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6)
也不是沒有美好的回憶。 只是當那些回憶全部蒙上一層特意欺騙的面紗后,瞬間變得面目可憎起來。 林有樂冷下神色,抱著鴨絨被頭也不回的離開臥室下樓。 本來是想如果齊瑾醒著,就讓他自己吃藥和量體溫,但現在重新陷入昏迷,林有樂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在一旁守著。 很快,睡意襲來。 也不知道是被嚇到了,還是客廳里太安靜,林有樂側靠在沙發靠背上睡著了,四肢還下意識微微蜷縮。 空氣中隱隱未散的血腥味,讓他在睡眠中不安穩的皺起了眉。 但很快,那種血腥味散去被淡而特殊的消毒水代替。 林有樂睜開眼,看到幽深狹長的過道,頭頂是一節節蒼白的節能燈。 忽然身后有焦急的腳步聲傳來! 回頭看,伴隨著擔架車迅速滾動的輪子聲響,穿白衣服的女人腳下飛快,同時開始快速描述傷者的受傷情況和生命體征。 林有樂目光落在擔架上的人身上,他緊閉著眼睛,面無血色,頭頂的黑發被粘膩濃稠的血液粘連,一只手無力的掛在車外,已經做過緊急處理的大腿上紗布被源源不斷滲出的血液染紅脫下。 他好像在說話,但嘴唇一開一合,聽不到聲音。 林有樂呼吸一滯,像是過道里的氧氣瞬間被掠奪一空。 他大步追上去! 然后聽到一聲低低的悶哼聲。 林有樂驟然睜開眼,看到自己身上的被子,才意識到自己在沙發上睡著了,剛剛可能還不小心伸腿踹了齊瑾一腳。 他抬頭看齊瑾。 齊瑾面向他這一側,低垂著眼,濃密纖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耿直垂下,擋住眼球,也看不清是清醒還是昏睡。 齊瑾你醒了?他試探的問。 嗯。齊瑾聲音沙啞,輕不可聞。 林有樂立刻起身給他拿水,水杯不重,但他手都還有些軟,因為隔著玻璃摸到水溫已經冰涼,就進廚房加了一點熱水。 然后他深吸一口氣,搖頭甩開夢里令人窒息的場面和氣氛。 剝出醫生叮囑要吃的藥,林有樂又伸手去摸齊瑾的額頭,也不知道他手冷還是齊瑾體溫高,觸手的溫度嚇人。 拿出電子體溫計給齊瑾測。 滴一聲過后,上面顯示的數字是正常的。 林有樂這才松了口氣,來,先吃藥。 齊瑾身子動了下,瞬間眉頭擰成幾座山那樣曲折! 應該是麻醉藥效過了。林有樂說:會很疼,你下半夜可能要睡不著了。說完覺得語氣過于溫和,于是瞪去一眼再加兩個字:活該。 齊瑾苦笑,在林有樂的幫助下把藥都吃了,然后多喝了一杯熱水。 去樓上睡吧。之前是因為齊瑾睡著了,那么高大一個人、還無意識,林有樂根本搬不動,只能在沙發上將就下,現在人醒了肯定回樓上臥室睡比較好。 齊瑾應了一聲,起身的時候整個人都在顫,口中連連倒抽氣和痛哼。 林有樂那張秀氣的稚氣未褪的臉上頓時露出兇相,痛才好!讓你長點教訓,看你以后還敢不敢隨便跟人打架,還逞匹夫之勇,一個打幾十個,把你能的??? 齊瑾老實巴交聽他訓斥,一句也不辯解,主要是真痛,發出點聲音肯定也是抽氣和叫疼,還不如強忍著。 等進了臥室躺下,他才說:樂樂,我腦袋好像被砸了。 明天去醫院做個腦部的核磁共振。 我會變笨嗎? 不知道。 變笨了你還愛我嗎? 神經病。林有樂說:你笨不笨都不可能再愛你。 齊瑾神色茫茫放空。 林有樂給他蓋被子,抬眼就看到齊瑾在哭,嚇一跳,又皺起眉說:你別動不動就哭,眼淚對我來說沒用。 哭? 齊瑾想:他哭了嗎? 抬眼看到視線模糊,艱難扯了扯嘴角,可能吧 已經三點了。林有樂看了眼時間,趕緊睡。 你要去哪? 我不去哪,就在旁邊坐著。家庭醫生說的必須得照顧你,等天亮我再走,到時候不管你叫誰,讓他們帶你去醫院做個全身檢查。 樂樂。 別叫我。 我好痛。 說了麻醉藥效過了,肯定會痛。 不是傷口。 林有樂意識到什么,不答話了。 晨光熹微。 短短三個小時,林有樂壓根沒睡安穩,天一亮就下樓煮粥。 突然聽到門鈴響起,他心里一沉,這么早誰能找過來?別是齊家長輩吧 最好是昨天晚上那個家庭醫生。 