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 第5節
原桃此番過府拜會,表面是來賀郅玄病體康愈,實則是代母親羊夫人表明態度,和張揚跋扈的密夫人不同,羊夫人無意同郅玄為敵,至少短期內不會。 羊夫人深居內宮,長伴國君左右,深知國君的性情和手段。 密夫人的奢望她同樣有,膝下有子,不可能不期望更進一步。但她更知曉自身斤兩,沒有萬全的把握絕不會輕舉妄動。 正是這種聰慧和沉穩,讓她能安居內宮,同密夫人分庭抗禮,如今更在前者之上。 以目前的情形,即使國君壓著公子玄,暫時不立他為世子,也輪不到自己的兒子。不為嫡,不為長,僅有浮于表面的寵愛,能帶來什么? 更何況,這份寵愛有幾分真,同樣值得商榷。 有這份明悟,羊夫人當機立斷,在國君下旨公子玄隨行會獵后,決意同郅玄交好,并讓長女代表自己前來,送上豐厚的禮物,可謂是誠意十足。 原桃深知羊夫人之意,過府時放低姿態,十分客氣。在郅玄未露面,府令請她先往客室時,也未有任何不滿。 寒風呼嘯,漫天飛雪。 明明還是午后,天色卻驟然陰沉,如黑夜一般。 客室內點燃火盆,暖意融融。侍人在窗邊留下縫隙,以便煙氣散去。婢女移來銅燈,三足烏口銜金枝,立在銅樹之上,這曾是原氏先祖圖騰。 燈火搖曳,淡淡煙氣飄散。 婢女的影子落在墻上,不斷拉長。 兩名婢女錯身而過,身影交疊,恰遇燈花爆閃,啪地一聲,將女公子桃從沉思中拉回。 婢女動作輕盈,撥亮燈花,送上熱湯和糕餅之后就退出室外。 轉瞬之間,客室內只留下原桃一人。 她轉頭看一眼合攏的房門,端起熱湯飲下一口。拿起銅匕,切下一塊樣子新奇的糕餅,送入口中咀嚼,陌生的甜味和軟糯讓她新奇。 不是蜜,也不是粟、麥,是什么? 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時,室外傳來腳步聲,不緊不慢,十分規律,仿佛昭示著來人性格。 原桃將匕首放回原位,又飲下一口熱湯,沖淡口中甜味,方才正身坐好。 房門打開,一身黑袍的郅玄走了進來。 西原國尚黑,氏族以黑服為美,但在裝飾和花紋上有嚴格規定,唯有國君和世子能在袍服上繡神鳥紋。郅玄身為國君唯一嫡子,在沒有被立為世子前,同樣不能服神鳥,只能服山川紋。 相比郅玄,身為庶子的公子康和公子鳴連山川紋都不能用,頂多在袖擺和腰帶上做一做文章,多添幾道金紋,否則就是違制。 見到郅玄露面,原桃立即起身行禮,口稱:“仲兄康安?!?/br> “大妹無需如此,坐?!臂ば竭^她,在正位落座,立即有婢女送上熱湯糕餅。 大半天泡在書房,忙于此次出行計劃,事無巨細,郅玄難免有些疲憊。索性未在原桃面前遮掩,只是歉意地笑了笑,道:“讓大妹見笑?!?/br> “仲兄何出此言?桃不敢?!痹译y掩詫異。 過府之前,她早已聽人回報,言公子玄遭遇生死之劫,康愈之后性情有所改變。只是沒能親眼證實,她一直將信將疑。 如今當面,她不得不相信侍人所言,郅玄的確不同往日。對比記憶中的二公子,說一句今非昔比也不為過。哪怕是演戲,能偽裝到如此地步也非尋??梢宰龅?。 思及此,對于羊夫人的決斷,原桃更為佩服,也更加堅定同郅玄交好之心。 同母胞弟尚年幼,她卻已至嫁齡。西原侯沒有嫡女,她勢必要同他國聯姻。一旦遠嫁他國,不想被輕視,有強悍的支撐極為重要。以郅玄的出身和地位,今后不發生太大的變故,勢必登上世子之位。 于她而言,交好郅玄絕對是利大于弊。 數息之間,原桃腦中已轉了數個來回,對郅玄的態度更為熱絡。 看出她的心思,郅玄微微一笑,推測羊夫人所圖,雖有利用之意,倒也無傷大雅。 公子鳴年幼,羊氏勢力不及密氏。密夫人暫時失寵,卻未被徹底厭棄,難保不會有復寵之日。且公子康為國君長子,有密氏兄弟全力扶持,羊夫人的日子未必真如表面看起來風光。 她會找上自己,算不上出人意料。 這根橄欖枝接是不接? 郅玄端起熱湯,緩緩飲下一口。 公子鳴年幼,是劣勢也是優勢。 在公子鳴長成前,自己能坐上世子位,一切都好說。如果事情不成,今天的橄欖枝,勢必會成為一把隨時都將砍下的利刃。 利益面前,信誓旦旦的盟友轉頭就會成為敵人。 如何取舍? 郅玄不出聲,只是一口接一口飲著熱湯。 原桃看不出他的心思,原本的信心滿滿變得搖擺不定。伸手去端熱湯,不慎掃落裝有糕餅的盤子,磕碰聲引來郅玄目光,當即臉頰泛紅。 郅玄似沒看到她的尷尬,揮退門前伺候的婢女,溫和道:“羊夫人的好意,我已明了?!?/br> “仲兄之意如何?”原桃重生希望。 “此事不急?!臂ば掍h一轉,指腹擦過碗沿,道出一件讓原桃震驚之事,“我昏迷之前,鶯妹送來一碗羹,滋味甚好。大妹不妨回去問一問,此羹何來?!?