知此事,還請君上開恩?!?/br> 小幽氏比任何人都清楚世子瑒的地位。即使世子瑒發生意外,接替他的也是公子顥。從最開始,公子瑫就沒有任何機會。 二十多年的謀劃掙扎,不過是一場空。 事到如今,鏡花水月破碎,夢也該醒了。 小幽氏承認罪過,道出自己知道的一切,只為能保住自己的一雙兒女。她知道機會渺茫,可如果不試一試,連最微小的可能都不存在。 “君上,我愿償命?!?/br> 小幽氏十分平靜。 她坦誠面對自己,對死亡也就沒了懼怕。 北安侯單手負在背后,另一手按住佩劍,只要稍稍用力,王賜劍出鞘,小幽氏就會血濺當場。 長久沉默之后,北安侯打破寂靜:“夏末,大軍歸國?!?/br> 小幽氏閉上雙眼,心知自己做對了。 北安侯給了她期限,意味著不會追究公子瑫和女公子蘭。于她而言,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謝君上?!?/br> 小幽氏再次俯身,誠心誠意,心甘情愿。 北安侯轉身離開,直至房門合攏,沒有再看她一眼。 屋內光線逐漸昏暗,侍人婢女未得召喚不敢入內。 小幽氏維持同樣的姿勢,仿佛忘記時間流逝。直到手腳發麻,再也穩不住,她才側身癱倒在地。 “夫人?”聽到聲響,侍人就要推開房門。 “不要進來?!毙∮氖咸稍诘厣?,呆滯地望著屋頂。拋棄氏族禮儀,她只想留住這一刻的冷靜和孤寂。 侍人不敢再動,也沒有再發出聲音。 小幽氏又一次陷入回憶,這次時間更久。 一幕幕畫面在她眼前流淌,垂髫孩童總是有無盡的快樂,哪怕是在壓抑的國君府,有父親和長姊愛護,留下的也多是美好。 豆蔻少女諸多心事,她也曾愛慕俊美公子,可惜終是黃粱一夢。 碧玉年華出嫁,嫁給自己的姐夫。 坐在一片赤紅中,她沒有半分成婚的喜悅。 空對紅燭,不見北安侯的身影,心中充斥愧疚和惶恐,似陷入熊熊烈火,在焦灼中煎熬整夜。 小幽氏無比清醒地意識到,她從不曾愛慕自己的丈夫。對于北安侯,她感到的多是畏懼和冷漠。成婚多年,虛假的情意全出自對大幽氏的嫉妒。 她斥責布湘狼心狗肺,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黑暗中,小幽氏緩緩坐起身,衣袖摩擦發出沙沙聲響,在空曠的室內顯得格外刺耳。 “來人?!毙∮氖祥_口,聲音沙啞。 從今日起,她將親手熬湯。每日一碗,直至世子瑒和公子顥歸來。 當年大姊遭受的痛苦,她也會親身體驗。 這是她的罪,她理應承受。 至于布湘…… 小幽氏無聲笑了,雙眸湛亮,笑意陰冷。 婢女移來青銅燈,在燈下見此一幕,不由得脊背發涼,頓覺毛骨悚然。 隔日,天未大亮,一隊飛騎馳出北都城,攜北安侯親筆書信,日夜兼程奔赴南幽國。 飛騎離開不久,國君府內傳出小幽氏重病的消息。 公子瑫遠在細地且沉疴在身,有時還會陷入昏迷,漠夫人代他處理政務,每日忙得不可開交。夫妻倆無法親自前來,只能派遣家臣送來好藥。 女公子蘭已經出嫁,嫁的是北都城大氏族。夫妻倆相敬如賓,日子算是過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