他去開門,外面站著呵氣的卻是一個他怎么也沒想到的人。 莊梓俞?"林有樂詫異,你怎么找過來了? 楊曉江跟我說的。" 莊梓俞搓搓冰冷的手,走進大廳,齊瑾他情況還好嗎?那些混混全被抓進警局了,但當時地上只剩下一灘血,你跟齊瑾都不見人,楊曉江嚇得要命,我看齊家沒什么大動靜,就猜你們可能在這。 應該還好。林有樂也不確定,但他說他被砸到腦袋了,昨晚醫生只給他處理了身上的傷,說是不想讓家里人知道,不肯去醫院。 兩人在樓下聊。 突然,莊梓俞察覺到了什么,抬頭看。 齊瑾就站在三樓的樓梯口,居高臨下面無表情。 他已經換上了深褐色的柔軟居家服,布料妥帖的覆蓋在頎長的身軀上,面色仍然蒼白,就襯得那立體感極強的五官眉更濃眼窩更深邃,目光也更幽黑鋒利。 上輩子,他跑去莊家找人,莊梓俞躲起來不愿意見他,他每天都去堵,直到莊梓俞避無可避,終于回來見他。 那個時候,他們也是一個樓上一個樓下,遙遙對視。 然后莊梓俞膝蓋一軟朝他跪下,像是不知道疼痛沒有尊嚴一樣,哐哐的在地上磕頭。 他一步一步走下樓梯,走到莊梓俞身邊。 麻木的表情在走到莊梓俞身邊,彎下腰說話時,才終于有了變動,只聲音還冷得像沒有任何溫度:抱歉,不給你父母公司施壓,你不會回來。 我什么都不知道,瑾哥,你相信我,有樂死的事跟我無關!莊梓俞急得跟他哭訴,很委屈很慌張,警察也都已經查過了,那本來就是一起意外事故 是么。他垂下眼,又轉頭看向站在一旁戰戰兢兢再沒有半點高高在上或者頤指氣使神色的莊家夫婦,扯動嘴角,你真的什么都沒做嗎,小魚,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你說實話。 察覺到莊梓俞的視線,林有樂也回頭看,看到齊瑾穿著一身黑高高長長的站在樓梯口,冷靜寡淡,帶著失血過多后那種搖搖欲墜感。 可能距離遠了,看不太清神色。 第108章 夠了,別騙人了 這么早醒。林有樂算是打了個招呼。 齊瑾收回視線,應了他一聲,然后走下樓。 他的速度很慢,等走到開著中央空調溫度適宜的大廳里,額頭已經痛出一層熱汗。 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莊梓俞一聲瑾哥都喊了十來年,來到這里,當然是真的擔心,是不是很疼?流了那么多血,簡單處理過肯定不行,還是去醫院。 齊瑾看他一眼,沒有應剛剛那一番話,只說:你怎么來了。 我猜你們可能在這,就來碰碰運氣。莊梓俞說著也能猜到齊瑾在擔心什么,立刻保證說:瑾哥你放心,叔叔阿姨暫時還不知道你的事。 暫時?齊瑾輕輕嚼著這兩個字,有些玩味,但細看下眼里根本沒有溫度,可也僅僅是一瞬,隨即就笑了起來,看向莊梓俞,小魚,你會幫我保密嗎? 我?當然!莊梓俞眼睛一亮,用力點頭! 那剛長出來的短黑發被帽遮住,只露出漂亮的五官,表情看上去格外誠懇。 他當然誠懇。 在林有樂跟齊瑾這兩個多活了一輩子的人面前,他是實打實的十幾歲少年,敢愛敢恨,能氣到脫粉回踩也能輕易的冰釋前嫌。 謝謝。齊瑾說。 這個時候莊梓俞還不知道,這兩個字會是這輩子齊瑾跟自己說的最后兩個字,他正樂呵呵的說不用謝,心里高興兩人終于和好了。 齊瑾轉頭看林有樂,醒來沒看到你,醫生有沒有說需要換藥?我肩膀還很痛,不知道怎么回事。 林有樂說:等下給那個家庭醫生打個電話,讓他來給你換,我吃完早飯回學校,下午還要去上班。 齊瑾沉默的跟他對視了幾秒后,垂下眼,沒有出聲。 莊梓俞看看齊瑾再看看林有樂,他知道兩人關系好,也知道他們鬧了別扭。但其實鬧別扭這回事吧,說白了就那么一回事兩方都不肯低頭,犟著。 然后日子就這樣過去,一天天的,越拖冷戰越嚴重。 他跟齊瑾不就這樣嗎? 莊梓俞覺得,自己都已經跟齊瑾和好了,那林有樂還跟齊瑾僵著算什么回事?之后三個人相處起來多尷尬??! 肯定會奇怪。 還不如大家一起和好,組成一個無敵鐵三角,校園F3! 楊曉江就算了,怕他自卑。 