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16節
范緒壓下驚訝之情,當即命人下去安排,確保萬無一失。若不是郅玄沒有開口,他甚至樂意派出范氏家仆前去侍奉。 范氏制定并執掌西原國律法,于禮儀典章上也有過人之處。歷代國君繼位和迎娶正夫人,范氏均為禮官。 這樣的家族,在任何一個諸侯國,地位都是舉足輕重。 由此也能解釋,為何范氏不掌軍卻能在軍中實行軍法,數代家主在朝堂穩居六卿之位,兩代之前還曾問鼎正卿。 送走來人,佐官又來回報,羊皓所部已經抵達。 比起密武,羊皓的運氣更加糟糕,別說鏟除大部落,連個小部落都沒找到。倒是遇到遷徙的鹿群,獵了上千頭鹿和近百條狼??纱筌姳毙惺菫橛懛サ胰?,沒找到一個部落,獵再多的鹿狼也是白走一趟。 “羊皓定是不甘?!狈毒w輕笑一聲,無意在這件事上針對羊皓。不過他也清楚,密武絕對不會輕易放過。 三人帶兵出征,范緒收獲最大,戰功居首。 密武僅滅小部戎人,收獲寥寥。沒有羊皓,他必然淪為嘲笑對象。為保存自己的顏面,他必定會想方設法傳揚此事。 西原國尚武,密氏一門雙卿,還想助公子康登上世子之位,密武不會容許自己染上出戰無功這樣的污點,羊皓就是最好的靶子。 功勞不大和無功而返,顯然后者更會被人指摘。 “估計會亂上一陣?!?/br> 撇開密武和羊皓,范緒重新審視郅玄,不提在戰場上的表現,此次公子顥主動拜訪并接受宴請,很是值得重視。 以公子顥如今的地位和權勢,不是隨意一位公子或氏族就有資格招待他。 范緒完全可以肯定,換成公子康,別說得趙顥主動登門,連拜訪對方都可能吃閉門羹。嫡庶是其一,聽聞公子玄曾在風災時相助,這無疑是能帶來巨大收益的人情。 最重要的是,運氣也好,謀劃也罷,能讓公子顥欠人情,本身就是一種本事。 “粟氏,密氏。公子玄,公子康?!?/br> 范緒擺開四枚木簡,又額外取出幾枚。 “羊氏,公子鳴?!?/br> 每道出一個名字,范緒就放下一枚木簡。 待手中只剩下兩枚,他將象征欒氏的擱置一邊,遲疑片刻,終將代表范氏的木簡輕輕放下,落在屬于郅玄的木簡一側。 “歸國后,當拜會中軍將?!?/br> 此時的郅玄尚不知范緒決斷,正在營中宴請趙顥一行。 魚湯之外,席上還有羊rou、鹿rou和牛rou。主食多達五種,另有六種不同的醬,以及羹和腌菜。 郅玄不喜食醬,身邊自然不會多備,宴席上卻不可或缺。好在范緒幫忙幫到底,不只借出鼎、簋、俎和豆等餐具,還送來兩車食材。 席上的稻、黍和菰均為范緒送來,另有獸rou、魚rou、禽rou和蟻卵制成的醬。此外還有多種腌菜,可謂解了燃眉之急。 有了這些,侍人可以不費力地備足餐食種類,不使郅玄在他國公子和氏族面前丟失顏面。 這并非危言聳聽。 前代西原侯時,有諸侯國因招待別國國君不周,對方認為遭到羞辱,繼而率軍攻打,兩國結成死仇。這件事被史官記下,直接記載到史書里,一代代傳下去,想抹都抹不掉。 郅玄也十分清楚,他自己關起門來可以事事從簡,宴請他人必須恪守禮儀,不能有分毫差錯。 宴席之上,奶白色的魚湯香味誘人,或燉煮或烤制的牛羊rou更讓人胃口大開。 郅玄之前用過飯,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幾口。 趙顥和北安國氏族早就饑腸轆轆,面對滿桌美食,自然不會客氣。 郅玄眼睜睜看著趙顥用十分優雅的動作,很不優雅地連吃五碗稻飯,兩碗菰米。桌上的烤rou燉rou一掃而空,魚rou魚湯吃得干干凈凈。 唯有腌菜和醬沒有清空,只是也沒剩下多少。 席上的北安國氏族也不遑多讓,一個個持筷的動作都像是用尺子量過,飯量卻令人嘆為觀止。 宴畢,趙顥告辭離開,臨走之前,十分誠懇地感謝郅玄招待。 郅玄目送對方離開,回營之后陷入深深地思考,并對公子顥有了新的認知:將蹭飯表現得如此清新自然不做作,必須大拇指! 感嘆之后,郅玄陷入另一重思索。 宴席雖然結束,事情卻沒完。 范緒這次相助,他欠對方一個人情,日后勢必要還。 另外,考慮到氏族們的飯量,去往封地后,一定要大力墾荒種田。不然的話,真有氏族來投奔他,他連飯都供不起,豈不是開玩笑嗎? 第十八章 數日時間里,北征戎狄的隊伍陸續返回,聚集到河邊扎營。 隨著人員增多,繳獲的牛羊馬圈在一起,加上被抓回的胡人,一時間人吼馬嘶,夾雜著牛羊的叫聲,使得營地中格外熱鬧。 兩國近三萬大軍北上,深入草原,聲勢駭人。 大軍過處,草原部落如驚弓之鳥,皆望風而逃。 為了保命,大大小小的戎狄部落連夜拔營,放棄靠近兩國邊界的牧場,舉部遷往草原深處。跑得慢或是運氣不好的,盡數淪為大軍的刀下鬼。 最后一支隊伍抵達,佐官們抓緊清點人數,統計戰功和繳獲。 西原國三支大軍,范緒所部斬獲最多,密武所部居中,羊皓則是墊底。 統計個人戰功,郅玄居首,壓過西原國三卿。 