/br> 原桃看著郅玄,腦子里嗡嗡作響。 郅玄昏迷的因由,羊夫人有所猜測,也曾告知于她。本以為是密氏手腳,萬沒想到竟然同meimei扯上關系? 這事母親知道嗎? 不,一定不知! 否則母親不會讓她過府,且在事先沒有任何提醒。 原桃心亂如麻,一時之間理不清頭緒。羊夫人交代的事情,今日恐無法達成。如果不能將鶯的事情查清楚,別說是同郅玄交好,雙方恐會成為敵人! “仲兄放心,我回去即同鶯問清楚?!痹医K究年輕,慌亂之下未能猜出郅玄的另一層深意。如果是羊夫人當面則會截然不同。 郅玄沒有強求,又寒暄兩句,謝過羊夫人送來的禮物,命府令備好回禮,便送原桃離開。 離開郅玄府,坐在車上,原桃越想越是不安,連聲催促仆人揚鞭,只想盡快返回國君府。 送走原桃,郅玄再次回到書房,將寫好的絹謄抄。確定沒有遺漏,命府令派人去往封地,盡快召集甲士,備好所需的物資。 “如有不足不可強求,速回府報我?!?/br> 府令領命下去,郅玄推開木窗,被冷風一吹,不由得又咳嗽兩聲。 桑醫恰好送來湯藥,見狀不禁皺眉。 郅玄合攏窗扇,不打算多做解釋,接過湯藥一飲而盡,日漸習慣這份苦味。 原桃回到國君府,急匆匆穿過回廊,滿懷心事去見羊夫人。 “回來了,事情辦得如何?”羊夫人靠坐在塌邊,黑發半挽,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姿態盡顯慵懶。手上是羊皓送來的書信,剛剛看到一半。 “母親,我有話?!痹议_口,視線掃過左右。 羊夫人領會其意,當即揮退侍人,并令關閉房門。 “什么事,說吧,是二公子為難?” 原桃搖搖頭,一字一句轉述郅玄的話,擔憂道:“母親,二公子是惱怒鶯嗎?” 羊夫人抬手,示意她噤聲,沉思片刻,突然低笑出聲。 “母親?” “這可是份不小的人情,難怪人言燈下黑。是我小看了密氏,好,好得很!” 原桃被羊夫人的樣子驚住,囁嚅著不敢開口。 羊夫人止住笑聲,命人去召原鶯。 “言我要為她裁新衣,讓她快些過來。伺候她的人,一同跟來的看好,留下的一個也不許漏,全都圍起來。做得機靈些,不要被外人察覺?!?/br> 侍人領命,當即下去安排。 羊夫人重新拿起羊皓的書信,在榻邊細讀。 燈光映在她的頰上,神態溫婉一如往日。偶爾抬眸,眼底浮現的冷意卻令人無比心驚。 第六章 原鶯不安地坐在原桃身邊,廣袖遮擋下,雙手緊緊攥在一起,指甲邊緣嵌入掌心,留下月牙狀的紅痕。 原桃攬住meimei的肩,感受到輕微顫抖,想要安慰她,遇到羊夫人嚴厲的目光,到嘴邊的話終究咽了回去。 羊夫人一聲令下,服侍原鶯的人全被拿下,殿門盡數關閉,將居處隔絕成為一方小世界,杜絕窺測的目光。 “行杖?!?/br> 毫無起伏的聲音在殿內響起,聲調不高,仍如驚雷一般,令被拿住的婢仆臉色驟變,無不驚駭欲絕。 數名健壯的侍人早有準備,將五花大綁的婢仆拖到殿前。其中既有侍奉原鶯多年的婢女侍人,也有自她降生就陪伴身側的乳母。 所有人都被堵住嘴,想求饒都做不到。 殿前有備好的草席,鋪在雪地上,隔絕不了徹骨的寒冷,只有陰氣森森。 侍人兩兩就位,手持一人高的木杖,杖上包裹石皮,落下時能輕松擊碎人的骨頭。 婢仆雙手被反綁,嘴被堵住,求生的欲望讓他們拼命掙扎。原鶯的乳母翻滾到一側,蜷伏起身體不斷磕頭,額頭和臉頰被草席割傷,流出鮮紅的血。 原鶯見狀不忍,開口想要求情:“母親,此事……” 不等她說完,原桃連忙拉住她,用力對她搖頭。見她依舊執拗,恨不能捂住她的嘴,以免讓她激怒母親。 “讓她說?!毖蚍蛉藳]有讓侍人立即動手,目光轉向姐妹倆,掠過原桃擔憂的面容,落在原鶯既驚且怕,偏又帶著一絲不服的臉上,“我倒是想聽聽,她能說出些什么?!?/br> 原鶯俏臉漲紅,視線在羊夫人和乳母之間來回,在后者懇求的目光下,終于鼓起勇氣開口:“母親,杖刑太重,他們罪不致此?!?/br> “罪不致此?”羊夫人仿佛聽到天大的笑話,沒有發怒,反而笑出聲音。 原鶯不解,她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么。 原桃擔憂更甚,她十分清楚,meimei徹底惹惱了母親。 “好一個罪不致此!我自詡聰明,萬沒想到竟生下這樣一個愚蠢之極的女兒!”羊夫人止住笑聲,示意原鶯靠近。 原桃試圖求情:“母親,meimei還小?!?/br>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教她?!毖蚍蛉艘娫L遲遲不動,甚至還想躲到原桃身后,直接一把拽過她,兩指鉗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