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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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中,一抹殘魂。 依稀白衣。 第113章 三謝謝人間 穢風攜裹血火。 漆黑的大荒迎來前所未有的盛典, 在這四季無極,燭龍不照之地。 一座幽冥城, 十萬墜荒人,以同樣的十二洲雅言,以同樣的腔調,齊聲唱起一首與十二洲各城各池形式差不多的大祭祝歌。聲音里透出億萬分的狂喜,沒有比生活在幽冥城的荒侍更痛恨城中這縷神火的人了。 噫吁神哉,佑世之神 舍爾魂兮,鑄我之城 風厲厲兮喜也 不知魂之死也 神火的存在, 就像一面鏡子無時無刻,不在照出他們丑陋的面目。 圣人不死,大盜不止。[1] 明神不死,妖魔何止? 終于, 他們在大荒里等待上千年,終于等到了神死之日。只要這世上再無明神, 只要人人皆是妖魔,那就世無妖魔。 整座幽冥城都在熊熊燃燒。 巨大的云鯨鯨骨在腐rou和朽血中仰起頭,發出聽不見的聲音?;氖箓兡_踏古步, 在熊熊大火中搖動幢鈴, 他們的面目都被暗紅的光模糊了, 只剩下一道道扭曲的黑影, 好似無數妖魔在歡歌盛舞。 欣兮欣兮,神之將死! 以城為爐, 以血為火, 引排復回九十返。高臺正中心的殘魂神火火光越來越暗淡, 隨著火光的黯去,殘魂逐漸呈現出一道薄如剪紙的身影, 袍袖飄搖,不斷墜下點點微塵般的金色余火。 爐火每一徘徊錘煉一次,潔白袍袖就飄搖一次。 就像一張紙,要自行燃盡。 他沒能成功。 無數密密麻麻的銀絲穿過魂過,如蛛網般將他罩住,每一次火即將燃起,銀絲就會收緊令它滅去。 叛出天工府后更名戲先生的謝遠在成功鑄煉了三柄邪兵后提出了這個辦法收集誕生于晦暗三千年的死魂,以它們為引,淬煉魂絲。 那一場大劫里,有太多的城神,太多的妖,太多的人死去了。不是所有的人與妖都像朝城的山靈精怪那么幸運,能夠得到神君的玉圭保護自己。更多的是瘴霧席卷,百萬、千萬的生靈連反應都來不及,就被吞噬了。 生前的一切記憶都被淡忘了,只剩下劫難到來時的凄楚茫然和被生生啃食的痛苦。 將那些亡魂的哭嚎和痛苦,強行灌進神君的殘魂里。要救世的,反過來引發了滅世的劫禍。要人神妖親密無間的,反過來令三者攻伐不休還有什么比這諷刺,更能令一位以蒼生為一生所求的神君煎熬難安? 噫吁神哉,佑世之神 舍爾魂兮 主持煉神的荒使穿著潔白的祝衣,仿照當初云中城祝師們祭祀神君,一踏一叩一拜,一絲不茍復現在人間失傳已久的云中城古禮,無處不是最完美最標準的祭神之禮,卻又偏偏無處不透出祭禮所需要的肅穆崇敬截然相反的狂喜。 與曾經的枎城城祝葛青謀取枎靈時的狂喜如出一轍。 都是蜘蛛在磨牙吮血。 只是不同于葛青想要擺脫城祝身份的束縛,想要用枎靈打造一對所向披靡的邪兵。幽冥城煉化神君殘魂的目的是打造荒城堅不可摧的基石。 現在的大荒已經演化出自己的城池沒錯,可建立在骷髏和腐rou淤壤上的城,時時刻刻都在滲出血水,時時刻刻都在緩緩下沉。所以每隔一時間,就要尋找到足夠的骸骨和血rou來重新奠一次城基。 