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鬢添香 第3節
第4章 蘇歸雁雖然還是少年,但母親早亡也讓他變得比同齡人早熟許多,他聽懂了jiejie話里的深意,一時間想到平日父親的偏心,不禁有些心酸。 蘇落云似乎感覺到了弟弟的失落,忍不住像小時那般,將弟弟攬在懷里,摸著他的頭發道:“我起初回來時,真是萬念俱灰,只覺得一輩子要沉入黑漆漆的深淵里不得翻身,幸好遇到了廟庵里的一位永靜師太,她生下來便有眼疾,日常起居卻跟常人無甚區別。我問她如何忍受這無光的日子,她說心中有光,何懼眼前黑暗?” 蘇歸雁雖然聰慧,可聽jiejie的這番話,卻有些聽不懂。 落云接著道:“你就是我心里的光,母親去世得早,長姐如母,我若不振作起來,將來九泉之下也愧對母親,而且就像永靜師太所言,我雖看不見,但耳力與嗅覺卻更勝從前,上天為我留了扇門,我若一味自憐自愛,那才是真正的瞎子廢人!” 想起一年前聽聞弟弟病重時,她在鄉下急切得恨不得生翅回去,卻無能為力,蘇落云那時便下決心,不可以再在鄉下哀怨度日,她要回京城,保護好自己的唯一的親弟弟。 可是老宅的管事卻不肯放她回去,只說老爺有交代,若無他的命令,大小姐不可獨自返京。 畢竟當初因為她恨父親偏心蘇彩箋,在蘇府鬧得不可開交,蘇鴻蒙不愿大女兒回來,那么誰也不敢讓她離開老家。 這次聽聞父親回來祭祖過年,蘇落云準備了許多。她知道父親的脾氣,又是個愛面子的人。若是她不表現出一個閨秀該有的氣度,父親絕不會松口。 而她現在要做的,就是重新回到她曾經一敗涂地的京城,幫助弟弟度過成年的一段日子,待弟弟以后考取功名,遠遠去了異鄉為官,自可名正言順地獨自立府成家。 若是弟弟不走仕途,依著丁氏的精明,也絕對不會讓弟弟繼承蘇家的產業。而母親留給他們的嫁妝只有那么一點,加上母親去世后的幾年里無人管理,就連良田的地界,都被人擠占挪動了位置,縮水了不少。 她要想辦法經營,為弟弟賺取一份安身家業。 若說眼瞎,其實也是有好處的,那就是絕了她的姻緣之路,只要她不松口,正好有了老死家中的借口,正好專心照顧弟弟。 兩年的時間,讓她摸索出一套應對日常的法子。 那院子和廳堂地上鑲嵌的卵石,就是她想出一個法子。只是沒想到丁氏剛來就給了她一個下馬威,不光讓仆人鋪上的厚氈,還故意擺亂家具,在門口設下絆腳水盆。 想來有人將自己在老家的日常傳給丁氏,她又知道自己要強的性子,來見父親絕不要人扶,這才故意讓人將水盆擺在了門口。 若不是她回來時,無意中聽門房說起老爺讓人開庫房取厚氈,恐怕要入了廳堂丟丑了。 蘇落云雖然讓弟弟藏拙,可她無意裝成廢物的樣子。一來廢物小姐,絕不會讓父親松口,二來,她若示弱,豈不是讓丁氏行事更加的肆無忌憚? 現在的她早不是兩年前那個孤傲少女了,失明的苦難讓她可以靜心思考,也讓她行事起來更加城府深沉。 不過事情總非如人臆想那般。雖然蘇落云此番表現的得體大方,可當她提出想跟父親一起回去,好在父親面前盡孝時,蘇鴻蒙卻遲遲不肯松口。 并非他不滿意蘇落云,府里有個瞎子小姐,不是什么光彩事情。蘇落云變得懂事固然很好,但是若能一直安居鄉下,那就更好了。 他剛走上仕途,不想成為同僚嘴里的笑柄,蘇落云若是懂事,就不要再提回京城的事情了。 