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添香 第4節
只是她并不知,此時夕陽余暉正好從舷窗里投了進來,正落在她的臉上,霞光襯得她細白的臉帶著一層脂玉光亮,纖細的手臂從寬大的衣袖露出,玉蔥手指正寸寸撫摸著木壁,顯得整個人纖弱極了。 蘇落云明顯感到那血腥味似乎向自己靠近了。她沒有聽到一絲聲響??墒悄膽鹄跻呀浽诩沽禾幐Z動。 當一只厚實的大掌突然捂住了她的嘴時,蘇落云暗叫一聲糟糕! 那兇徒看來不相信她是瞎子,疑心她發現了要出去喊人,還是出手了。 果然在她的耳旁出現了刻意壓粗,有些嘶啞的聲音:“看你的字,可不像是個盲者,姑娘扮盲戲糊弄人,是不是演得太粗糙些?” 顯然來者覺得這姑娘察覺到了他,所以才故意裝成瞎子哄他,然后準備出去喊人。 被大掌蒙住了嘴,蘇落云嗅聞到那大掌上有一股淡淡而獨特的樟香味道,熟悉香料的她立刻辨出這香價格應該不菲。 看來這亡命徒倒是個耽于享樂的,打家劫舍之余,竟然舍得用這么貴重的香料。 她無暇多想,只掙扎在讓人窒息的大掌里發出細微的聲音:“好漢休惱,我的確看不見。您既然上了這船,也算安全了,我自識趣不聲張,您也可安然脫身,豈不是兩全其美?” 她此時緊張地用手勾著那人捂嘴的手臂,從指下的觸感可知這人長臂精瘦,肌理硬實,若弄斷人的脖頸不費摧毀之力。 她如今被他鉗住,要識趣懂事些,早早擺出江湖不關己事的態度,指望能說服那人,放自己一碼。 看那人不出聲,她又掙扎說道:“我兩年前意外受傷,從此失明,雖然字寫得好,可的確看不見人,好漢不必擔憂我看見了你的模樣。所謂同船相渡都是緣,我也樂得結下善緣,不想聲張,讓自己名節受損。您自可安心渡船,一會若是想要停泊靠岸,我吩咐船家靠岸讓你走便是了。我聞到了血味,您應該也受了傷,早早就醫才好……” 這番話說得妥帖,加上她語調輕柔和順,很有說服力。 那人看這姑娘并沒有驚惶大喊,果然早就發現自己了。 可他還是不相信她是盲者,沉默了一下后,突然在手腕間翻出了一把精致匕首,帶著寒芒的刀尖直直扎向了她的眼。 就在距離落云長睫只有米粒般的間隔時,那刀尖才猛然停住。 不過蘇落云恍然不知這突來的襲擊,那雙明媚的眼眨也不眨地望著虛空。 若是正常人,面對毫無防備的襲擊,必定會忍不住眨眼。 那人確信了她真的是個瞎子,可手掌卻依舊沒有放開,依舊壓著嗓子道:“看你也是福貴人家的小姐,名節的確可貴。一會有人會用船接我,只要你不聲張,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船上。在下還要再叨擾姑娘幾個時辰,請姑娘配合著些……” 說完,他倒是放開了桎梏著蘇落云的手臂,讓她重新坐回到桌邊。 蘇落云雖然看不見那兇徒方才的試探,卻聞到了夾裹金屬冷氣的血腥味,他的手里果然有刀。 這條船原本是蘇家用來運貨的船,船上除了田mama和香草,就只有兩個升帆駕船的老船工。就算將人全喊來,也不是這健壯兇徒的對手。 看他還算能溝通,蘇落云也不想生事,只對他道:“一會我的丫鬟可能會過來,還請好漢自尋了藏身之處,也免了言語解釋?!?/br> 那人并沒有說話,不過血腥味似乎飄遠了些,可能是又躲回了堆砌的箱子之后。 第6章 落云定了定神,然后慢慢拿起筆來,繼續寫字。 眼下只能熬度時間,等待那兇徒的部下前來接應,接走瘟神。蘇落云心里暗自祈禱這人不是什么水寇山匪。不然這整船的貨物,還真是肥得淌油的羊呢。 她心里其實很害怕,可事已至此,恐懼也無用,自從失明后,她有幾次都絕望得想要死,可現在,她剛有了活下去的目標,卻飛來橫禍,被人挾持在了破船上…… 不過經歷過命運的無常,她反而能更快鎮定心神。 除了起初的幾頁因為心亂,略微寫壞了之外,剩下的幾頁紙漸入佳境。 不多一會,香草端著熱茶來看小姐。她進來時沒有察覺到異常,只是對蘇落云道:“大姑娘,歇一會吧,您現在的字其實也跟失明前無異了,寫多了,手腕子又該疼了?!?