如果能煉化神火,以神火為基就完全不一樣了。 那將是最好的基石,永不下沉。 人間永遠不知道大荒有多嫉妒他們,就像活人永遠不知道死魂有多嫉妒他們習以為常的春風夏日明明人間如此卑賤如此渺小,卻有最強大的神君心甘情愿為山河碎骨,而大荒卻要在漫長的歲月里,淤積腐臭與惡念。 真是不公平啊。 不過沒關系了。 神君死期已至。 鑄我之城! 主祭荒使高聲唱誦,魂絲剎那收緊,血火騰空,匯聚成一條鬢須滴血的惡龍,惡龍在半空折轉一圈,張口露齒,朝神君貫落。 咚 惡龍貫落的方向一偏,擦著神君的衣擺撞到地面。 不僅是它,所有荒使都晃動了一下,整座城在剛剛那一剎猛然下沉不,不止剛剛那一剎。咚咚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還在迅速傳來,沉重得好似太古的夸父重新在黑暗中大步狂奔。 可早在中古末年,夸父一族就已經死盡了! 主祭荒使轉頭,望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 不是夸父。 是一位頭發霜白,麻鞋殘破的老道。 鬼谷子。 俗名鹿尋。 涌洲牧鶴長老以身開天門的一刻,大荒中艱難跋涉的鬼谷子臉色隨之大變。他直接取出七枚桃木釘,對應留在幽冥路上的生辰木人,釘進自己的七竅。剎那,熊熊大火從鬼谷子身上燃了起來。 沒有等身死再引魂成燈,他直接把自己生生點燃。 活人成燈。 也是在活人成燈的一刻,鬼谷子發現了一萬里幽冥路的一個秘密這條幽冥路上,所有命魂燈的力量是連在一起的。所以大荒才明明對這些命魂燈格外厭惡,卻始終沒有大動干戈地清理掉它們。 咚、咚、咚! 腳步不絕,步聲如雷。 每一步落下,都像有一把無形的重錘,敲擊向幽冥城的朽地,每一步落下都跨越百里,震得城池向下沉墜。每一步邁出,萬里之外就有數盞命魂燈燃成一團熊熊大火,在落下的一刻砰然炸開。 昔年神君為人間燃明魂。 今日人間為神君焚命燈。 大祭的祭歌被腳步聲打斷,主祭荒使臉色陰沉難看,翻手取出一面銅鑄四面鼓。鼓面徑六寸七分,邊綴白綢,是為路鼓。主祭荒使以木椎同時敲擊四張鼓面,鼓聲響亮,有如鳴鼉。鼉聲中盤繞在幽冥城外的云鯨脊骨一節一節拔高,好似地面升起一座座雄奇的峻嶺。 曰:雷鼓鼓神祀,靈鼓鼓社祭,路鼓鼓鬼享。[2] 以鼓催骨。 淤血爛rou中,云鯨出水,慘白巨大的骨架向狂奔而來的鬼谷游去,鯨口大張,試圖將他吞吃進腹。 距離幽冥城只剩最后三百里路。 鬼谷子腳步不停,破爛的袍袖一抖,一枚骨牒飛出,迎風化作一道戴蓮花冠的虛影,迎上慘白鯨骨。如果半算子在這里,就會認出那道虛影與鬼谷祖師堂中的一張畫像極為相似。赫然是鬼谷歷代祖師之一。 代代鬼谷谷主身死時,都會抽一縷精魄,封印在骨牒中,以此種手段,為鬼谷留下一點生生不息的氣機。原意是若鬼谷有危,可最后為鬼谷出一份力。沒想到,被今日的鬼谷谷主一起帶入大荒。 他覺得荒唐。 鬼谷歷代祖師處心積慮,哪怕身死也要庇佑宗門,卻不肯在活著的時候,走進大荒為蒼生,為承蒙大道的恩人盡一份力!人人自掃門前雪,晦暗才燃百盞燈。這樣的庇佑得來何用?是要教出一群只顧己身的偽君子嗎? 