當然,他這般想也是因為丁氏提起彩箋婚期將近,到時候落云若回府,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想起陸公子跟蘇落云的前塵。 蘇大爺覺得丁氏言之有理。雖然小兒女的事情都不作數,但是若被有心人嚼舌根就不美了。 就此,蘇鴻蒙覺得大女兒還是在老宅子更好些。 當他將這話稍微修飾一下,說給落云聽時,還擔心小祖宗要鬧。 可落云聽了卻微微一笑:“父親所言甚是,只不過小舅舅前些日子給我寫信,說他年后要去京城辦事,想著看看我,讓我回京跟他相見……要不我再寫一封,就說爹爹不方便我回京,待得日后再與他相見?!?/br> 這話一說,蘇鴻蒙立刻坐直了身子。胡家祖上雖然經營香料,可是后來生意凋落,大部分的買賣都被蘇家給兼并接手過來了。 到了胡氏幼弟胡雪松這一代便改了行當。 落云的這個小舅舅不善文辭,卻喜歡舞刀弄棒。剛開始也不過是個大頭兵,日子過得有些困頓,后來據說一年前救下位貴人,便開始時來運轉,最近入了船舶司,協理司里的大人負責兩江船只征調。 他雖然只是小小水軍,可權限不小,正好掐管著兩江商船運往。 當初因為胡氏早亡的事情,那胡家舅舅一直對蘇鴻蒙不太客氣。若是聽說他將眼盲的外甥女送到了鄉下不讓回來,只怕那武夫又要立在蘇家門前亂舞板斧,搞不好以后看見蘇家運送香料商船都要刁難一下。 當初胡氏的早亡,蘇鴻蒙自問不能做到問心無愧,這么一猶豫心里又改了主意:“……既然你舅舅回京,若不見你必定惦念,你meimei的婚期將至,你不在反讓外人猜忌,待過了年,就跟我們一起回去吧?!?/br> 蘇落云微微一笑,并不意外父親突然改口,畢竟自家舅舅曾經劈碎過蘇家的大門,父親若不想再換門板,肯定要掂量一下。 坐在一旁的丁氏聽了蘇鴻蒙的話,適時低下了頭,可坐在另一旁的蘇彩箋卻心里發急。 她雖然跟陸誓定了親,可是良人心里還裝著jiejie,若jiejie嫁人了還好??伤龥]有婚約,陸家再提姐妹同嫁的事,該如何是好? 彩箋一點都不想跟人分自己的夫君,哪怕是自己同父異母的jiejie也不行! 這時丁氏一個眼神掃過去,止住了女兒快要出口的話。待得大家吃完了茶各自回了房中,她才讓丫鬟想蘇彩箋叫過來。 蘇彩箋一屁股坐在了軟榻上,臉埋在軟墊子里哽咽:“娘,爹爹原先不是跟您說好了,不叫jiejie回來嗎?” 丁氏耐心梳攏著她的發鬢道:“你不也聽到了,那胡家的小爺回來要見外甥女。你爹爹也是怕莽漢來鬧,大約過些日子,就將你jiejie送回老家了?!?/br> 蘇彩揉著眼睛坐起來:“我也不是不愿jiejie回府,可……陸公子他……” 丁佩讓丫鬟都去了外屋后,才正色道:“這么沉不住氣,沒有半點像我!當初我們蘇家對陸家有恩,兩家又甚是交好。兩府的老人定下的娃娃親,指明要陸誓娶蘇家的女兒。陸家絕對不會要個瞎子當未來主母,陸誓他心里也是門兒清。男人都是得不到的最好,心里若惦記也無妨。蘇落云的脾氣你還不知?清高孤傲得很,只怕因為婚事已經恨死了陸誓。你只要機靈小意些,籠絡住夫君的心思,就不必擔心一個瞎女亂了你的宅院!” 聽了母親的話,蘇彩箋心里稍微安定些,便拽了被子蓋身,小聲嘟囔:“我看jiejie的樣子,似乎已經不氣了,她若能想開,回去其實也無妨……” 說著,她打了個呵欠,翻身徑自睡去了。 