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196節
蠢到如此地步,人王連罵都不想再罵。 西原侯顯然知道真相,一直沒動手不是沒把握,而是沒必要?;蛟S在他眼中,太子也如同螻蟻,輕易就能碾碎。 人王不愿如此想,現實卻容不得他逃避。 西原侯大勢已成,人王之威都不能震懾,何況是太子和兩個王子。還想關押原桃,以其為質逼迫西原侯,虧也能想得出來! 人王越想越是疲憊,深深嘆息一聲,瞬間像老了十歲。 侍人去而復返,帶來滿頭霧水的王子淮。 殿門敞開,看到滿室狼藉,王子淮立刻瞪大雙眼,快行數步走向人王,甚至忘記了行禮。 “父親,您這是怎么了?來人,速去召醫!” 演戲也好,怎樣也罷,王子淮的反應安慰了人王,讓他心頭霧霾散去少許。 “不必?!比送跸蛲踝踊凑惺?,示意他更靠近些。 看到人王的樣子,王子淮很是不安,擔憂之情不似作偽。 “淮,我有一言問你?!比送跽?。 王子淮眉心緊皺,想起途中遇到的太子三人,腦中浮現多種猜測。迎上人王的目光,一股莫名的情緒籠罩而來,他張嘴想要說話,聲音卻卡在喉嚨里。 “淮,可想為王?” 人王一字一句出口,話音落地,石破天驚。 南幽國,郢城 世子瑒率五千人南下,一路快馬加鞭。進入南幽國后由向導帶路,避開泛洪的河流,順利抵達趙顥大營。 滂沱大雨從天而降,大軍營盤座落在城外,似盤踞雨中的猙獰巨獸。 世子瑒心系趙顥傷勢,下馬后不及和卿大夫寒暄,腳步飛快,直奔位于營盤中心的大帳。 帳簾掀起,清爽的氣息撲面而來。 本該昏迷不醒的趙顥,此刻正靠在榻上,手中拿著一張寫滿字的絹,看得專注且認真。 帳內設有木架,架上棲息著一只圓滾滾的鴿子,正悉心梳理羽毛。 話說,那的確是只鴿子? 胖成這樣實屬罕見。 趙顥聽到聲響,抬頭看向世子瑒,烏發垂落肩側,膚色愈顯瑩白。不是久病的虛弱,而是玉般瑩潤。 兄弟見面,沒有任何感人肺腑的情形。 趙顥放下郅玄來信,第一句話就是:“兄長既然來了,正好指揮大軍。弟身體虛弱,實不堪重負?!?/br> 世子瑒深吸氣,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去他的兄弟情深!不想被氣得英年早逝,這兄弟不能要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世子瑒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兄弟是自家的,沒法撒氣,估計也撒不了,壓根打不過。南都城是明晃晃的靶子,南幽君臣是最好的出氣筒,不用白不用,正好用來排解郁悶。 五千騎兵入營,被安排到預先扎好的帳篷。 世子瑒和趙顥會面,順利接過指揮權,下令三日后拔營。 大軍分為三路,一路由世子瑒率領,一路由趙顥指揮,另一路交給下令坑殺的卿,三路大軍共進包抄,不給南幽君臣任何逃脫的機會。 離開北都城之前,世子瑒接到的命令是拿下南幽國半境,奪取能種稻之地。 同趙顥會面之后,世子瑒詢問他偽做昏迷的目的,才知兄弟的野心何止半土,竟然要將南幽國一口吞下。 “滅國!” 駐扎郢城這段時間,趙顥多方搜集情報,對南幽國的糧食產量愈發了解。為能更加直觀,他展開輿圖,凡出產三季稻的公田私田皆標注圖上。 隨著標記一個接一個增加,整幅地圖大變模樣。原定的軍事目標十不存一,絕大多數都被產糧地覆蓋。 當著世子瑒的面,趙顥展開地圖,鋪滿整張桌案。 由于地塊區域不斷增補,地圖擴大三倍。拼接處有縫補和鑲嵌痕跡。因線條標記顏色不同,能辨別出增補的順序。 “凡標記者,一歲三種,皆能豐產?!壁w顥手指不久前拿下的郢城,繼續道,“城外有私田萬頃,無需深耕堆肥,僅由奴隸撒種看顧,畝產能過兩百斤,多者可達三百斤?!?/br> 說話間,趙顥命人送來未脫粒的稻米和蒸熟的稻飯。 “兄長嘗一嘗?!?/br> 稻粒堆在陶罐中,粒粒飽滿,看一眼就知是良種。 稻飯剛從鍋內盛出,飯粒晶瑩,色澤誘人。鋪兩勺帶辣味的熟醬,香味伴著熱氣蒸騰,成功引得世子瑒五臟廟轟鳴。 世子瑒拿起筷子,夾起一口送到嘴里,雙眼登時一亮。旋即下筷如飛,很快吃光整碗。咽下最后一粒米,仍是意猶未盡。 “如何?”趙顥問道。 “味甚美?!笔雷蝇劷o出中肯評價,“勝中都城賞賜?!?/br> 每歲春耕之前,中都城都會派宗人前往各國,賞賜大小諸侯五谷。北安國為天下四角之一,不只北安侯,世子瑒和公子顥皆能得賞。 中都城賞賜的五谷多為貢品,粟主要出自北方,稻皆來自南方。 依照慣例,入貢的糧食必須是優中選優,此乃氏族默認的規則。諸侯國再是膽大包天,也不能在貢品上作假。 今日之前,世子瑒也是同樣想法。在吃下整碗稻飯之后,慣性思維發生改變。 什么優中選優,什么敬奉人王,全都是笑話! 南方諸侯定然早有串聯,各自留下最優的稻米,入貢的都是次一等,或許更劣。 南方各國遠離中都城,自立國之日起就催生出獨特文化,同北方各國迥異。以南幽國和北安國為例,兩國的服飾文字大相徑庭,祭祀也有天壤之別。 