因為要蔭蔽宗門,所以不能入荒點燈,聽起來無可奈何。 可只能躲在先輩蔭蔽下的弟子,要來何用? 江湖代代有新人! 說來說去,不過就是想著十二洲的仙門這么多,別的仙門都不去尋找真相,都沒有進大荒辟道,那我為什么要去?不過就是一心想要讓自己的宗門能壓其他宗門一頭,在仙門爭伐時多占一池二洲。 可當初神君北上赴死,什么時候考慮過自己? 鹿尋年少就是出了名的大不道,打心里看谷內祖師堂的那些骨牒碑像不順眼。還只是位長老時,就尋思著有朝一日,自己當了掌門,一定要找個機會,讓這些卜天機而不肯承天命的祖師爺們當死則死。 與其在仙門爭鋒時,奪一份高下而死,不如在大荒中把鬼谷真正的使命行天命,啟天明給完成了。 于是,年少就大逆不道的鬼谷子,在只身入大荒時,干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他把祖師堂中的所有骨牒牌位給打包帶走了。 受了誰的恩,就把恩還了。 這才是真正的死得其所。 至于他自己,在桃木釘入七竅時,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骨牒擲出。 鬼谷子腳步不停,繼續沖向被血火籠罩的幽冥城。 被他請出的蓮花冠祖師爺看了這位如今的鬼谷子,半無奈,半喟嘆: 慚愧啊 慚愧我也曾為鬼谷掌門,窮盡一生占卜天機,卻權衡顧慮,始終未敢入大荒,瞻前顧后,不如后輩多矣。 蓮冠祖師飄身向前,張臂迎向鯨骸。 江湖代代有新人,那他這老人也不能輸太多啊。 一片璀璨的清光在半空炸開,化為一片輕云,硬生生承載起攜裹萬山的鯨骸。駝山之鯨在半空凝滯數息,才重重落下,砸進淤rou沉血里,砸起一片向上沖起的惡浪。而此時此刻,鬼谷子已經沖只幽冥城城門前。 一直袖手旁觀的黑影終于動身,詭異地浮現在他背后,伸出一只灰白的手。 鬼谷子沒有回頭,雙袖一抖。 咻咻風聲。 骨牒接二連三飛上半空,化作一位又一位身形虛幻的道人。祖師爺們出現在幽暗的大荒中,一位臉色難看的黃袍道人,瞥了一眼前行的鬼谷,冷哼一聲膽大包天。另一位面帶怒容的道人,揮袖叱喝,你置鬼谷萬年基業于何地! 一位擋下黑影一擊的清秀道人卻笑道:諸位祖師爺這么罵我徒兒,不太好吧?我看他做得不錯啊。 你教出來的好徒弟!聞言,一干道人對他怒目而視,怎么當的師父?! 清秀道人一攤手:沒辦法,我師父教的。 一干道人望向先前那名罵鬼谷子膽大包天的黃袍道人:你怎么教的徒弟! 黃袍道人下意識:學我師父的。 旁側里,立刻就又有位祖師爺不自在了。 清秀道人搖搖頭,心說,自家小徒弟干的這件事有夠缺德,把祖師爺們湊一扎堆,罵哪個都能往上串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過[3]得,算來算去,大家都有過,誰也別罵誰。 罵歸罵,一干鬼谷祖師不論臉色好壞,還是將黑影重重困住。 骨牒都被不孝徒孫丟出來了,不戰還能如何? 清秀道人笑望一眼撞開城門,迎向十萬荒使的鬼谷子。 當初他一共收了兩名徒弟,一個是牧鶴,一個是鹿尋。牧鶴沉穩太過,過于木楞。鹿尋桀驁太過,沒少惹禍。以前,他cao心完大徒弟不通世故,就得去收拾小徒弟捅出來的大簍子沒少擔心自己一代英明,要葬送在兩個徒弟手里了。 