可是丁氏看著酣睡的女兒,覺得她實在是沒心眼,忍不住眉頭微微皺起。 只皺了一會,她便連忙照了照銅鏡,生怕額間的淺紋加深。丁佩一邊往臉上敷著鵝油雪蛤的軟膏子,一邊望著蘇落云的院子若有所思:“她現在的脾氣這么好,是真的想開了?” 第二天,丁氏趁著跟蘇鴻蒙出門宴客的時候,稍微提了提,只說了那陸誓前些日子又鬧,要不然就等彩箋成婚后,讓落云也抬入陸家得了。 蘇鴻蒙聽了卻一瞪眼:“此一時彼一時,以前我低著陸家一頭,可如今我可也是領了榷易院差事的,與陸家老爺日后差不多要平起平坐,我何必巴結著他,連送兩個女兒去陸家?” 二女同嫁,又不是什么好事!他的同僚知道,豈不要私里笑話他? 蘇鴻蒙雖然是憑陸家的關系才謀了這差事,但是他自覺自己能力出眾,人情世故比陸家老爺圓滑得多,日后飛黃騰達不在話下。 堂堂大魏的官老爺,將兩個女兒一股腦塞到陸家算哪門子好事? 丁佩并不意外蘇鴻蒙這么說,只是繼續面露難色道:“可京城就那么大,我也不能拘著落云不出門。他倆原本就有些舊情,若是以后生出什么私情來,我們蘇家的名聲……” 蘇鴻蒙聽了一驚,覺得還是夫人想得周到,他立刻說道:“等落云見完了胡雪松那條瘋狗,我自會讓她再回老家?!?/br> 丁佩又象征性地心疼了繼女兩句,便微笑不再言語。 蘇落云耍弄的這點小心機怎么能糊弄住她?若當真安分了便無事,不然的話,這么一個盲女,她還能拿捏不??? 第5章 就在老宅祭祖之后,年味剛過,蘇家的主子們便要踏上回京的路途了。 蘇鴻蒙特意選買了許多當地特產,還有托人一早就收購來的古玩字畫,外加六頭當地特有的黑臀香豬,待回去之后贈與同僚。 因為東西太多,又額外雇了條船,塞得滿滿當當。當眾人來到船塢的時候,那船塢里早就停滿了等待起航的船舶。 年后的船塢都是這樣的光景,天南海北的客商歇了年節,便要奔赴天涯彼端了。 不過蘇鴻蒙剛剛下車便聽到了船塢傳來嘰喳熙攘的聲音。 蘇彩箋從另一輛馬車里也探出了頭:“怎么回事?難道前面有賣藝唱戲的?怎么那么多人圍觀?” 有探路的小廝一路小跑過去,又奔了回來,氣喘吁吁道:“官兵派人封了船塢頭,說是要緝拿協助叛軍的同黨,正挨個搜船。我們的船也被扣著,一時半會也開不了?!?/br> 蘇鴻蒙趕緊領人過去看??刹皇?!那官兵一隊隊在不同的貨船上上下下,也不知在抓捕什么要犯。 就在這時,跟兩個弟弟坐在同一馬車的蘇歸雁回頭看去,卻不見jiejie落云的馬車。 他命小廝騎馬回去找,才知蘇落云的馬車半路顛松了車輪,那車夫得修一陣子才能過來。 蘇大爺怕耽誤行程,顧不得理會遲到的大女兒,讓小廝去問詢艘船的統領,能否給京城榷易院的庫使蘇大人通融一下,讓蘇家的船先檢查,也好早些起航。 可惜這庫使大人的名頭雖然來之不易,在那些守兵統領看來,卻是個芝麻大的屁官,壓根不理小廝的那話茬。 還沒等蘇大人發出新年第一次官威,那丁氏已經很有眼色地吩咐小廝揣上幾包銀子再去問詢。 這先檢查后檢查,就是個插隊通融的問題。他們來得太晚,前面早就等了不少人,若是按順序排在那些貨船的后面,恐怕就要在船塢頭過夜了。 果然黃白之物天下暢通,幾包銀子遞過去,那統領不動聲色地又看了看小廝遞過來了路牌文書,開口道:“既然是京城的大人要回京述職,自然耽誤不得,來人,先去檢查蘇府的兩條船!” 