天高皇帝遠,且有不同的文化底蘊,南方諸侯在入貢時作假,對人王少去敬畏之心,并不十分難以理解。 想清楚之后,世子瑒長長呼出一口氣,看向趙顥,道:“當真滅國?” 趙顥頷首。 若非決意如此,他不會順水推舟,讓世人以為自己重傷昏迷。 國戰踞土之功他可以領,滅一方大諸侯則要謹慎考慮。不是做不到,而是背后牽扯實在太多,牽一發而動全身,必三思而后行。 郅玄揮師東進,一路摧枯拉朽,奪取東梁半數土地人口。三月時間打到東都城下,威壓梁霸簽下盟約,過程中有不合規矩,更有出格之處,但他身為西原侯,自能無視各方指責,一力降十會,將隱患消弭無形。 趙顥則不然。 他的能力不亞于郅玄,在軍事上更勝一籌。身份卻是他的阻礙。正如當下,滅國之戰他可以參加,功勞卻不能獨領,尤其不能以中軍將的身份來領。 郅玄身為國君,在西原國說一不二,戰功自是越多越好。 趙顥身為國君嫡子,高居卿位,實質掌控的是臣權。朝堂之上,他和氏族屬于同一利益集團,同君權天然對立。 北安侯春秋正盛,手握實權,朝堂之上權利平衡,基本不會出現亂子。 趙顥身為兒子,頭上壓著親爹,遇到難決之事,只要不是太過分,于情于理都應退讓,避免臣權和君權發生太大沖突。對此,卿大夫們都能夠理解。 同理,無論趙顥立下多大的功勞,北安侯在位都能壓得住。通俗點講,兒子戰功頂天,也越不過生他養他的親爹。 北安侯在位時,趙顥可以各處撒歡,不管北上還是南下,只要有充足的理由,想打誰就打誰,想奪幾城就奪幾城,絕不會有功高蓋主之憂。 然而事情不是一成不變,北安侯再是身強體健也有衰老之日。等世子瑒登位,君臣關系就會截然不同。氏族立場也將疾如旋踵,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浮云世態,世間規則如此,非人力能輕易改變。 兄弟之情固重,也能經得起考驗,但事無絕對,萬一產生裂痕,想彌合恐難如登天。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趙顥最終下定決心,以傷重為由交出大軍指揮權。世子瑒需要,他可以從旁輔佐,率軍沖鋒也未為不可。滅國大功絕不能領,最好添加到世子瑒的戰功之上,助他夯實為君的根基。 如此一來,既能順利南下,也能避免日后齟齬,將隱患掐滅在萌芽之中,可謂一舉兩得。 世子瑒能被北安侯倚重,在朝中頗具威望,嫡長子的身份是其一,本身聰慧絕倫,目達耳通才是他立足的根基。 當年大幽氏病逝,小幽氏進門,隔年就生下公子瑫,一度風頭無兩。若非他足夠聰明,也無法護住自己和兄弟,更借著幾次示弱得到北安侯庇護,讓小幽氏投鼠忌器,逐漸被厭惡,公子瑫也失去競爭能力。 兄弟之間素來坦誠,趙顥沒有隱瞞自己的目的。 世子瑒聽完,良久沒有出聲。 他明白趙顥的顧慮,也清楚這么做對自己萬分有利??伤麤]有坦然接受,而是突然站起身,走到趙顥跟前,用力按住他的肩膀。 “顥弟,你太小看于我?!?/br> 趙顥面露愕然。他確信自己沒有半分小看兄長之意,不解對方為何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父親能縱你,我亦能?!笔雷蝇務J真道,“你我一同長大,情誼深厚,兄弟鬩墻子虛烏有,我不信你還能信誰。我不怕你權重,不懼你戰功彪炳,只要你還喚我一聲兄長,我必將庇護于你?!?/br> “兄長,這是兩回事?!壁w顥試圖解釋。 “不必再說!”世子瑒突然話鋒一轉,做勢紅了眼角,“想當年我抱著你喂飯,給你洗澡更衣,還給你換過尿布,你都忘了不成?” 趙顥頓了兩秒,瞬間臉色鐵青。 “為兄不易??!”世子瑒拉長聲音,就差抓一塊手絹委頓在地,哭訴親兄弟冷血無情,“當年你沒長牙,又不親近乳母,是我一勺勺喂給你米湯羊乳,你都忘了!” 無視趙顥難看的臉色,世子瑒越說越來勁,從趙顥落地開始說起,絮絮叨叨一直念到五歲。話中各種添油加醋,訴說自己兄代父職,各種不容易,夸張美化張口就來,全無半點心理壓力。 反正親爹遠在北都城,大帳中只有兄弟兩人,出他之口入趙顥之耳,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趙顥是不是會告狀,世子瑒完全不在乎。 告狀好,告到親爹面前,就算自己要被收拾,趙顥也沒法獨善其身,一樣要被拎著耳朵教訓。 世子瑒底氣十足,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展示出絕對實力,直念得趙顥頭痛欲裂,感到日月無光山河失色,腦袋嗡嗡作響,恨不能馬上抄刀子沖出去砍人。 見趙顥臉色越來越青,漸漸有崩潰的跡象,世子瑒很是得意。別看兄弟故作冰山,做兄長的灑下熱淚,冰山照樣融化。 “弟弟啊——” 世子瑒拖長腔調,尾音拉長,當真是抑揚頓挫,婉轉曲折。饒是忍耐力再好,幾經魔音穿腦也會忍無可忍。 趙顥額角鼓起青筋,陡然生出弒兄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