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10節
營地中心,桑醫離開后,郅玄簡單洗漱,將余下的熱水賞給侍人。 “不用整夜看守,你們輪換休息。帳簾附近太涼,睡到里面些?!?/br> “諾!” 侍人利落鋪設床榻,足足墊了三張獸皮,還用特制的器具裝著木炭滾過一遍,確定暖手,才服侍郅玄躺下。 困意涌上,郅玄打了個哈欠,很快睡了過去。 侍人悄聲守在帳中,喝過rou湯,捧著裝有熱水的皮袋,寒冷的冬夜也不再難熬。 翌日清晨,營盤中火堆熄滅,只留下一團團黑色的灰燼。 國君走出大帳,仆人和奴隸迅速拆卸帳篷裝上牛車。 待營地清理完畢,甲士列隊,隊伍繼續出發、 郅玄坐在車上,裝出一副病弱的樣子,偶爾咳嗽幾聲,確保不露半點馬腳。 桑醫果然被召喚。 依照昨夜所言,桑醫向國君稟報郅玄的病況,密武、羊皓和范緒也很快得到消息。 接下來的路程中,郅玄要么留在車內,要么縮在帳篷里,關于他病弱的消息迅速在隊伍中傳開。 沒過多長時間,隊伍中的所有人,包括奴隸在內,都知曉國君嫡子體弱,此番隨行會獵,病情不斷加重,連風都不能吹。 流言一天勝過一天,逐漸免得離譜。 對此,郅玄看在眼中,并不打算解釋。只要他之前的觀察沒錯,國君還需要嫡子,自然會出手解決。 果不其然,在隊伍抵達郊地前一日,國君召他前往大帳,當著眾多氏族的面,言明日見北安侯,郅玄同去。 “明日,我兒車行在右?!眹诲N定音。 郅玄抬眼看向帳中的密武等人,突然控制不住咳嗽起來,等到壓下咳嗽,才一絲不茍地行禮,口稱:“遵君上命!” 第十一章 郊地位于西原國和北安國之間,原本為一小諸侯封地。 因該地多砂石,缺少水源,公田私田常年顆粒絕收,國人活不下去紛紛遷走,逐漸變成一片不毛之地。 三十年前,上一代西原侯和北安侯發生戰爭,郊地淪為主戰場。 兩國勢均力敵,交戰數月難分勝負,局面陷入僵持。中途遇到狄人和戎人聯合來犯,打出火氣的兩國國君索性調轉方向,砍向主動送上門的胡人。 狄人和戎人絕不會想到,原本打得熱火朝天的兩國竟然由戰轉和,刀鋒朝向自己。 事情發展的結果,就是南下的部落半點便宜沒占到,反而丟盔棄甲,被揍得鼻青臉腫屁滾尿流。 趕走胡人,西原侯和北安侯終于冷靜下來,不想再糾纏下去損耗國力,各自派遣使臣進行談判。 兩國都在戰爭中損失不小,雖然從狄戎部落找回一些,仍不能夠彌補損耗。何況北面的狄戎窮得叮當響,大部分還穿著獸皮使用骨器,別說是銅,連陶器都十分少見。收拾他們至多能抓些奴隸,其他的想都不要想。 西原侯和北安侯再是家大業大,也禁不住長期消耗。 畢竟雙方的敵人都不少,周邊的小諸侯國也各懷心思,萬一國力損耗太甚,有別的諸侯國趁勢而起也并非不可能。 經過一番談判,兩國最終休戰,決定以會獵為契,就此定下盟約。 原本聯姻也是題中之議,可惜北安侯和西原侯正夫人尚在,立下的世子也分別同南幽、東梁定下婚約。至于孫子,時間還太早,誰也無法斷言兩人過身之后,兩國之間會是什么情形。 兩國很快定下盟約,各自退兵。 需要一提的是,在兩國戰爭期間,共有十多個小諸侯國被卷入其中。戰爭結束后,有超過三分之一消失。 其中就包括郊地之主。 通俗點講,也就是那誰和那誰干仗,那小誰湊熱鬧圍觀了一下,倒霉地被波及,直接被干沒了。 郊地過于荒蕪,沒有耕種的價值,恰好兩國之間也需要緩沖,索性將其劃出作為會獵地點。 年復一年,這片無主之地迎來一波又一波諸侯軍隊,號角聲和喊殺聲從未曾斷絕。 三十年時間,堆積在這里的狄戎酋首不知凡幾。會獵臺每增高一階,就象征一批部落絕滅。 西原侯率眾抵達時,北安侯已先到一步。 兩國早有盟約,輪流修葺會獵臺。今歲輪到北安侯,北安國的隊伍必然要早到數日。 郅玄的車駕行在隊伍前方,落后西原侯半個車身。 在他身后是密武、羊皓和范緒,再之后是隨行的國內氏族。 當世以左為尊,氏族之間的排位也極有講究。郅玄得國君欽點隨駕在右,密武三人不可能行在國君左側,也不能位在郅玄右側,唯有落后一個車位。 隊伍行進間,甲士自行調整步伐,由兩列增為四列,繼而是六列、八列。 蜿蜒的長龍產生變化,由豎行變為平推。 黑甲步卒形成數個方正的隊列,戰車兵居中,拱衛國君和氏族車駕。騎兵策馬奔向外圍,在隊伍兩側來回跑動,確保隊形整齊,跟在后方的役夫和奴隸不會掉隊。 兩國國君會面要遵循固定禮儀。 郅玄提前命人移掉戰車左右的擋板,撤掉鋪在車廂內的獸皮。換上一身帶山字紋的黑袍,腰間束玉帶佩長劍,發以玉冠束起,佩一玉簪,并在頸上垂掛玉飾。 一整套裝束下來,郅玄覺得自己像個玉器展覽架。