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添香 第157節
那韓逍平日里雖然看著孤高自傲,其實也是沒有經過什么事情的,被母后這么一說,方寸大亂,一時想到自己將來也許能夠坐在龍椅上號令群臣,心里也有些飄飄然。 結果他回寢宮時,心里也是裝不住事情,一時得意忘形,跟自己的王妃鄭氏閑說了那么一嘴。 結果鄭氏越聽眼睛瞪得越大,沉默了一會問韓逍:“二皇子您是如何想的?” 韓逍道:“母后說,那些臣子私下擁戴我,也許這幾日早朝時,就會有言官請奏,懇請陛下廢國儲,改立我為太子。我能怎么樣?當然是父皇母后怎么說,我便怎么做了!” 鄭氏默默看著韓逍滿面遮掩不住的喜悅神色,先是屈身道:“那妾身便提前恭賀二皇子高升了……” 說完之后,她轉身來到了桌案前,鋪好了紙張,研墨蘸筆,開始揮腕寫起字來。 韓逍知道自己的這位王妃才是真正的大雅之人,心道:莫不是她要和詩一首,為我助興? 于是他也是興奮含笑,眼巴巴地坐等著。 結果,鄭氏寫好了之后,將那張紙呈遞給韓逍時,韓逍定睛一看,鼻子差點沒有氣歪——那鄭氏寫的居然是一封和離求去的文書。 “你這是跟我大嫂學的?沒事寫這個東西作甚?這是什么驚世大作嗎!我跟我皇兄還得人手一份?” 韓逍雖然老早就懷疑這女子有大才學,心里是看不上自己的??墒钦嬗∽C了,堂堂皇子還是氣得原地蹦高。 難怪皇兄這幾日意志消沉,堂堂皇子,被個女子遞送休書,太也他媽的氣人了! 鄭氏看著氣得跳起的二皇子,語氣沉沉道:“我當初聽祖父言,二皇子心思至純,為人清高,不屑于專營,我這才放下顧慮,點頭應下這門親事。因為我覺得與您這樣的人相守,日子就算平淡些,卻也心安??墒乾F在不過是朝前一些別有用心之人的風言風語,您就如此沉不住氣,居然想要僭越兄長,坐著承襲之夢。您的志愿太高遠,與小女子的為人志向不同。鄭家雖然沒有丞相之苗,輔國之才,但幾代為人都是潛心學問,遠離朝政爭斗。道不同不相為謀,小女子自覺不配,就此求去,還望皇子恩準!” 二皇子覺得自己聽明白了,瞪大眼睛道:“哦,我明白了,你就是瞧不起我!覺得我不如我大哥才學,不配做這一國儲君?” 鄭氏雖然平日溫婉,為人謙和,可是現在既然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她索性也不怕得罪了二皇子:“太子文韜武略樣樣俱佳,掃平北地十八州,功勛卓著,更是帶頭推行新政,剪除大魏政務弊習??删褪沁@般鐵腕人物,卻遭到朝前群臣如駭浪巨波一般的聲討,試問一聲,您又有何功績威信,坐在那等高處不勝寒的位置上?那些朝臣是當真覺得您有驚世偉才,還是覺得您比太子更好拿捏?你今日一說,我竟沒有半點喜色,只覺得您若真順著那些臣子之意,前方之路血雨腥風,一旦深陷……萬劫不復??!” 說到了最后,鄭氏已經哽咽出聲,淚水打濕了粉嫩的面頰。 他們新婚燕爾,也正是情意漸濃時。韓逍婚后才慢慢了解自己的這位妻子是何等藏拙之人,她不光精通金石刻章,而且詩詞歌舞造詣無不精深。 也難怪鄭家祖父看不上他寫的酸詩,跟這位真正的才女相比,自己簡直如淺薄剛開蒙的稚兒一般。 而現在,鄭氏聲淚俱下的一番話,也算是震醒猶在美夢里的他。 