因為那后雇來的船上還有蘇鴻蒙重金買來的古玩字畫,這些都是金貴東西,所以兩個管事的也跟著上了船,看著他們粗手粗腳,看得心慌,連忙按著丁氏的吩咐一邊給兵卒們遞送些小銀錠,一邊懇請官爺們輕拿輕放。 那些兵卒得了好處,再搜時,樂得馬馬馬虎虎走個過場。 于是蘇家憑借財大氣粗,終于可以在排隊人群的怒罵抱怨聲里,早早起航了。 那統領還小聲知會了蘇家人,要走就快些,不然一會再尋不到人,很有可能要戒嚴整個河道,誰的船也不能放行了。蘇鴻蒙一聽,這豈不要耽誤了他入官署報道的時辰,立刻等不及開船了。 蘇落云的馬車因為在路上換輪子的緣故,上船太晚。蘇鴻蒙只是讓第二條貨船先等一會,吩咐人讓大小姐坐第二條船后,便命人先起錨開拔了。 所以蘇落云來時,第一條船已經走了老遠,她只能帶著田mama和丫鬟香草上了第二條船。 這條船趕不上蘇家的船,四面漏風,就連船艙里也堆滿了貨物,后艙里還有豬拱圍籠的哼唧聲,味道不甚好聞。 香草好不容易替姑娘收拾出了一塊地方,氣鼓鼓道:“怎么這么急,就不能等等?這……這可怎么住人?” 因為地方太小,田mama和香草只能到隔壁更冷些的船艙挪出支板床的地方,不然這四天的旅途,就沒法睡覺了。 不過當船開了一會的時候,田mama暈船的老毛病又犯了,吐得厲害。蘇落云便吩咐香草扶著田mama回她的船艙休息,再給她煎熬些止吐藥。 香草不放心小姐,可是蘇落云卻說:“不過隔著幾道木板,我若有事,喊你就是了,快去給田mama熬藥去吧,她上次喝那湯藥立刻就睡著了,也免得受罪?!?/br> 待香草扶著田mama走后,蘇落云安靜地坐在小桌旁,摸索著打開從馬車上拿下來的書箱,用毛筆蘸著墨盒,然后在一摞紙上練字。 以前的落云一手虞體字寫得是柔中含剛,堪稱一絕。兩年前的意外后,她的書法也荒廢了。 后來,她想出了法子,用竹片打成小格框架,按在紙上確定位置,然后練字,漸漸有了章法,不用竹框也能書寫成行。 看著那行云流水,灑脫翻轉的字體,誰會相信這是個盲女所寫? 練著練著,她有些冷,想起香草說她搬了馬車上的小衣服箱子在左側,便站起來去拿。 可是走到跟前時,她的鼻息微動,突然聞到一股淡淡血腥味道。 自從失明之后,蘇落云嗅覺變得異常靈敏,她可以篤定這股子血腥味是突然飄進來的……又或者是一直在這里,只是她離得近了,才剛剛聞到…… 蘇落云的腳步不由得停歇下來,遲疑道:“有人在這嗎?” 靜默一會卻聽不到絲毫動靜,落云的腦子飛快轉動,然后不動聲色地轉身,摸索著船艙的墻壁往外走,嘴里喃喃道:“香草這個死丫頭,不知我看不見嗎!也不給我備下一壺茶再走。算了,我還是自己出去拿吧!” 說著她便摸索船壁朝著門邊走去。 期間,她還因為船艙里擺放的箱子絆倒了,只蹙著眉頭,摸索爬起繼續往外走。 蘇落云清楚記得,方才船塢頭正在搜尋要犯,據說拿要犯是受了傷的。若是她猜得不錯,那亡命徒現在……就躲在她的船艙里! 蘇落云看不見船艙內的情況,更不敢喊人過來,不然兇徒將她手起刀落也是須臾之間的事情。 她唯有露出自己的短處,一路磕絆著前行,讓那兇徒知道,她是個盲人,并不知他藏匿在船艙里,也許會讓他歇了歹意,就此任著自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