側眼看一看國君身上的裝飾,再看身后的三卿和諸位大夫,又覺得自己這身不算什么。 這些大佬無不是滿身玉飾彩寶,密武還在兩耳垂掛玉環,羊皓和范緒也是一般無二。 三人全身珠光寶氣,腰間寶劍的劍鞘都熠熠生輝。 郅玄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沒有發現耳洞。不是他特立獨行,而是地位沒到,沒資格佩戴。 隊伍前行一段距離,速度逐漸減慢,車輪聲合一,步卒的腳步聲也愈發整齊。 行進間,號角聲起,長戟林立,旗幟獵獵。 萬人的隊伍橫推過茫茫雪原,除了蒼涼的號角和整齊的步伐,聽不到任何雜音。 前方出現一道紅痕,在冷風中佇立。 隨距離拉近,紅色延伸擴展充斥視野,如烈焰張狂,刺痛觀者雙眼。 郅玄單手握住劍柄,眨了眨眼,緩解眼眸的刺痛,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些。 西原國尚黑,北安國尚紅。 西原侯以下,卿大夫均著黑袍;北安侯身后,諸氏族俱為紅裳。前者喜佩玉和彩寶,后者飾物則以玉為主,珍珠為鋪。 一方甲士身披玄色,如巖山魁偉;另一方則覆滿赤色,如在飛雪中燃燒的烈焰。 到達預定的位置,西原侯和北安侯同時下令,雙方隊伍停住,唯有蒼涼的號角聲持續不斷。 號角聲中,兩國隊伍中各行出數十名巫。 冰天雪地中,這些巫脫掉斗篷,披散著頭發,額頭、臉頰、脖頸和胸前繪滿古老的圖騰。 他們赤腳踩在雪地上,身上只有一件顏色鮮艷的袍褲,卻似感受不到寒冷,在隊伍之間的空地上俯身跪拜天地,繼而拔出匕首,劃開自己的額頭和手臂,用鮮血涂抹在臉上,做出各種夸張的姿態,發出尖銳的聲音。 號角聲漸漸停了,蒼茫大地上,只有古老的祝禱聲回響。 郅玄聽不懂祝禱的詞句,但能感受到其中獨特的韻律。在他蘇醒那一天,耳邊有同樣的聲音回響,似遠還近,如清風,似潮水,時而和煦,時而狂暴。 巫不斷重復相同的詞句,郅玄的神思隨之飄遠,仿佛伴著祝禱聲升上天空,自高處俯瞰大地上的一切。 巫的祝禱持續了大半個時辰。 結束時,風驟然增強,吹得人睜不開雙眼。片刻后停歇,所有巫俯身在地,胸膛劇烈起伏,額頭和手臂上的傷口已經停止流血,只在臉頰和手腕凝固一片刺目的紅。 兩國巫退下,西原侯和北安侯的戰車駛出隊伍。 駕車者一樣的魁狀,雙手抓牢韁繩,控制戰車的速度和方向。 兩名戎右各自持盾,護衛在國君身側。 距離二十步,西原侯和北安侯同時拔劍,兩把王賜劍一樣的鋒利,在戰車奔馳中嗡鳴,浮動森冷的劍光。 戰車交錯而過,西原侯和北安侯同時揮劍,一人下劈,一人上抵。 劍刃摩擦,發出一陣刺耳的交鳴之聲。 一切發生在瞬間,戰車繼續向前奔馳,兩國國君高舉佩劍,雙方軍隊各以長戟頓地,以刀背擊打盾牌和護臂,口中高喝:“彩!” 待戰車調轉方向各自歸陣,北安侯利落收劍還鞘,朗聲大笑,頗有些未盡興。 西原侯表面泰然自若,實則長袖遮擋下,握劍的手已經微微顫抖。舊傷一直困擾著他,讓他無法領兵出征,連這種禮儀式的對抗都要強撐。 國君之后,公子和卿大夫也要致禮。 郅玄表情空白,頭皮有些發麻,這里面還有他的事情? 出發之前沒有一個人告訴他! 歸根結底,此事絕非有人想要坑害,實在是多年來西原侯未曾帶一名公子會獵,臨時點他隨駕,他卻宅在家里不出來,別人以為他身為嫡公子,應知曉相關禮儀,誤會之下才出現這種疏忽。 “我兒不需擔憂,交給戎右即可?!蔽髟铋_口道。 郅玄盡量控制自己,才壓下抽動的嘴角。 多謝,半點沒有被安慰到。 無論密武羊皓多想讓郅玄消失,也不會在這樣的場合動手。相反,他們更想讓郅玄不落下風,至少保存體面。 為此,兩人各自請示國君,愿意從帶來的護衛中挑選勇武之人,暫時充當郅玄車上戎右。 郅玄奇怪地看著他們,確認他們是真心實意想幫自己,一時間不知該作何感想、 無論郅玄如何想,儀式必須進行下去,容不得他拒絕。 北安國的隊列中,一部戰車正緩緩駛出。 駕車者和戎右均身著紅甲,健壯魁梧。 車左之人身著長袍,頭戴玉冠,腰帶以珍珠和玉石裝飾,袖擺和領口是象征嫡公子的山川紋,而非代表世子的圖騰。 北安國提前得到消息,知曉此次隨西原侯前來的是公子玄。出于禮儀,北安國世子沒有隨駕,就由世子的同母兄弟公子顥出戰。 公子顥受封趙地,年剛弱冠已是戰功赫赫。由他迎戰公子玄,既是出于尊重,也是想趁機探一探對方的底。畢竟在外人看來,公子玄是西原侯唯一的嫡子,不出意外將被立為世子,注定是下一代西原侯。 見出戰的是公子顥,北安國眾人士氣大振,甲士齊聲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