他現在正跟著皇兄學習處理政事,在朝堂上也聆聽過數場老臣們與父皇唇槍舌戰。每次看到父皇被老臣氣得怒不可遏,卻要投鼠忌器,拼命壓抑怒火時,他都覺得當皇帝其實怪沒意思的。 以前韓逍都是身在父兄之后,悠哉游哉,學著處理文書之后,便可回宮刻刻印章,喂一喂游魚籠鳥,日子過得好不愜意! 可一旦成了太子,就得像父兄那樣,跟一群似狼似狐的老臣們斗智斗勇。 他雖然自認為自己才學斐然,可是那些政務俗事,他也的確是處理不來??! 想到這,他從母后那里聽聞這儲君變動的喜悅,頓時消弭了大半。 意亂心慌間,韓逍忍不住問鄭氏:“可是皇兄若不愿意當太子,就得是我了,那父皇也沒有別的兒子了。他們非要將我架在火塘上烤,那我該如何是好?” 鄭氏一看二皇子還算能聽得進她的話,語氣略緩,站起身來,附在二皇子的耳邊,細細說了起來…… 這幾日,陛下幾乎每次見了太子,都有些恨鐵不成鋼,總是將他痛罵一頓。 加上彥縣這幾日又有流民鬧事,發生土地爭搶的械斗,韓臨風便親自帶人前往查看情況了。 也算是尋了避開父皇痛罵的借口,避走離京。 韓臨風離京之后,這朝堂上的風氣就開始變得詭異。 這日又是群臣苦口婆心地勸諫,再次有人拿韓臨風的血統出身說嘴,直言跟大皇子相比,其實二皇子這個正宗嫡子,才是適合的人選。 陛下沉默地聽著,轉頭看向了自己的二皇子。 畢竟今日群臣的口徑一致,絕非臨時起意,像是事先竄好了詞一樣,就是不知道他這個二兒子是何反應了。 若是沒有被鄭氏勸解,那么韓逍大抵是會恭謹聽著,若是父皇被群臣勸動,那么自己也只能順水推舟了。 可是現在父皇探究的目光投遞過來時,不知為何,韓逍微微打了個激靈。 再見滿殿老臣,都是披著人皮的邪魔妖怪,正虎視眈眈地琢磨要將他這只涉世未深的羊羔蒸煎煮炸呢! 想到這,他突然出列搶撲跪地,對父皇高聲呼喝道:“請父皇明察,這些臣子打著擔憂社稷的名義,卻要置我與皇兄的兄弟情誼不顧!挑唆離間!其心可誅!” 群臣萬萬沒想到這個二皇子居然是這個反應,一時間他們都些反應不過來。 韓逍學著鄭氏說過的話,歷數了一下自己皇兄的赫赫功績,帶著哭腔道:“我皇兄如此豐功偉業,只因最近意志略微消沉,犯了些小錯,就被這群臣子拿來說嘴。難道是當他以前在戰場殺敵流出的血汗都是瓢水潑地不成?我一個年紀尚輕,身無寸功的人,又怎么能跟皇兄相比?哦,也許是有人覺得我這般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應該比雷厲風行的皇兄更好拿捏擺弄吧?先皇奪嫡之爭,差點殃及了大魏江山社稷,此等教訓就在眼前。父皇!再有說此等話之人,請一定嚴懲!這種賊人就是禍國的根本!那心肝膽臟都是黑的!” 說到最后,二皇子脖子上的青筋都蹦起來了,聲嘶力竭,仇視滿殿妖魔鬼怪! 這下子可好,那些舉薦二皇子的臣子,算是把馬屁拍在嫩羊蹄子上了。 他們好心好意舉薦國儲,結果這二皇子不但不感謝,居然抽風反咬大罵他們居心叵測! 大魏幾十年來,都沒有這么詭異和諧,兄弟敦睦人倫之畫風了! 氣得那些帶頭舉薦的老臣一個個胡須亂顫,指著二皇子亂抖手指卻又說不出話來。 不過身居高位的韓毅卻是舒心地笑開了。 他其實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小兒子居然是這樣的反應。