沒想到最后,他的兩個徒弟,一個以身開天門,一個走萬里迎神。 誰也沒給他丟臉。 只是啊 清秀道人轉身與師父并肩,迎上氣息詭異的黑影。 以后就不能再給你們收拾爛攤子啦。 鹿尋且去!莫回頭! 第一百七十一代鬼谷谷主。 殉道。 他曾經過于桀驁的小徒弟,如今稱得上道門魁首的鬼谷子沒有回頭。 無數荒使將鬼谷子死死困住,一重又一重,水泄不通。 墜荒之后,還能從仙門的追殺下逃出十二洲的邪修無不是修為高超之輩,哪怕遠不如道門魁首的鬼谷子,也稱得上一方能人。此時此刻,成千上萬的刀劍被祭起,匯聚成一道道殺氣凜然的洪流,一次又一次地朝只身一人的鬼谷子貫落。 滾開! 鬼谷子暴喝。 他抬手,袖中飛出十二顆鉛丸,迎風變化做十二柄飛劍,有白芒自劍尖射出,灼灼如信。十二柄飛劍向前奔出,擋在鬼谷子前進路上的第一名荒使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便炸成一片血霧,劍去不停,一氣間也不知斬殺了多少位荒使。 十二柄飛劍并列一線,就這樣生生在萬人重圍里,犁出了一條血路。 鬼谷子對左右落下的攻擊不管不顧,只是向前。 麻鞋踏血。 高臺上,正在抓緊時間,催動魂絲和血河,要完成煉化神魂最后一個步驟的主祭荒使聽見腦后風來。他心下大駭,全力催動魂絲,想要以殘魂為威脅,令來者投鼠忌器?;杲z剛一牽動,就有十二道白光從天而落。 錚 宛如古琴弦鳴。 十二柄飛劍同時落下,釘進殘魂周圍的地面,將貫穿神君殘魂的魂絲斬斷大半。 飛劍成陣,如城如墻。 主祭荒使一手抓住享鬼的路鼓,一手抓住木椎猛然回身。木椎剛剛落到鼓面,一道恐怖的力量就落到了主祭荒使的身上,重如攻城之錘。主祭荒使連悶哼都來不及發出,整個胸口就塌陷成一團血泥。 鬼谷子收回布滿裂紋的左臂,在祭壇上站定。 遠處,城門外圍困黑影的歷代祖師爺虛影已經越來越少,被飛劍犁開的荒使也在迅速趕來。 踉蹌了下,鬼谷子跪倒在祭壇上,伸手開始畫陣。他的手臂鮮血淋漓,倒是直接省去了割rou放血的步驟。第一道陣紋、第二道陣紋、第三道鮮血在地面流淌,在遙遠的南疆,巫族們早已經布置好一個前所未有的招魂大陣。 只要他能在大荒中,將神君被困住的六縷殘魂聚集在一起,巫族就有辦法迎接神君的殘魂回歸人間。 荒使們登上高臺。第一波攻擊落下。 熊熊大火從鬼谷子身燃起,火焰平推而出,擋住第一波攻擊。 數千里外,又一盞命魂燈碎去。 攻擊綿延不盡,火焰熊熊不絕。 以命換命。 以魂續魂。 最后一道陣紋畫下。 鬼谷起身,展開雙臂,形如托天,蒼涼的聲音在整座幽冥城上空響起:魂兮歸兮!此地不可以托些!魂兮歸兮!去往太平些!魂兮歸兮! 聚魂陣光芒大作,五道淡金色的細線浮現,在晦暗中如游龍曲折,指向五個方向。那是根據幽冥城這一縷殘魂的氣機找到的另外五道殘魂的位置。金線遠去時,五柄飛劍緊隨而去。當年有太一護棺,如今有飛劍護魂。 余下七柄飛劍光如虬龍,直上萬里,照亮魂歸之路。 城門外,歷史祖師的虛影只剩下最后一道。 飛劍遠去時,他提著一柄木劍,搖頭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