/br> 聽到香草進來,蘇落云卻并沒有松口氣,她怕香草發現什么蛛絲馬跡,再次激怒那匪徒,便淡淡道:“我一會要睡覺,你莫要進來打擾……” 香草聽了,立刻扶著她躺下,然后出去了。 蘇落云并沒有睡著,她知道自己現在正跟一個男子獨處一室,如何能安眠?所以她只是起來,摸索著來到了巴掌大的透氣窗口前,默默立著,側耳細聽周圍的海浪聲。 若此時有人看去,便會看到一個纖美背影,那少女鬢邊碎發被風清冽掀動著,輕輕拍打粉頰。 她并不知,那人輕功了得,又悄無聲息地出來,正立在她寫字的小桌前。 那最上面的紙上,謄寫的是一句高翥的詩“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他挑了挑眉毛:這姑娘難道覺得自己命不久矣,卻未能遍嘗世間美好,而心懷遺憾? 就在這時,那立在窗邊側耳傾聽的姑娘突然凝神開口道:“聽水聲……好像是有船靠近了,好漢看看,是不是來接你的?” 并沒有人回答她,可是不多時,她便聽見似乎有什么東西落入水中,應該是那人跳到水里,游向接應他的船只了。 蘇落云不能篤定,試著問詢,依舊無人回應。 直到她在船中四處走動,再也聞不到血腥味,她才篤定那鬼魅一般的男人已經離船而去了。 蘇落云不放心,又喚來香草問詢方才可有船只靠近。香草說方才的確有船跟著她們,不過已經開走了。 蘇落云這才真正放下心來,那人是如何跟屬下取得聯系的也是未解之謎。不過這事,她不好告知旁人。那人應該也篤定她愛惜女兒家名節,才沒有殺她滅口吧。 不過想到自己此番遇險,卻是因為父親急急上船棄自己于不顧,蘇落云失去焦距的眼眸里都浸滿了寒霜。 她從來不指望父親有多疼愛自己,但是蘇鴻蒙總能一次次超脫她的想象,給她迎頭重擊,不斷拉低她承受的底線。 此時江水滾滾,如同她難易平抑的心緒…… 再說那跟在蘇家后面的船,的確是駛離開了。 此時那船已經到了靠近京城淮西縣城的薄煙湖中。 船艙里,一個短須孔武有力的大漢正垂立在帷幔一旁。而一個高大的男子則在帷幔后換脫衣服。 那短須男子名喚慶陽,似乎有滿腹的言語,忍了又忍,再忍不住道:“小主公,您今日之舉實在冒失。雖然您欣賞那反賊曹盛,私交甚篤,可他畢竟行的是與朝廷相反之舉,你若與他牽扯太深,只怕……” 小主公這次出京,是跟幾個王侯貴子來淮西縣垂釣游玩,誰知他無意中看見囚車押送老相識曹盛后,居然夜里潛行,安排人聲東擊西后,以身犯險,將曹盛救下。 這樣的行為雖然江湖義氣十足,可也太冒險了!想到小主公居然在危亂中落單,慶陽又是一陣后怕。 那男人正在包扎肩膀上的傷口,不甚在意道:“此番行動有人泄密!幸好你們及時趕到,劫殺了想要去京城報信的密探……” 慶陽立刻擔憂道:“小主公,若是如此,您的處境豈不是堪憂?何不趁此機會趕緊離開魏都,免得被人脅迫……” 那高大的男子這時微微轉身。 他的五官深邃,因為母親乃異族,所以長相似乎糅合了些微異域血統。側臉被燈光投下些許暗影,流暢的線條仿若木雕刀刻,鼻梁高挺,濃眉下的黑眸如鷹般犀利,半濕的長發貼在臉上,帶著些許異域野性,而那薄唇上浮出一抹嘲諷的輕笑。 “父王讓我入魏都為質,我若走了,大梁州便要陷于戰火中……走?天下之大,吾等該去何處?”韓臨風冷冷說道。 大魏在三十年前因為與北族戰亂,當時主戰的魏宗先帝貪功上陣,在丘臺被圍足足二十日,載入史冊成為國恥。 就在他被圍之時,被迫寫下讓賢退位的詔書,換得援兵馳援。 待得魏宗帝狼狽回去,被魏朝新黨簇擁的叔父韓勖取而代之。韓勖上位后成為魏宣帝,割讓了北地二十州國土,及時止戰。 從此韓勖這一支成了帝王正統。 他雖然趁亂篡位,但因為有了皇帝侄子的退位書,名正言順,轉手封了灰溜溜回來的魏宗帝一個圣德太皇的封號。 接著新帝又將本該即位的太子放逐到不毛之地梁州,做個閑云野鶴的北鎮王爺。 這樣一來,叔侄禪位,一團和氣,寫在史書上都很好看。 只是那梁州被險山環繞,且周圍重鎮把守,仿佛甕中之鱉。魏宗帝當初被迫退位,心里憋了一團郁悶,禪位第二年就得重病在京城過世,臨死前,病榻無兒女送終。 于是到了韓臨風的父親韓任這一代,先帝的兒孫們算是在梁州這個地界養廢了,多是紈绔子弟。 