韓逍這般說話,明顯是得罪了滿朝老臣,完全是豁出去,自斷皇儲之路的樣子。 但是如此一來,也是讓那些群臣看到,他韓毅養得兩個兒子都不孬!比魏惠先帝的那些勾心斗角,互相拆臺的兒子們強得不止一點半點! 當爹的臉上有光,所以再看向自己的小兒子時,韓毅的眼里也滿是贊許,覺得關鍵時刻,小兒子總算沒有給老子丟人。 既然二皇子都這么說了,就差親自拿刀破開臣子的肚腸,看看他們是不是黑心肝了,這勸諫陛下改立皇儲的戲折子就沒法唱下去了。 宗氏也是后來聽聞了兒子居然在朝堂上罵遍了諸臣,急得她一拍膝蓋,將韓逍叫過來好一通埋怨。 韓逍想起自己差點被老娘忽悠上賊船,也是一瞪眼,責怪宗氏有些婦人目光短淺。 然后就如上次回京一路上嚇唬老娘一樣,韓逍細數典故經史上那些謀躥兄弟皇位的人都是什么遺臭萬年的下場。 母親就算讀書少,難道不知春秋鄭夫人偏寵小兒,以致跟大兒子“不到黃泉,毋相見”的典故? 說到最后,宗氏覺得自己簡直離亂國盜賊夫人只有一步之遙了。 若論講義典故,宗氏向來是說不過小兒子的,更何況韓逍的腦袋最近被自己的才女新妻開過光,這一通說辭下來,宗氏也有些后悔自己被父親說軟了耳根。 等到這次朝堂紛爭后,宗慶再次求見的時候,宗氏干脆又是稱病不見,免得自己耳根子軟,再被人給忽悠了。 就像小兒子說的,家里有棵大樹便好乘涼,那些爺們的事情,她可不想摻和…… 這么想著,宗氏倒是有些思念起離宮而去的大兒媳婦來了。 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以前覺得她不討喜,說話總愛氣自己,可是每次自己拿不動主意的時候,那婦人倒是能給她定一定心,拿拿主意。這么長久看不見,還怪想她的…… 再說仙隱山的游山樾,此時已經坐在了趕赴京城的船上了。 自從韓臨風毫不客氣地回絕了他免田稅的要求之后,又接連頒布了縮緊錢莊的政策,他名下別的生意也被折騰了幾個來回??茨且馑?,是準備養肥豬,割肥rou了。 雖然在韓毅登基之初,游山樾動了撤生意走人的心思,但那個時候,是他手中無牌,一旦韓氏父子跟他翻臉,他是必輸無疑。 可是現在卻不同了,憑借著他長久經營的人脈,派出的幾十個說客已經成功聯絡了京城的世家。 各地手里有兵權的藩王雖然所剩無多,但也在隔岸觀火,只要京城生變,他們也會順勢聞風而動。 最主要的是,手握金銀能通鬼神,京城守備軍雖然都是韓臨風的親信部下,可總有一兩個貪財之輩。 游山樾已經收買了其中兩個西宮門的守將。這偌大的宮城只要開了個小口子,便可以讓人長驅直入了。 雖然當初他還挑唆人去說服宗慶,想要再看一場皇家韓氏兄弟爭權自殘的好戲。 可惜韓毅的那個小兒子讀書讀得腦殼壞掉了,壓根爛泥上不了墻,毫無相爭之意。 不過宮內那對父子現在不和,根據他在宮內的可靠眼線稟報,韓臨風去彥縣之前,還跟陛下大吵了一架,想要陛下準許蘇落云回宮。 陛下沒有松口,于是韓臨風負氣出走,去了彥縣躲風頭,看來十幾日是回不來了。 一輩子沉浸賭桌上的游山樾憑借著老賭棍的直覺,覺得自己下手亮牌的時機到了。 想到韓臨風最近愈加不修飾言辭,對他的冷言羞辱,游山樾已經許久被沒這么憋氣窩火了。 