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104節
湯藥仍有些燙,漠夫人似毫無所覺,順著婢女的力道抬起頭,將湯藥一飲而盡。 苦澀的味道順著喉嚨滑下,足以讓不習慣的人作嘔。漠夫人卻面不改色,閉上雙眼,等到胃暖起來,手腳恢復些許溫度,才緩緩舒了口氣。 “湯藥有用,無需喚醫?!?/br> 婢女捧著藥碗退下,漠夫人撐著胳膊坐直身體,從床榻里側取出一張絹,遞給公子瑫。 “請夫君前來非為觀我病態,實為此事?!?/br> 公子瑫看著漠夫人,心知她只是實話實說,沒有半點機鋒之意??蛇€是感到汗顏,頗有些不是滋味。 “夫君不必如此?!蹦蛉溯p笑一聲,將絹遞高些,“你我之間本該坦誠,日子才好過下去?!?/br> 公子瑫沒出聲,順應漠夫人的意思接過絹布,當面展開。 絹上布滿娟秀的字跡,沒有落款。 “是我姐送來?!蹦蛉说?。 漠國分別送女入東梁國和北安國,漠夫人嫁給公子瑫,她的jiejie則嫁給東梁侯嫡出的小兒子。 姐妹倆偶爾會通信,明面上使用竹簡,不擔心被人查驗。如果要傳遞機密,則會將消息寫在絹布上。 這封秘信是昨日送到,正趕上漠夫人發病。匆匆看過信中內容,漠夫人強忍著痛苦,派人去找公子瑫。 不巧的是公子瑫外出巡視封地,和屬官一同查看各處谷倉,侍人撲了個空。返程途中遭遇大雨,隊伍不得不在村中過夜,直至今日才回到公子府。 得知漠夫人派人來找自己,公子瑫顧不得休息,立即趕了過來。 漠夫人沒有贅言,直接將密信交給他看。 “東梁侯為世子求娶原氏女?”公子瑫深思其意,眉頭越皺越緊。 信中不只寫明東梁侯的意圖,還道世子正夫人的死不簡單,其中涉及多方勢力,雖然被國君強壓下去,仍有風聲流出。 按照信中所寫,世子繼夫人的位置看似風光,實則是個不折不扣的坑。東梁國大氏族盯著,部分中小氏族也聯合起來對其虎視眈眈。選哪一方都可能造成朝堂混亂,東梁侯干脆一個都不選,另辟蹊徑,為兒子求娶原氏女。 信中還寫明,東梁侯當著兒子的面說過,西原國氏族叛亂,少主繼位,兩代皆如此,可見天不佑原氏,五城之后當再取五城。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東梁侯算盤打得再精,有人王厚恩,派王子淮賀西都城,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看完整封信,公子瑫神情凝重,許久沒有出聲。 漠夫人沒有催他,閉目養神,竟似要緩緩睡去。 “夫人將信交于我,是想我如何做?”公子瑫終于開口。 “夫君是在明知故問?”漠夫人反問道。 公子瑫訕然。 “我……” “夫君不必多言,此信該交給誰,夫君理應清楚?!蹦蛉舜驍嗨?。 公子瑫握緊絹布,點了點頭。 他絕不是故意試探,而是多年形成的習慣。無論在任何人面前,哪怕是面對小幽氏都會如此。 “我馬上派人去趙地?!?/br> 以公子顥和郅玄的關系,這封信送到他手中遠比留在自己手里有用。借此還能再送一份人情,對他們夫妻有極大的好處。 漠夫人的病體不能繼續拖,郅玄身邊的醫是最大的希望。凡是能結好對方的事情,夫妻倆都不吝惜去做。 當日,細地的甲士冒雨出發,攜帶絹布和公子瑫親筆書信奔赴趙地。 由于趙顥在草原清掃狄部,信沒能第一時間送到他的手里。甲士肩負使命,信必須當面送到,直接留下一人隨趙地隊伍北上,另外幾人返回細地,向公子瑫稟明情況。 草原深處,煤礦上人頭攢動,又一批俘虜送到,加入采礦大軍。 屬官走出帳篷,手里拿著木簡,記錄下每日挖礦進度。 兩名佐官負責記錄礦工人數和每天挖煤的數量,刀筆實在不便,索性用煤塊在木片上刻畫,等到有空再進行整理。 自開采礦藏至今,挖出的煤堆積成山。趙顥命人分批運走,送到建造城池的地點。據悉該處將建造冶煉作坊,還會建窯,除石涅之外,還運去大量黏土。 無論采礦還是搬運,全由抓到的狄人完成。 負責監工的甲士驚訝發現,采用屬官的辦法,大多數狄人都會老實干活,即使有刺頭,也很容易就能收拾干凈。 屬官不敢居功,明言自己所行都是參考郅地新城,也就是學自世子玄。 “非公子同世子有婚,事不可行?!?/br> 簡言之,他能學到這些全仰仗公子顥和世子玄有婚盟,將來會成為一家人。不然地話,就算學到知識也不能隨便使用,否則就是打破氏族規矩。不講規矩的人,往往會被整個階層唾棄。 清掃干凈新城周圍,趙顥暫停動作,沒有繼續向草原深入。 他帶隊駐扎在一座湖泊附近,既為軍隊休整,也為等待郅玄的回信。 在此期間,先后有趙地和西都城的甲士往來奔赴,且都動靜不小。趙地甲士不提,從西都城奔出的隊伍著實把戎人嚇得不輕。 