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7)
這時,主殿外傳來陣吵嚷聲,夾雜了一兩聲的嗚咽。 王弗陽提了把方矩肩膀,走,去看看。 兩人費力分開人堆,外面不知出了什么事,人擠人圍了足足三層。透過人墻縫隙,依稀能看見一人跌坐在地。 王弗陽眼睛一瞇,借著身量優勢拎小雞仔樣拎著方矩,三兩下就擠進最里面。 一做男子打扮的妙齡少女正環膝,瑟瑟發抖,周圍人圍著她指指點點。 有說:敗壞風氣。 有說:不守婦道。 有說:該絞了頭發做姑子去。 更有甚者,設身處地的替人著想,我要是她不如死了干凈,活著讓父母手足蒙羞。也不知這人底下多了根玩意兒,如何替女子設身處地。 王弗陽冷眼聽了會兒,搞清楚了原委。原這小女子兄長參加來年春闈,她女扮男裝來替兄長求符,卻不慎被人撞破身份。 圣人廟本未規定女子不可進,但近些年襄黨學說影響力逐日遞增,天分陰陽,男為陽,女為陰,陰陽共濟方為天下正理。此為張子原話,原本并沒有歧視戕害女子之意,但卻被有心人曲解。稱陰屬從古至今都是依陽而生,無陽何來陰。 這漸漸成為主論調,女子也被默認成男子的附屬品。 而張鳶卻對此言論持默認態度,最開始是先帝廢除宮中女官職司。隨后閨秀也被禁止隨意外出,小戶家的女兒出入必須佩戴帷帽。 代表文人圣地的圣人廟也在約定俗成下不允許女子進入。 沒人這樣要求,也沒有明文規定,但所有人都認為,女子進圣人廟是冒犯圣人。 諸位稍安勿躁,此女子我認得,是回門巷常舉人的妹子,常舉人偶染風寒臥床不起,想來今日也來不了了,常舉人與我親如兄弟,不如就由我來處置這女子?一留著山羊胡的柴瘦書生越眾而出。 常娘子一見到她,身子縮得更緊,手在地上摳出五道深深爪痕,她聲音顫抖的不成樣子:我不認識他,我要見兄長 卻沒人在意她怎么想的。 就交給劉兄,相信劉兄定能處置妥當。有好事的已經替她答應。 劉瞿心下一喜,中舉又如何,如今你妹子犯在我手里,看我怎么炮制她!劉瞿抬眼怨毒的打量著常娘子,故作沉吟道:不如送去女訓所? 嘶,有人倒抽涼氣,有人幸災樂禍。 這還不如送去做姑子,女訓所哪怕是鐵娘子進去了,也會被折磨得魂銷骨立。人去不成人,鬼進也皺眉。 第111章 萬難(六) 女戒所是昌同二十年所設,名門小娘子家中備有教養嬤嬤,而寒門或者族中落敗請不起教養嬤嬤的則可送至女戒所。 女戒所中掌事為宮中老嬤,一應教習也是宮中侍女。但這些老女人在深宮大宅里見了不少腌臜事,能活到出宮年紀還撈到在女戒所當值又有哪個是好相與的? 她們是墻角地溝里腐爛的敗葉,最見不得鮮嫩的花,送到他們手上的小娘子,出去時沒有一個成人樣,全被塑造成一模一樣的木偶擺件。 更有甚者前些年,一老秀才有一獨生女,因著歲數到了在說親事,老秀才覺得女兒嬌慣恐嫁入婆家后遭婆母不喜,自己一個男人也不方便教導,因此將女兒送入女戒所。 哪成想,那女子自女戒所歸來不過半月便投了井。老秀才只這一女,心肝兒樣呵護長大,哪成想反因自己丟了性命。求告無門之下,老秀才愧疚難安,沒幾月也跟著去了。 上京小娘子都清楚,女戒所是父兄尊長懲戒她們的地方。 常娘子聽見女戒所嚇得面白似鬼,更加瑟縮,只語不成調的喊著要見兄長。 周圍看客良心死了般皆不作聲,有幾個與常舉人相熟的偷溜出人堆準備去報信,也不敢當面制止。 劉瞿一伸手就想將常娘子從地上拔起來,突然間肩膀傳來劇痛,整個人天旋地轉的摔了出去。 劉兄,劉兄可無礙? 劉瞿被人攙扶著,暈頭巴腦的從地上爬起,他還沒回過味兒來,待眼不暈了又聽見耳側一道極輕的嗤笑聲,他漲紅了臉。推開扶他的人,怒視前方呵斥道:誰動的手! 