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9節
出行不過一天,接下來至少還有半個多月的路程,加上會獵和回程,和這些氏族家主近距離接觸,郅玄時刻都要提醒自己小心再小心,如何謹慎都不為過。 既然能提前預防,何必懲羹吹齏,亡羊補牢。 畢竟他面對的不是一場游戲,稍不留心,他失去的就會是性命。 事實證明,郅玄并非杞人憂天。 在隊伍如期遇到鹿群和狼群,各氏族家主派出人手時,密武、羊皓不約而同遣人探查郅玄的動作,連范緒都特別留意了一番。 讓三人失望的是,郅玄自始至終縮在車內,扈從也無任何參與獵殺的舉動。 這樣的表現顯得膽弱,絲毫不類好征伐的西原侯。 “當真出于本性,還是假意為之?”密武轉頭看向身后,單手撫過下巴上的胡須,滿臉沉思之色。 羊皓生出同樣的疑問。 范緒知曉郅玄的行為,沒有進一步探查,將派出的人手召了回來。 西原侯將眾人的舉動看在眼里,單手握住掛在腰上的王賜劍,沉吟片刻,當場下令,獵到的鹿,挑肥碩賜給郅玄。 “君上命,賞公子玄?!?/br> 侍人將數頭健壯的鹿送到郅玄隊伍中。 郅玄略感驚訝,似沒料到自己會受到賞賜。迅速整理衣冠,下車謝西原侯賞賜。 由于一直坐在車內,懷里抱著暖爐,乍一吹冷風,郅玄禁不住打了個噴嚏,接連咳嗽,止都止不住。 看到他蒼白的臉色,密武和羊皓同時心思急轉。 看起來,公子玄雖然躲過死劫,身體未必完全康復。拖著病體跟隨國君出行,誰能夠保證不會出現意外? 幾番思量,兩人懷疑仍在,戒心也未減少,卻生出同樣的想法,決定接下來什么都不做。以防事情不密被抓住馬腳,反倒成為對方手中的刀。 郅玄回到車內,隨行的桑醫從另一輛稍顯簡陋的車上下來,想為他診脈,卻被輕輕推開。 “無事,若有人問起,只道我舊疾未愈?!?/br> 郅玄不是商議而是命令??跉獠灰妵绤?,傳達的意圖不容置疑。 桑醫猛然間想起,在府中時,郅玄偶爾會開窗吹風。他提醒過數次,言此舉有礙病情,其始終不改。就方才的表現,誰能想到郅玄當真無事,更多是在演戲,且演得惟妙惟肖? 常年身在國君府,桑醫見多了詭詐手段,極懂得趨利避害。他這種性格說好聽點叫明哲保身,難聽點就是見風使舵反復小人。 多年下來,他自以為對國君的妾和子女均有了解,面前的郅玄卻讓他信心動搖。 或許,他從未真正看明白這位公子。 而國君和朝堂上的卿大夫是否也是一樣? 第十章 入夜,隊伍在曠野扎營。 庶人們負責看守物資,仆人和奴隸一起動手清理出營地,牢牢扎下帳篷。 火堆一座接一座燃起,橘紅的火焰散落在帳篷之間,看似雜亂無章,實則遵循一定規則,照亮整座營盤。 帳篷呈環形分布,一圈套著一圈,國君和氏族家主的帳篷位于中心,被層層拱衛。 這樣的營盤布局專為防備黑暗中出沒的野獸。 若是行軍打仗,營盤又會是另外一種形狀。國君依舊在中心,各氏族卻不會聚在一起,而是散落到不同方位,確保每個方向都有足夠的防衛力量。 諸侯國之間的戰爭嚴守禮儀,胡人和蠻人卻沒這種講究。 一旦發生大規模沖突,胡人被逼急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找到機會就要搏上一搏。