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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醞于筆毫中的余砂飛出,滴濺到仇薄燈眼角稍向下的地方。 無意間,就像點了一滴朱淚。 師巫洛一愣,本能地伸手要去擦掉,卻被仇薄燈隔開了。 還行,仇薄燈拔出太一劍,就著雪亮的劍身審視,還挺好看的。 命鱗如彤,古艷姝麗。 一點余砂不偏不倚落在眼下,像血像淚,似喜似悲,陡然有了幾分逼人的邪意。 師巫洛慢慢地把手收回袖下,一點一點地蜷起,握緊。 仇薄燈看著太一劍的劍身。 你知道嗎?他忽然笑,眉眼盈盈,鱗與淚一起活過來,以前我疼,我就笑。 白蠟燃過細結,燭芯爆出一星暗火,燭焰先一暗隨即向上一跳,又一亮。師巫洛心里忽地就一窒,疼得幾乎維持不住法身他又想起那一日,他穿過枎城東三街的熊熊天火,就見到紅衣少年在煙與焰中踉蹌起身,揮劍。 沒有猶豫,沒有遲疑。 就像心底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世界了,一點也不留戀了。 我以為笑就不疼了。 師巫洛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只感覺胸口喉中仿佛堵了無數東西。他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疼得這么厲害。 后來我發現,笑就笑疼就是疼。 說什么無大礙,說什么笑就不疼。 騙得了別人,騙得了自己嗎? 仇薄燈把太一劍朝桌上一丟,往椅背上一靠,臉龐半明半暗,沉進陰影里。他的聲音靜如深湖,隔著層冷冷的冰,喜怒都沒辦法分清。 回你的南疆去,少來礙眼。 南疆多山,多惡木。 林密不見天日,蔭濃而冷,古褐的樹干板根如劍如墻,純黑的玄武巖祭壇就隱沒在一圈高木的包圍之中。盤繞在樹上的藤開出暗銅色的鈴鐺花,風一吹就一片一片,叮叮當當渺渺茫茫地響起來。 師巫洛在銅鈴聲中醒來。 他睜開眼,瞳孔印出交錯縱橫的樹干,印出濃得近乎墨色的闊葉。 怎么提前醒了? 旁邊有的人把煙斗敲在石棺上,磕出些沒燒盡的灰來。 不論中土和其余諸洲對南疆有多忌憚反感,覺得它有多蠻荒,南疆的一樣東西他們怎么也離不開,那就是煙草。煙葉只出南疆,便是有商人費盡心力地把它移種到別的地方去,長出來的也不是南疆巫煙的味道。 以前有個笑話,百氏族中,常余氏族長曾洋洋灑灑寫了數千字,痛斥巫煙為蠻野之民,巫蠱之術,稱其流毒萬里,不可不防,號召天下人一起戒巫煙,防南蠱。常余氏向來以文見長,族長更是學富五車,用詞懇切,字語激昂,辭煙賦一出,空桑三月內明面上幾乎沒再無南煙蹤跡。 就有客人去拜見常余氏,稱頌此乃公之大德。常余氏剛一拱手回禮,袖里就飄出縷煙云來。 客奇而笑,問:公何藏巫煙哉? 常余答曰:非巫煙也,此乃天外之云。 袖煙一出,空桑煙鬼頓時重現街頭巷尾,吞云吐霧比以往更盛,不僅如此,還互相夸笑說,我們抽的哪里是南疆的煙啊,這是常余族長袖里的天外之云。 師巫洛從棺中坐起,沒回答。 守在石棺邊輔助他施行秘法的是位枯瘦的老人,干巴巴只剩一把骨頭,穿件蠟染的寬袖短衣,腰間掛著一串雪銀打的蝙蝠。見師巫洛不回答,就啪嗒啪嗒地繼續抽自己的煙。師巫洛走出棺材,經過祭壇正中的飛鳥骨架時,把一張面具摘下,掛了上去。與枎城祝女刻的那些面具不同。 師巫洛的這張面具以黑木刻成,以金粉描線,眼部深而長,掛到飛鳥骨架上時,仿佛是一張盤旋高天的蒼鷹面具。 被趕回來了? 背后的老人冷不丁地問。 師巫洛的腳步頓住。 老人試探了個準,便繼續老神在在地抽起煙。 他讓我回南疆。 師巫洛提著緋刀,背對他。 老人把煙斗磕了磕,掰指算了算,發現這是他們的首巫大人今年來第四次和他們說話,真不容易啊難怪族里的那群小兔崽,一個比一個怕他。 