只見前方,站著一陽剛男子,他解下外袍罩在常娘子身前,撐起天地般擋住所有奚落的打量。王弗陽眼一壓,冷笑道:圣人座下喧嘩無禮,聚眾鬧事,這就是你們的規矩? 周圍瞬間噤了聲,劉瞿也算有些膽量不然也不敢頭一個跳出來攬事謀害常娘子,他也反唇相譏:圣人座下夸耀武力,這就是你的規矩? 王弗陽卻不理他,反而不知對著無人處說了句:起來,不想在任人嗤笑就站起來,跪在地上沒人能幫你。說完他似笑非笑的看向劉瞿,打人沒規矩,打狗呢?有只流著哈喇子亂咬人的癩皮狗在圣人廟狂吠,我為圣人清道場何錯之有? 豎子,安敢如此辱我!劉瞿氣的差點背過氣去,都是文化人,偏王弗陽不按常理出牌,不說文明話,反而刺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和他一起雞雞狗狗沒了風度,文化的對罵又略顯無力。 氣煞人也! 方歸呲著牙在前開道,臨走時還回頭沖劉瞿翻了個白眼,常娘子搖搖晃晃的跟在方歸身后。 三人一走遠,廟里眾人炸開了鍋,都在猜測作老農打扮的男子是何身份,只有劉瞿森森望著王弗陽背影,不知在盤算些什么。 方出廟,當頭遇上一行人,為首的腳上趿著雙布鞋身形清瘦,臉帶病容臉頰凹陷,手上提著跟大木棍,一副要吃人的兇狠模樣,正是收到報信急急趕來的常舉人。 常舉人一見常娘子,先是愣了愣,似乎沒料到常娘子能全須全尾的走出來,常娘子從王弗陽身后探出頭,淚眼汪汪的喊了聲,兄長! 啪! 常舉人繞到王弗陽身后,棍子一撇,重重抽在常娘子身上,常娘子憋著淚一言不發。常舉人將她拽到自己身后,長長松了口氣,扔下木棍對著邊上方歸深深一禮,多謝公子出手相助舍妹,鄙人感激不盡。還望恩公告知在何處落舍,待安置好舍妹,鄙人定攜厚禮上門登門道謝。 方歸憋不住笑,不敢受常舉人的禮抬手指了指身側的王弗陽,小的可受不起公子的禮,這才是我家主子。 登門道謝不必,舉手之勞。以文會友隨時恭候,朱雀街王府待君登門,王弗陽滿不在意的拱手,他料想常舉人定是憂心自家妹子沒有寒暄之意,領著方歸先走一步。 朱雀街王府?常舉人喃喃,上京姓王的人家不少,但能住朱雀街的唯有一家,江東王氏。 居然是他,常舉人回神,又向報信的幾人道謝才領著常娘子回家。 這人情欠大了。 上京總是繁花,來來往往的人流將街道填滿,湘水里灑落不少胭脂水粉,河風一起透著香。 方歸還在念叨著常舉人認錯人的事,他好似聒噪但尋不到理由發作的老媽子,還不容易逮住個缺兒,要把積贊了一輩子的牢sao都吐了,爺,你都從小連山回來快一年多,怎么還穿不得錦緞綾羅?每日里粗布麻衣,休說旁人認不出,我也常在尋思,爺莫不是在小連山被換了人。以前也是日食瓊玉的少爺,怎去修了幾年道滿心滿意都裝了儉樸? 不是說不好,是不合適??! 王弗陽年少時因出生望族,難免也沾了些通病,眼睛長頭頂上望著天,看不見地上人。 他曾路遇一道士,道號丘須子,因少年意氣與丘須子有一賭約。江東南郊有一樹喚作濛,傳說三十年一開花,三十年一結果,有治百病的功效。當地人深信不疑,奉為樹神,年年三牲六祭。某年濛一夜結果,百姓認為神跡降世,村正提議將果實獻給陛下與道門尊長。 但有一小兒私下截取一果實喂給重病的生母,生母吃后仍然重病身亡,在獻供當日小兒直言神果無有神力,只是普通果子。 最終濛村被欺君之罪拿下,下了大獄。 王弗陽當時認為濛村受此無妄之災蓋因村人愚昧,信任鬼神之說。 但他路遇一道,道言:濛村之禍,起自人災。 王弗陽嗤笑,何人之災?稚子?稚子無忌,因何引災?蓋因村人之愚昧。 遂與道立下一賭,若濛村之禍為人災,王弗陽則隨道人修行七載,若非為人禍道人便就此脫下道袍。 數月后江東郡守落馬,其罪行罄竹難書。 