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沉墮
“偏激?!便遒е荒芙o他下達這樣一個定語。 “對不起?!币廊皇沁@三個字?!澳悴挥谜f對不起!”沐侑終于受不了,咆哮了起來,“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尤其沒有對不起我!”他怒氣沖沖,說完之后自己卻覺得不自在,只好對著刑架上的人補充道:“我尤其討厭這三個字,你以后不要再說了?!?/br> “好的?!备稍?,枯干,蒼白,無力。死士就和他吐出的這兩個字一樣,沐侑看著在日光下宛如一具發臭腐爛尸體的死士,突然覺得一陣惡心,那惡心敢就像是有人拿三百六十五只蠟燭正對著他,往他的太陽xue上燒去,那芯上跳躍的火焰噬咬著他的眼睛。 不對,不光是眼睛,還有心臟,肝,脾,肺,這些用rou塊做成的器官,最重要的是他的胃,里面堆滿了無形無質的雜物,堵塞著,窒息著,讓他喘不過氣來。他現在也覺得惡心,一切都很惡心。 而沐侑唯一能做的反抗便是,把雙眼遠離那燭火,投向別處,焦燙的味道只能傳達到他的后腦勺,盡管背部依然是痛苦萬分,可是只要正面能偷得一點點空閑,這對他來說已是足夠了。 “你快要死了?!斑@是遠離折磨的沐侑唯一能夠說出的話,他的眼神留在不可到達的天空,他身體的陰影則投在死士身上。 “我知道,這罪太過微小,連一部分都不能到達,而這刑罰帶來的結果,卻是我應該承受的一切?!薄澳氵@樣說,是為了讓自己逃離痛苦嗎?不要欺瞞我,我知道的,用痛苦來鞭撻自己,也是逃離痛苦的一種方式?!便遒Т藭r企圖用眼角的余光向死士傳達心中的蔑視。 “反正你死去,也不會比路邊的腐rou的價值高多少,夏天快要來臨,幸許連一季都用不上,你就會變成我們所踩泥土的一部分?!彼男θ輲Я送{的味道,那是沐侑自己日??偨Y來的:嘴角咧的很大的人,給人的感覺通常很猖狂。 “我知道,”死士依然用為數不多的語言回應他的話題。他望著天空,聚精會神,宛如一個貪婪的盜賊在觀察一副藏寶圖,盡管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 “如果殺人之罪,那我罪孽早已深重,如果不殺人之罪,我的罪也是絲毫不少?!?/br> “這是你最可惡的地方,”沐侑說,“把自己載出去,從所有人中,然后站在圈外,冷冷地觀看他們的一舉一動,所作所為,再給自己的這種做法安上一個好聽的名詞--清醒?!便遒У恼Z氣很激動,如果不用暴躁來形容的話,“你是個武人??!為什么要同那些熱愛巧立名目、胡言亂語的文人一樣,用踩上他人心愿的方式來陶醉自己的心?“ “不,我不是,”或許是受了這情緒的影響,死士也開始激動得為自己辯解,“最開始,我熱愛一個人待著,只要不在任務中,我都是一個人,這讓我感到很自由,很快樂?!?/br> ”后來我開始學會了胡思亂想,有一些人鼓勵我,那些人可能是我的同伴,也可能是我的老師,還可能只是一些陌生人,我不記得了,我不可能把這些東西一直放在心上?!?/br> “我在孤獨中尋找自由,又在自由中嘗試思考,最后思考向我舉薦了一個名為道德的牢籠,籠內是珍饈美食、華服錦衣,籠外則是誘惑我前去的幻像,這時我閉上了眼睛,而人聲鼎沸,從四周傳來,那正是要求我進入的聲音?!?/br> ”如今我的確身在籠中了!我品嘗了那美食,穿上了那錦衣,并以這種淺薄的快樂為傲,不知羞恥地炫耀了很長時間,我甚至不甘于此,一直企圖將身邊的人也拖至這籠內,讓他們與我一樣,成為一個厚顏無恥的道德囚徒?!?/br> “如今...如您所見,我被綁縛于構成牢籠的籠柱之上了!而我自始自終都是一個自私愚蠢,毫無悔改之意的人。而您最開始的那句道歉對我如同天上的浮云一樣無關緊要,針對我的陷阱如籠中的美物一樣根本就不存在,從一開始,我便心甘情愿地跳入了墳墓之中?!?/br> 早春的梅花在枝條上綻開,被骯臟的雪打濕,成了凌亂的紅色,此時的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雜余,北風來了,可惜沒有帶走花香,那庸俗浮艷的氣息依然在人的身上游走,牢牢鎖住,如同山上的魅物追咬迷路的旅人,不肯放開。 昨夜的霜還未散去,它們被清晨的鳥銜走,盡數落在天空之上了。 我要為這種人的死亡而悲憂了!沐侑長嘆一聲,掩過面去,不再作聲。 然而他終歸做不到無情,生者要說些送別之語,遞給那將死之人,人們用這樣的方式來盡量保證自己昔日付出的情感不至貶值成一堆完全無用的垃圾。 “藍芒,你看到了嗎?”時至今日,在這漂浮著死亡氣息的寒冬之中,他終于喚起死士早已被奪走多年的名字。 “草已經從地上生長出來了,我敢擔保,若沒人管它,它是可以一直生長到天際的,我雖然是個驕傲的人,可也從不敢小看這種弱小的東西。它干凈、澄澈、堪比幼童的心靈,這正是世間生靈最美好的呈現方式,幾乎沒有什么能真正將它臟污,除了人的嘴唇和鐵制的枷鎖?!?/br> “我記得,你的姓氏,藍,在中原的典籍中所載,那也是一種草的名字?!?/br> 聽了這送別的苦調,死士卻輕輕地笑了,他的笑容黏稠而苦澀,像是終年懸掛于冬日天空之上的薄霧,怎么吹也吹不散。 “這世上的人養花養草,植木植林,可是,從來都沒有人想要馴養一片野草?!?/br> ”有個人想要這么做,是人性中的傲慢與悲憫使他邁開了錯誤的腳步。野草長滿了那人的家園,里里外外,層層疊疊,遮天蔽日,不見陽光?!?/br> ”誰也不能評價那個想要馴養野草的人此時到底是輸是贏,我只知道,此時的他,甚至沒有一片完整的落腳地?!?/br> ”最后的最后,那人找來了木柴,火折子,在家中放了一把大火,將房屋、野草,連同他自己,一口氣燒得干干凈凈,半點不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