他們不懂得什么兵法,一切的行為都源于經驗和本能。這樣的進攻方式,的確會給諸侯國軍隊帶來一定麻煩。 然而胡人數量雖多,部落之間卻無法擰成一股繩。指揮不能統一的情況下,僅能在小范圍內制造混亂,很快就會被集結的甲士包圍殲滅。 不提四大諸侯,一些靠近邊境的小國,只要不是被十倍以上的胡蠻圍攻,全力召集國人和庶人,同樣能不落下風甚至反殺。 通過閱讀史官的記載,郅玄得出結論,現在的狄、戎戰斗力真的是渣,和后來崛起的匈奴、突厥等完全不能比。 不過這些僅是記載的文字,主要是大規模的戰爭,小范圍的沖突基本沒有。 若想進一步了解胡蠻各部落,郅玄需要親眼證實,或是親自參與戰斗,才能有更直觀的總結。 會獵是一次機會,但考慮到自己目前的處境,郅玄迅速將剛生出的心思壓了回去。 說好韜光養晦就要韜光養晦。 大戲開幕,人設完成百分之五十,沒道理給自己砸場。至于想了解的東西,等他到了封地,將自己的地盤打造牢固,有了足夠的實力,總能找到機會。 營盤落下后,甲士們分批巡邏四周,驅趕在夜間出沒的野獸。 侍人將捕獲的鹿處理好,鹿rou斬成塊,一部分架上火堆烤制,另一部分水煮。 不多時,油脂的香味在火堆附近爆開,鍋內的rou湯開始翻滾,散發出一股誘人的香味。 侍人將烤熟的鹿rou切片放到俎中,巴掌大的rou片整齊碼放,沒有更多的調料,僅搭配碾碎的鹽粒和醬,以及裝在豆中的腌菜。 煮熟的鹿rou被整塊移到鼎中,澆上rou湯,灑一些鹽,香味更加濃郁。 按照禮制,國君每餐當擺滿七鼎六簋七俎十六豆。 此番出門在外,條件有限,除了鹿rou、醬和腌菜,侍人們將作為主食的粟和黍一同呈上,多加一道羹和兩道湯,方才湊齊規格。 好在西原侯沒有計較,大概是心情不錯,非但沒有責問,還賞賜侍人rou湯和一大塊鹿rou。 國君以身作則,密武等人自然也不好做聲,不過應付地吃上幾口,就準備早些休息。 郅玄的帳篷同在營盤中心,和國君大帳相隔不遠。 從外面看,這頂帳篷并不出奇,同卿大夫所用大同小異。走進帳內才會發現,這里實是別有洞天。 在出發之前,郅玄特地派人觀察各氏族的車輛隊伍,放棄裝飾戰車擦亮皮甲的計劃??紤]到路程時間,他命府令抓緊抽調領地中的匠人,用最快的速度打造一批銅爐。 這些爐子大小不同,用途也不盡相似。 小巧的可以捧在手里抱在懷中,裝進提前備好的炭,能保暖大半日。帶著煙囪的爐子組裝起來,可以為帳篷提供熱氣,還能燒水煮湯。 身份地位使然,郅玄帳中僅會有心腹侍人出入。國君要見他會召去大帳,如密武、羊皓和范緒不會主動走進他的帳篷,隊伍中的小氏族想見他則要等他召喚。 如此一來,無論郅玄做什么,只要落下帳簾,都不會被外人得知。 保險起見,郅玄還是命人將爐子拆卸,等到帳中再組裝起來。待到隔日出發,再將灰燼倒掉,重新拆開裝進箱子里,確保不會漏出一絲一毫。 經過這番準備,在西原侯和密武等人要依靠火盆取暖,入睡時還要多蓋兩層獸皮毯子時,郅玄的帳篷里卻是溫暖如春,非但不用將自己裹成球,連斗篷都被脫掉,只穿著一件厚實的外袍即可。 食物送上后,郅玄命人召來桑醫。 剛剛走進帳篷,桑醫就是一愣。由于多套上一件斗篷,乍被暖氣包圍,當場出了一身熱汗。 “坐?!臂ば]有多言,示意桑醫落座。 