這樣想著,莊梓俞壓下心里微妙的雀躍,主動說:樂樂,瑾哥沒什么朋友,你留下來先照顧一下等醫生來吧。 林有樂說:那還不如你留下來。 我不行,我等會有事。莊梓俞隨口就找到一個理由,出門的時候我爸媽跟我說下午有個很重要的宴會得讓我也去,我不能鴿。所以就拜托你啦!醫生很快就會來的,等他來了你再走也行呀! 莊梓俞力勸,還留下來吃早飯,試圖調動一下沉默的飯桌上的氣氛。 但顯然有點失敗 吃完早飯,林有樂讓齊瑾給家庭醫生打電話。 齊瑾打了。 莊梓俞見狀,立刻裝模作樣的拿出響鈴的手機到耳邊,像是接電話的嗯嗯啊啊應著,掛斷后就起身跟兩人說再見了。 林有樂起身要送他,莊梓俞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你照顧瑾哥吧。 二十分鐘后,蹲在冷風中的莊梓俞終于看到了停車下來的齊家家庭醫生。 他認得人,搓搓已經凍麻的手指塞進口袋,快步走了上去。 說很快就來的醫生遲遲不來。 齊瑾靠在沙發上,一句話都不說,手機也放在桌上,林有樂看看他,然后拿過手機給醫生打電話詢問情況,就怕路上出點什么事。 這一問,電話那頭的家庭醫生說還真遇到事了,高架上出了點小車禍,他得在救護車來之前在現場幫忙搶救一下。 林有樂尋思著情況如果真那么緊急,你還能隨身帶著手機,還能空出手來接電話? 但沙發上隱約聽到這話的齊瑾立刻皺眉,喊了一聲痛。 這時遇到車禍的家庭醫生正在電話里教林有樂怎么給齊瑾傷口換敷料,林有樂一句話沒說的聽著,對方頓了頓,忽然小心問了句喂,小同學,有在聽嗎? 他才勉強應了一聲嗯。 掛掉電話,林有樂找齊醫生昨晚留在這的所有藥物用品,然后幫齊瑾脫衣服,過程中聽到齊瑾各種抽氣和喊痛,他冷冷說:你自己穿衣服的時候也這么喊嗎? 齊瑾一頓,小聲的沒什么底氣的說:你太粗魯了。 嫌我勁兒大你自己脫。 齊瑾于是不說話了,老老實實的配合林有樂把前不久才穿上的衣服脫掉。 烏青色在青年人那年輕的矯健的身軀上布滿。 青的,黑的,腫的。 比昨天醫生幫忙擦藥的時候還嚇人,大概是因為淤傷散出來了,范圍更大,顏色也更夸張。 林有樂不自覺中眉頭已經緊鎖。 他拿過藥,一樣一樣給齊瑾擦。 齊瑾既不喊痛也不說話,就那么坐在沙發上,像是雕塑。 林有樂間或看了齊瑾一眼,看他鬢角邊都有汗覓出來了,嘴唇也抿得死緊,就是沒吭氣。心中忍不住輕嘆,但嚴格追究起來,心情卻是寧靜的,昨晚那些煩躁和不耐都煙消云散。 人們說因愛生恨。 只有某一天不恨了才說明不愛了。 林有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臨街于這個境界,起碼這個時候,他不恨齊瑾,注意力只在那些刺眼的累累傷痕上。 這樣就好。 林有樂專心擦藥沒聽清楚齊瑾突然說了句什么,抬眼,嗯? 車禍醒來第一天,我躺在病床上,腿上縫了幾十針。齊瑾垂著眼,聲音卻飄忽,他們跟我說,你沒救回來。 林有樂拿著藥棉的手一重,褐色的藥水從棉花里擠出汁液,順著少年那初露健碩和力量的背脊肌膚流下來。 他回過神,聲音有些干澀,說那個干什么。 我就是突然想到。齊瑾笑了一下,但是笑沒有抵達到眼里,窗外的冬日陽光落在他身上,沒有溫度。 但那天不是冬日,也沒有溫度。 他只感覺到冷,他覺得所有人都在跟自己開玩笑,覺得眼睛閉上重新再睡一次,醒來就沒有人會跟自己說那些話。 但他很快發現逃避沒有用。 哪怕他刻意給自己構建一個樂樂還活著,還跟自己甜甜蜜蜜生活在一起的認知,那也只是一場虛無。 所有人都在否認。 所有人都在勸他節哀順變。 護士一天來十幾趟,照顧的很仔細,那個時候我在想,如果你在我身邊就好了,你肯定會比她們更小心,給我換藥,陪我睡覺,會喂我吃飯,還會親我。齊瑾彎著嘴角,但很快落下,眼里只剩下沉寂,樂樂,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最痛苦,最不堪回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