初戰即斬大部落頭領,過程全軍目睹,大功肯定瞞不住。大軍駐扎期間,郅玄的勇武不只在西原軍內流傳,連北安國的軍中也有耳聞。 密武忙于擺脫污點,將羊皓推出去當靶子。羊皓察覺陰謀,不愿淪為對方的踏腳石,明里暗里和密武打起擂臺。 兩人忙著互相角力,全都騰不出手來。哪怕知曉郅玄戰功,看到他在軍中聲望拔高,也沒有精力謀算壓制。 范緒有意扶持郅玄,決定回國后同粟虎一會。郅玄聲望提高正合他意,非但沒有阻止,反而暗中用力推了一把。 短短數日時間,在西原國大軍中,郅玄的形象就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什么不學無術,全都是以訛傳訛,是別有用心之人編造的假話。身為國君嫡子,郅玄實則好學勤懇,文韜武略不凡。 初戰就斬獲大功,試問各國公子之中有幾個能做得到? 在范緒的推動下,郅玄的名望一路走高。從甲士到役夫,提起郅玄皆交口稱贊。 宴請公子顥一事也被標榜。 以公子顥的名望地位,能入他眼者甚少。若非郅玄有過人之處,他豈會主動登門拜訪,大有惺惺相惜之意? 為給郅玄造勢,傳言難免有些夸大。 令人吃驚的是,公子顥竟然毫不駁斥,反而當著眾人的面,對郅玄多有夸贊之語。 “公子玄勇毅果敢?!?/br> 消息從北安國甲士口中傳出,自然做不得假。 西原國上下驚嘆之余,郅玄的聲望又上新臺階。 將一切發展看在眼中,郅玄完全沒機會解釋,更無法改變什么。他只是不明白,先前還對他十分冷淡的范緒,為何會突然間釋放善意,幾次三番相助。 若說他另有圖謀,一時間又看不出來。 撇開郅玄之前的計劃,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范緒所做的事都有利于他,千方百計助他在軍中揚名。 之所以如此篤定是范緒的手段,全因其家族地位特殊。 除了執掌律法,在三軍中均有耳目的范氏,換成其他任何人,包括中軍將粟虎,都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造出如此聲勢。 事情一天天發生變化,郅玄的聲望越來越高,眉頭也一天比一天緊。 他自認還算沉得住氣,可這樣突然的善意,還是出自手握大權的六卿之一,他如何不提心? 好在這份擔心沒有持續太久,在大軍啟程前兩天,懸在郅玄心頭的石頭終于落地。 范緒沒有親自前來,也沒有邀請郅玄過營,而是派出一名心腹家臣,攜帶他親筆書信。 家臣走進帳內,恭敬行禮并送上竹簡,隨后就一言不發,猶如一尊雕像,稍不留神甚至會忽略他的存在。 郅玄劃開蠟封,解開系在竹簡上的繩子。 這卷竹簡很重,是范緒親手所書,內容開門見山,寫明這段時間軍中輿論皆出自他手,一應變化也是他所推動。 之所以這么做,絕無半分惡意。 他有意舉范氏之力扶持郅玄,助他登上世子之位。此舉不過小試牛刀,向郅玄展示自身的能量。 至于事成后范氏要什么,不需要多說,彼此也是心知肚明。 郅玄手握竹簡,從頭至尾看過一遍,皺緊的眉心終于放松。驚訝的確有,豁然開朗之感更多。此外還有幾分慶幸和喜意。 離開西都城時,他未曾想過會有這般變化。 從大軍前的致禮,到誤打誤撞斬殺酋首,再到范緒有意扶持,他之前做夢都未必能夢到。 盤點一下手中的籌碼,郅玄赫然發現,在范緒決斷的背后,公子顥的人情發揮不小的作用。若沒有公子顥傳出的話,沒有他主動拜訪留宴,范緒未必會馬上做出決斷。 如今的發展實非郅玄所愿,但事已至此,再推三阻四難免矯情,更可能帶來預想不到的后果。 考慮再三,郅玄當場寫成回信,同樣用蠟封,交給范緒的家臣帶回去。 家臣行動隱秘,來回均不被人察覺。 范緒收到回信,看過之后面露笑容,順利做好后續安排。 密武和羊皓并非不知范緒所為,可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向來中立的范緒會突然站隊。頂多以為范緒是虛晃一槍,試圖將水攪得更混,借公子玄的戰功壓制他們,以期為范氏在朝堂上爭取更多話語權。 郅玄和范緒達成默契,為免引起懷疑橫生枝節,兩人表面不動聲色,也不再私下傳信。 密武和羊皓的角力尚未出結果,不過在外人看來,羊皓的勝算委實不大。不論他如何謀算,征戎時顆粒無收,終歸少了幾分底氣。 啟程當日,兩國大軍清晨開始集結。 隨著氣溫回暖,封凍的河流重現生機,河水卷著殘冰洶涌而來。 大塊的碎冰在水面上碰撞,巨響聲中支離破碎。小塊的碎冰成片漂浮,載浮載沉,很快被水浪壓下,消失在奔騰的河流之中。 河面寬闊,河水深不見底,即使是靠近河岸的地方,也能輕松沒過人的大腿。 河面凍結時,部隊行軍不受阻礙,戰車也能暢行無阻。如今冰面碎裂,水下暗藏風險,要通過就不是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