一名侍人半掀起帳簾,對帳外吩咐兩句,很快有人送上一整條鹿腿。 凍住的鹿rou十分堅硬,侍人提著鹿腿走到火爐邊,用麻布墊著掀開鍋蓋,再用鋒利的匕首將鹿rou削成片,一片片投入鍋內。 鹿rou被片得極薄,一瞬間就被燙熟。 另一名侍人手持長筷,將燙熟的鹿rou撈出,澆一勺熱湯,分別送到郅玄和桑醫面前。 郅玄桌上擺有三碗醬,其中一碗是韭花,也是為數不多他可以入口的。 鹿rou送上,郅玄舀出一勺韭花醬,加些鹽,夾起一片鹿rou蘸了蘸,送入嘴里。味道不算頂級,勝在rou質肥美,加上韭花的刺激,瞬間浸透味蕾。 咕咚。 看著郅玄一口接著一口,鼻端不斷飄來食物的香味,桑醫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郅玄停下筷子,笑著看他一眼,道:“一起用,無需客氣?!?/br> 桑醫有些遲疑。 他十分清楚,郅玄的目的絕非招待他一餐飯那么簡單。 帳中的一切都透著不尋常,無論是取暖的爐子還是燒湯的鍋,他都未曾見過。這樣的秘密對他展示,代表著什么? 在國君府時他惡了密夫人,白日里郅玄假病,他也幫忙遮掩。如今身在帳中,見識到種種不尋常,他顯然沒了退路。 兩面三刀的騎墻派,必然懂得真正的威脅是什么樣子。 桑醫完全可以肯定,今天不給出郅玄想要的答案,他即使能平安走出帳篷,也不可能活著回到西都城。 不愧是西原侯和東梁侯女的血脈,這樣的心計和數年隱忍,縱觀國君諸子,包括公子康子在內,絕無一人是對手。 桑醫遲遲不動,額頭沁出一層又一層熱汗。 郅玄并不著急,繼續吃著鹿rou,偶爾喝一口熱湯,搭配難得一用的稻飯,不疾不徐,吃得十分滿足。 郅玄開始吃第二盤鹿rou,桑醫終于有了反應,只見他握住袖擺擦去臉上的熱汗,其后拿起筷子,夾起放在面前的鹿rou,送到嘴里大口咀嚼。 一口氣吃完鹿rou,桑醫放下筷子,正色道:“謝公子賜食?!?/br> 郅玄笑了。 他和桑醫都明白,這句話代表著什么。 若非沒有其他選擇,郅玄并未想如此逼迫對方。但是,從他醒來時起,桑醫一直伴隨左右,知曉了太多,也能猜到太多。 這樣反復無常之人,能夠在國君府內平安活到今天,其他不論,頭腦一定足夠聰明。 他想去封地,想平安活下去,不泄露任何秘密,就不可能讓桑醫離開。 很顯然,桑醫也清楚這一點。 彼此都是聰明人,也都以保命為目標,稱不上一拍即合,忠肝赤膽更是笑話,但不妨礙利益捆綁,再加一些威懾。 桑醫承認自己是個小人,但頭腦絕對清醒。既然決定投向郅玄,必然會盡到自己的職責。 “公子,明日君上應會召臣,三卿或將派人打探,臣請公子恕罪,將言公子病體未愈,如不能精心調養恐纏綿病榻?!鄙at道。 “善?!臂ばχh首。 桑醫遠比他想得更加聰明,在接下來的路程中,他必然表現得虛弱。待到了郊地,也有理由不親自參與會獵,將一個病弱的形象演繹徹底。 夜色中,狼嚎聲此起彼伏,營地周圍總能見到飄搖的綠光。甲士幾次驅趕也未能見效,幾名奴隸還險些被拖走。 為防狼群,甲士收縮防御,嚴令奴隸不得離開營地,吃剩下的鹿骨碎渣就地掩埋,用雪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