就這樣? 老人問。 如果只是這樣,不至于一醒就直接悶不吭聲地又提了刀,準備去窮嶺里斬蛇屠妖吧再這么下去,族里那群小子,以后都沒地方磨礪了。 師巫洛沉默了很久,沒回答。 祭壇上插著火把,火把的光印在石面上,照出石頭年深日久的紋路。他看著黑石與暗火,想著燭下仇薄燈眼角的命鱗和那最后一點像朱淚也像血,但兩個形容,不論是哪個,師巫洛都不喜歡,都不想用。 他只想把那一點擦掉。 哦,老人明白了,他生氣了。 嗯。 也許也不僅僅是生氣。 在最后那會,仇薄燈就像極其偶然地打開了一扇門,沒等他走近,就又冷冷地,帶著某種極度尖銳的情緒把門砰地關上。 老人嘆了口氣,轉過身,不出意料地看到師巫洛緊緊地握著刀柄,蒼白的手背上有血慢慢爬過,滲進刀鞘里。 他不知道回到南疆前,師巫洛和什么人拼殺過。 即使對于巫族,師巫洛也是神秘難懂的存在這么多年了,巫族的人都習慣了他們的十巫之首總是一聲招呼都不打地離開,或去往大荒,或去往中土,走得時候沉默寡言,回來的時候一身傷痕。但這還是他第一次,帶這么重的傷回來。 其他的大巫都被嚇了一跳,就算百氏族立刻出現在眼前,立刻發起進攻也不會比這更讓人擔心了。 旁人著急上火,重傷的人自己什么解釋都沒有,只丟下一句話: 開祭壇。 他讓你回來,你就真只打算待南疆了???老人敲了敲煙斗,這回什么都沒敲出來,便從腰上解下捆草葉,一點一點填進去,他沒教過你什么叫叫鍥而不舍嗎 老人原本想說的是死纏爛打,詞到嘴邊轉了轉,覺得對那位有點大不敬,又臨時換了個文雅點的。 師巫洛直接朝祭壇下走去。 就算是他說的,你也不能全聽,再說了,他只是讓你回南疆,又沒說你不能再去找他吧。老人在煙霧里咪起眼,習慣了十句話九句不會得到回答的待遇,你不去找他,就有別人去找他了。 背后腳步聲一停。 對了,老人急忙補了一句,你好歹先去巫咸那里,把傷治一治,就這樣直接去找他,當心又被趕回來。 腳步聲朝靈山方向去了,老人慢悠悠地吐出口煙,嘆了口氣。 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是他教的沒錯可一些事,是不能等那個人來教你的啊。 過了一會,一背上負箭的巫民步履匆匆地走了上來。 巫老,太乙來信。 老人把煙斗磕在石上:拿來。 舟子顏恭恭敬敬地將太一劍捧上圜壇。 鱬城的大小祭祀,都在這里舉行,但與前日舉行歸水相比,場面無疑鄭重了許多。四方欞門下各立十二名祝師祝女,具斂容負劍。舟子顏將太一插至高臺上后,陶容長老站在第二重壇上,低喝一聲:起! 水聲嘩啦。 圜壇之外,數里銀湖中,一片片青瓷碟破碎而出,水珠飛濺里,瓷盞中心的紅燭呼地一下齊齊燃了起來,仿佛水面上忽然生出無數片荷葉,荷上開出無數紅蓮。水紋與火光碰撞,轉瞬間構成一個天地交融的陣。 水閣中旁觀的婁江倒吸一口冷氣。 真厲害啊 他喃喃道,神色復雜。 燭火的每一次明暗,水波的每一次變幻,都是陣術的一次流轉,如非親眼目睹,他是絕不可能相信,這世上竟然有人能同時計算火光和水紋,然后以這么微妙流離之物,布置出一個靜謐無比的陣。 長老們的評價沒有錯。 舟子顏的確是山海閣古往今來的第一天才。 如果他沒有離開山海閣,沒有回到鱬城,沒有在數億鱬魚上耗盡光陰,誰都能肯定地說他早已名震天下。 有些人就是這樣,他生來就仿佛只為了讓世人驚嘆。 靠左月生也在喃喃,什么情況?太一劍怎么不抽他?仇薄燈,你這破劍,忒不是東西了吧? 仇薄燈坐在欄桿上,面對祭天這么鄭重嚴肅的事情,他屈起一條腿,往膝蓋上擱了個果碟,挑挑揀揀地尋找能下口的。聞言,頭也不抬地回左月生:主要看臉吧。 看、看臉?什么意思? 就是說你長得不夠好看。仇薄燈解釋。 我呸。左月生勃然大怒,我以前瘦的時候,也是個風度翩翩的玉面小郎君好嗎? 什么?陸凈奇了,左月半,你還有瘦的時候? 婁江深深吸了口氣,再次覺得自己和這幾個家伙站一塊,就是個錯誤。 