有趙顥行動在前,戎人們整日膽戰心驚,恐郅玄心血來潮向草原發兵。 幾個大部首領聚到一起,互相合計一番,認為整日擔驚受怕太遭罪,干脆撒丫子跑算了。在跑路之前,幾部假借保護為名,聯合搜刮附近的小部落,搜刮完后才拔營北上。 大部落連夜逃走,被搜刮的小部落集體傻眼。 部落牛羊被搶走大部分,馬匹也沒剩多少,原本秋末該是養膘的時候,結果部落上下全都餓得嗷嗷叫。不能改善情況,別說老人孩子,連壯年男女都未必能熬過這個冬天。 沒rou也沒糧食,能怎么辦? 南下去搶? 部落首領和祭祀對視一眼,一起嘬牙花子。 他們對面就是涼地,那里的中原人不種地,專門愛好搶劫,隔三差五就要到邊境溜達一回,跑得不夠快,牛羊戰馬別想保住。 以部落的戰斗力,不被搶就不錯了,還想南下找糧,找死還差不多! “怎么辦?” 首領和祭祀愁得直抓頭皮。 正無計可施時,帳篷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緊接著,帳簾被一把掀起,首領的大兒子沖進來,興奮道:“大,有商隊,中原來的商隊!” 首領先是一愣,隨即心中涌出狂喜,顧不得斥責兒子莽撞,和祭祀一同站起身,快步走出帳篷。 帳篷外,餓得面黃肌瘦的戎人聚在一起,望著停在不遠處的馬車,無不雙眼發亮。 馬車多達百余輛,上面滿滿登登堆著貨物。 拉車的馬匹十分健壯,嘴上套著馬嚼子,四蹄釘著戎人沒見過的馬掌。 車隊中的商人和護衛全副武裝,身上裹著獸皮袍,身后背著強弓,腰間懸掛長刀。袖口和褲腿用布條纏繞扎緊,腳上穿著靴子,靴底是堅硬的木頭,用力踹幾腳,完全能踹死人。 看到首領和祭祀出現,打頭一輛車上跳下一個高大的男人,不是旁人,正是從密地平安返回,又被郅玄交付新任務的狐商。 收麻的生意走上正軌,狐商無需費太多心思,逐漸移交給手下去做。他肩負新的使用,攜帶大批腌rou、糧食和布,冒險進入草原。 見到首領和祭祀,狐商沒有繞彎子,掀開車上蒙布,抽出一條用鹽腌制的羊腿,直接拋給對面。 “嘗嘗!”狐商擺出手勢、 首領抓住羊腿,也不用匕首,張嘴咬住撕扯下一塊rou。 “新鮮,咸的?!?/br> 嘗到羊rou的味道,戎人首領不由得眼前一亮。想到部落中沒有多少能交換的東西,目光又迅速黯淡下來。 動手搶? 念頭剛剛冒出就馬上打消。 就算人數比對方多,也不可能打得過,更可能被暴揍一頓甚至滅掉部落。 抓著羊腿,首領很是不舍,掙扎直接表現在臉上。 “干活交換?!焙淘俅伍_口。 干活? 部落成員停止咽口水,包括首領和祭祀在內,齊刷刷看向狐商。 狐商又從車上抽出一條羊腿,然后解下身上的口袋,從里面倒出數塊大小不一 的礦石。銅礦石產自涼地,鐵礦石是在開采銅礦時發現,按照郅玄的要求一起帶上。 “找到這種石頭,帶路去大部落營地,都能換羊rou?!?/br> 郅玄身在西都城,卻從未疏忽原有的計劃。無論是開發封地,還是到草原占地盤開采資源,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緊鑼密鼓地進行。 之前趙顥來信,除了催婚,也帶來發現大量石涅的消息。 郅玄不由得激動,結合草原部落的動向,當即放出信鴿,讓狐商進入草原,動作越快越好。 面對狐商提出的條件,戎人們完全是想都不用想,馬上點頭答應。 找石頭就能有rou吃,傻子才不干。找不到石頭也沒關系,那些搶了他們牛羊的大部落會去哪里,他們全都一清二楚。 至于這些中原人找大部落的目的是什么,他們壓根不關心。 雖然統稱為戎,各部落卻有顯著區別,個別連人種都不一樣。這就導致部落之間存在欺壓殺伐,滅部的戰爭時常發生。 如果狐商有意滅掉大部落,這支戎部不僅不會悲傷,還會拍手稱快。 讓你們搶我們的牛羊,活該! “尊貴的客人,請入大帳!” 狐商的到來帶給部落轉機,首領十分感激,想將他請入營地,用最高的禮儀接待。狐商謝絕對方好意,時間緊迫,他還要去更多部落。 首領不敢強行挽留,用十匹馬做抵押,換到第一批口糧。其后組織起人手,按照狐商的要求尋找礦石。同時派兒子帶人去草原深處,追上遷移的大部落,盡量跟在后邊,以便和商隊交換更多口糧。 狐商在草原上行動時,郅玄迎來登位的日子。 當日,西都城內人潮涌動,各處張燈結彩。 城外建起土臺,氏族戰車齊聚,全副武裝的甲士列成方陣,在隆隆的戰鼓聲中邁步向前,立定在通往土臺的道路兩旁。 戰鼓聲停下,蒼涼的號角聲取而代之。 一輛戰車行出城門,穿過軍陣和氏族的車陣。 駕車者揮動韁繩,戰馬開始小跑,車頂華蓋隨車身晃動,車上的青年手按寶劍,身姿挺拔。 黑色長袍,寬領闊袖,暗金的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