按照老規矩,每代新王都要送將來繼承王位的兒子入京,美其名曰是修養學問,感受京城風情,其實就是扣個人質,考問品行。梁州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就這兒子就要被推上祭壇。 兩年前,韓任送了自己的嫡長子韓臨風入京,開始為期五年的求學。 正是因為他的處境尷尬,侍臣慶陽才會替小主公的大膽之舉捏了一把冷汗。 幸而上了蘇家的船這才得脫險,不過小主公要趕快回到出京的同伴身邊,將后續料理干凈才好。 慶陽還有些不放心,又問道:“那條船上的人會不會留有后患?” 他指的是蘇家的船,若被人知道世子幫襯反賊曹盛,干系太大,梁州的王府上下都要陷入危機,少不得些雷霆手段。 他那向來是個殺伐決斷干脆的少主人聽了,頓了一下,然后道:“無礙,她并不知我是誰?!?/br> 聽小主人這么說,慶陽也不再堅持,只拿起一旁的衣衫服侍主人穿上。 這繡滿牡丹的長衫華貴刺眼,式樣浮夸地將韓臨風健碩的身體妥帖遮掩,烏黑的長發也打了繁復的細辮攏起,再戴上金冠,英俊的臉上撲了層不相宜的細粉,唇間點上胭脂紅。 他本就輪廓分明,眉目俊美,陽剛之氣遮掩殆盡后,便是透著貴氣的陰柔氣息。 這是京城富貴公子的時興樣子,太平盛世里不識愁滋味的雌雄莫辨,年輕的公子們就如女子般涂脂抹粉。 韓臨風面無表情,看著一個面色慘白,面露虛脫之色的紈绔公子映在了銅鏡中,突然扯開薄唇冷笑……這一刻,陰柔消散,仿佛有什么嗜血野獸蟄伏蓄勢,準備一飛沖天…… 只可惜這笑只是一瞬,便消弭殆盡。 待打扮過后,韓臨風悄然通過橋間踏板,來到另一艘停泊在湖中的大畫舫時,嘴角掛著玩世不恭的壞笑,搖晃著手里的酒杯,優雅輕勾投懷送抱美人的香腮,融入到船艙的歌舞升平里了。 夜飲整宿的那些貴人們此時已經爛醉如泥,甚至有人跳入湖里與美人嬉戲暢游。 沒有人注意到韓世子悄然離去了整宿,只以為他與看中的歌女跑到一旁的船上銷魂過夜去了。 畢竟韓臨風就是這樣的浪蕩子——京城玩樂圈子里,人人熟知的北鎮王世子,吃喝玩樂,不學無術的廢物一個! 只是推杯換盞時,韓世子轉頭看向晨霧籠罩的湖面,腦子里閃過的既不是眼前的靡靡之音,也不是先前險象環生的刀光劍影,而是一個纖美的玉人,獨坐桌前,素手執握竹筆揮灑的恬淡光景。 肩膀的傷還在隱隱作痛,他卻毫不猶豫地飲下了整杯酒,低低讀著那姑娘謄寫的古詩——“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腦中那恬靜淡然,勘破生死的光景,顯然與他毫不相宜,待吞下杯中醇濃的瓊漿,韓臨風便將這抹倩影揮散出心思之外了。 且不提那畫舫里的歌舞升平,觥籌交錯,再說蘇家的兩條船先后抵達京城碼頭時,蘇鴻蒙總算想起了落在后面的蘇落云,稍微等了她一會。 蘇歸雁一直擔心jiejie,若早知道父親命人早早開船丟下jiejie,他絕不上船。 所以看見蘇落云下船,蘇歸雁立刻跑過去,準備扶著長姐上馬車,可是挨到了jiejie的手,他立刻驚呼:“怎么這么冷?香草,你沒給jiejie備手爐?” 香草羞愧道:“我們房里的東西都早早地放在了第一條船上,馬車里就只一個裝幾件衣的箱子。還有一只手爐子給大姑娘捂手,可船開一半,那炭火也冷了,只有一個做飯燒水的爐子可用。那船又是運貨的,有些漏風……” 第7章 蘇歸雁聽到這,趕緊握著jiejie的手給她哈氣,又忍不住幽怨看著父親。 蘇鴻蒙現下安定了心魂,也覺得有些對不住大女兒。不過做父親的威儀讓人低不下頭,他只能清清嗓子道:“你們哪里知道事態急迫?蔭州的大獄闖入了叛軍細作,劫走了反賊。事關軍機大事,很快整個河道都要封鎖了,我若不想法子快走,那就要耽擱在老家。按大魏的國法,官員如不按時述職,那就等于自動棄官……那車夫也是憊懶,怎么不事先檢查好車輛,害得落云不能及時上船!” 蘇鴻蒙將黑鍋扣在車夫的身上后,頓時覺得心里自在了——若不是蘇落云的馬車壞了,他也不會丟下女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