他正準備繞過幾個二世祖,走到別的地方,就聽到葉倉問仇薄燈:師祖,你覺得他們能不能成功???祭天真的能驅逐瘴霧嗎? 能是能吧仇薄燈想了想,《東洲志》里記載過一例,不過幾千年了,東洲也就成功了那么一例。 既然這樣,葉倉有些困惑,何必大費周章地祭天?直接等瘴月它自己過去不就好了? 婁江腳步一頓。 是啊,為什么不等瘴月自己過去? 雖然鱬魚處于休眠時令,但只要有鱬魚在,瘴霧就不會侵入城池里,并不需要費這么大力氣舉行祭天???更奇怪的是,為什么陶長老竟然也答應了? 仇長老,婁江轉了回來,您看的《東洲志》里提及的那次祭天,具體是什么情況? 東洲次二脈有城,曰淮仇薄燈拈了枚梅子,順口答。 開始了。不渡和尚打斷他。 在那一瞬間,他們聽到了潮聲。 這里一片由不知多少年的積雨匯聚成的湖,湖面雖廣,但是不算太深,鱬城又離海數千萬里,海水再怎么洶涌都影響不到這里。但他們的的確確聽到了潮水的怒吼! 湖面沸騰起來,水一波波地拍打著沖擊著亭亭而立的一盞盞青瓷,滂沱的大雨從天而降,瀑布般從天上沖向地面,以某種令人膽戰心驚的氣魄,撞進湖中后,又從四面八方重新卷起。水聲在這一刻浩大如潮。 蠟燭!蠟燭!陸凈指著湖中的青瓷盞,你們看!沒有滅! 是的,水浪兇猛,但水中的蠟燭卻沒有滅。 不僅沒滅,反而越燃越旺。 是陶長老。婁江低聲說。 陶長老立在圜壇上,灰袍獵獵作響,天高地厚,無窮的威勢壓向他的肩頭。這位在天雪舟上與仇薄燈三人放賴的老人,忽然就腰背挺直,忽然就睥睨得隨時都可以提劍赴秋郊斬鬼母。 他以一己之力支撐起整個溝通天地的陣法。 嗚呼!古之鴻蒙,混沌兩間! 上下形考,天地遂分。 天載日月,地負萬民。 厚土瘴迷,瘟疫恣橫。 后有神虹,化而為鱬。 明晦有時,枯榮有城。 欞門之下的祝女祝師俯仰叩拜,繞柱而歌,女聲尖銳,男音粗狂。 他們唱的是什么?陸凈問。 《般紹經》。不渡和尚低聲回答,是鱬城人自己的天地說,他們認為古時世界混沌。后來天地分開,把濁氣留在了地面,人被瘴霧驅逐流浪在大地上,悲苦之極無以言表,便向上天祈禱。蒼天便降下一道赤虹,赤虹化為神鱬。 神鱬驅逐瘴霧,于是人們在神鱬游棲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城,從此霧散便出城耕作,霧聚便待在城中休息。 《般紹經》不長,卻唱過了天地初分,唱過了城墻拔地而起,唱過了人魚相契,唱過了商旅往來不絕織機。 上歌青冥,下頌黃土。 最后舟子顏在高處,三跪九拜,聲音高亢而凄厲: 天憐我民!請以日月。 日來月往,草木欣欣。 天憐我民!請以□□。 □□有序,鳥獸興興。 萬燭沐水而上,火光被水珠折射,億萬道水光億萬道火光交錯,轉瞬,光越過整個城祝司,向上下東西,南北四方鋪展而開。瞬息之間,整座城,都被籠罩在了光里,從天而降的雨,地面流淌而過的溪,全成了陣的一部分。 鱬城家家戶戶,門口都設一瓷盞,點一紅燭。 男女老少,齊齊頓伏下身,三跪九拜: 天憐我民!請以日月! 天憐我民!請以□□! 聲音碰撞,聚往城池中心的三重圜壇。 陶長老為一城之聲勢,百萬人之念想所牽,冠碎發亂??耧L穿過四方欞門,與水火一起,灌進高臺正中心,如百川洶涌入海。 海浪狂潮中,舟子顏一點一點,艱難地站起來,如負萬鈞。 請以日月!請以□□! 他站直身,兩袖一振。 山風海嘯。 天地之間光與水的洪流倒卷,卷向陶長老,卷向待在水亭中的不渡和尚、葉倉、婁江、陸凈、左月生以及仇薄燈! 第34章 白衣若我 鴻宇忽空時歲忽寂。 左月生看見綿延而去的群山、陸凈看見軒窗前水藍長裙的女人、葉倉見熊熊天火里燃燒的蒼木、婁江看見兩道正在倒下的身影許許多多熟悉而遠去的面孔和事物在瞳孔上一掠而過, 光線破碎折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