還有什么比親眼看到忘恩負義之徒遭報應,更暢快的? 他到了這個年歲,坐擁財富,將許多權臣公侯玩弄于股掌之間,能讓他感到快樂的事情實在不多了。 不過想到自己能再次扳倒一個韓家的皇帝,游山樾只覺得血管里沉寂已久的老邁遲緩血液,都開始隱隱沸騰了起來。 人人都已以為當皇帝才是至高無上的享受,殊不知他這個地下的帝王才是真正cao控大魏命脈之人! 誰生誰死,都在他的運籌帷幄間…… 立在船頭,游山樾陰沉地笑開了——都說韓臨風命硬,閻王幾次不收,他上次在彥縣洪水里死里逃生,也讓人嘖嘖稱奇,就是不知這次,那彥縣若是發洪水,他還能不能再有這等狗屎好運了…… 彥縣新河壩再次決堤的消息傳入宮中時,恰好是半夜。陛下驚得從龍床上跳起,命令京城的守軍快快去彥縣查看情況,救出太子。 幾日后的朝會時,還是沒有身陷彥縣洪水的太子的消息。 據說這次決堤比上次還要嚴重。因為毫無征兆,是河堤炸裂,彥縣的大部分人都在睡夢中,毫無逃生的機會。 根據驛站來報的消息,儲君韓臨風和隨從正好在彥縣最低洼的地帶,身陷汪洋洪水里,大約是無生還希望了。 這消息一傳來,陛下當時就身子往后一靠,直直暈死過去。嚇得群臣也都慌了手腳,急忙喚來御醫。 明眼人都知道,陛下這是急火攻心,一時魘住了。后宮嬪妃眼看陛下被抬回宮里,一時間也是哭得梨花帶淚。 不過陛下也許是憂思長子,暫無賞花的心思,待醒來后揮手讓嬪妃退下,只讓自己的結發老妻宗氏相陪。 魯國公散朝回來,關起房門,神情嚴肅地跟女兒道:“那個游山樾怎么有這般通天的本事?那彥縣的河堤明明剛剛修好,怎么又炸開了?” 方錦書神情木然,冷冷道:“因為他籠絡了一大批裘振的部下,那裘振最擅硝石藥火,當初嘉永州的城墻都能炸裂,再炸河堤有什么難的?” 聽聞到韓臨風下落不明,兇多吉少的時候,方錦書沒有掉下半滴眼淚。 自從知道了韓臨風當初寫信給她,居然是跟先帝爺使的激將法后,她對韓臨風的愛意便全都一股腦地轉成無盡的恨。 只是她沒想到,那游山樾居然收留了裘振的手下,偷偷前往彥縣炸開了河堤,讓韓臨風這么死去了。 不能親眼看到他一臉悔意地在自己面前匍匐懺悔,方錦書如今只覺得一股亂草纏繞在了胸中,毫無舒爽質感,只叫她憋悶得喘不過氣來。 不過她也無暇顧及自己的心情,因為今夜,正是京中大亂之時。 游山樾已經買通了后宮門的守衛,會放裘振的余孽手下混入宮里。而宮里自然有人引導他們一路暢通無阻地進入皇帝的寢宮。 韓氏父子皆死于叛賊裘振余孽之手,也算是種體面的死法了。 到時候,皆在京城的世家,會擁戴九皇子的遺孤重新繼承大統。 而她成為太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韓氏父子頒布新政統統廢掉。這也是世家擁戴她們母子上位的條件。 京城的暗流醞釀甚久,大家的利益籌碼掂量得差不多了,就該付諸行動了。 魯國公之前對這游山樾其實一直半信半疑。他雖然知道這人本事奇大,可是若說能將女兒扶持為太后,便有些神乎其神了。 那游山樾也有心賣弄,隨后便讓他見識了民間財神爺的通天本事。而這洪水再淹彥縣,也算是打消了魯國公最后的一點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