濛村之禍也起自他手,郡守內侄想霸占濛村一帶修建別院,被濛村村正拒絕后心生毒計,趁著夜色將濛樹連根拔起,換了株結果的普通黃木,果也是黃果。 這才有千年古樹一夜結果的神跡。 哪怕沒有小兒私藏神果一事,也會有人站出來構陷濛村欺君罔上。 正是人禍,貪婪之人心,叵測之人心,狠絕之人心。 王弗陽自此后隨丘須子遠走,七年方歸。 王弗陽手長腳長,不一會子就把喋喋不休的方歸落在身后。 爺,你就是穿的素了,親事才耽誤這么久,你 方歸不肯罷休,想到老夫人交給自己的重任,非要當一把子諍臣,勸得皇上迷途知返。 王弗陽讓了讓不看路瞎跑的小孩,沒聽方歸說了些什么,神游天外的想著今早上看的一篇文章,不看路的小孩終于挨了絆子。他一回神,低頭看見一小孩踩在他靴子上,摔了個屁股墩兒。 王弗陽剛想將人拉起來,小孩卻眼珠子一轉,先仰頭確認了下撞沒撞對人,災抱著他大腿直嚎,爹!只打雷不下雨。 聲音尖利又刺耳。 剎時間青龍街上的人都齊刷刷看過來。 王弗陽眼皮子狠狠一跳,不對。 這時,一面色寡淡衣衫破舊的婦人剝開人群直直往王弗陽方向來,無助的喊著:昭兒,應該是嚎哭孩子的名字。 因為婦人未戴帷幔,在人群中惹眼至極,連帶著被男孩抱住腿的王弗陽也成了人群焦點。 方歸是個缺心眼的,喘著氣趕上來驚詫道:爺,你啥時候有了這么大個兒子? 王弗陽黑著臉,彎腰扒拉男孩,但這孩子像長在他腿上,手死命扒著袍子,指尖快掐進rou里,他也做不出一腳把人踹出去的狠事,只好看著那婦人看似茫然,實則目的性的一步步迫近。 惹上鬼了。 婦人看見王弗陽,先是故作詫異,隨后是驚慌失措泫然欲泣,嘴唇顫抖著欲言又止,相 公字還未出口,人群中突然竄出兩人,一人從背后一把把捂住婦人的嘴,拽死豬樣拖了下去,另一人沖到王弗陽跟前,蹲下。掐小雞仔樣掐住男童后頸,不顧男童驚恐失措的眼神,也將人帶了下去。 變故極快,圍觀人群還未反應過來,一場差點上演的認親大戲臺子都讓人拆了。 王弗陽心有所感的抬頭,左上方朱樓四樓靠窗處一人倚窗而坐,手上端著一酒杯,遙遙向他一送。 觀其面貌未及弱冠,遠望如明月高懸,眉疏目朗,王弗陽會意,招呼一聲方歸,踱步往朱樓赴約。 既以酒為約,豈敢不至? 待上樓,看清朱樓人,王弗陽暗贊,今日方知芝蘭玉樹真意。 宋凌起身相迎,朗聲道:自作主張出手,望君勿怪,將杯中清酒一飲而盡,此杯向君賠禮,妄自讓人跟君多日。方才女子為青樓之人,若讓她纏上,君名譽憂矣。 第112章 萬難(七) 宋凌初見王弗陽只覺和猜想的不一致,王氏千載風流,民間更有才子出江東一說。而王弗陽身為王家嫡支嫡三子,身上居然沒一星半點風流氣,反而神似老農。 以貌取人俗人之舉,宋凌對他更加慎重,不拘泥于身份地位自得其樂之人,心性自如可想一般。 為了與王弗陽一會,他早讓人去江東探聽過,王弗陽性率真,不喜彎彎繞繞。問的人十個有九個這樣說,他寒暄的話該說一半,抬頭碰上王弗陽略顯不耐煩的眼神。 不由失笑,傳言倒是不虛。他沒了客套的興致直接開門見山道:我此番所為只為四子,挾恩圖報。月前我曾使人往江東去信,稱丞相傅氏興許會對君不利,君哪怕不信我,也該生了防備。為何不在江東本家,反而提前入京以身飼虎? 王弗陽若有所思的打量宋凌,你既然對我知根知底,我卻對你一無所知,如此談話是否失禮? 他月前確實收到消息,雖不知是誰人遞來,和家中尊長有過商議。傅丞相性獨,近些年大權在握沒了制約更加猖獗,確實像他能做出的事,尊長曾提議讓他留在江東,待三年后再行科舉。以他年歲三年后方至廿八。比之一竿子仍在參加春闈的老朽,著實能贊青年才俊。 但為何要避?為何要讓? 此次春闈,高手云集。無論是上京傅秋池還是海州黃明堅,柳州崔崇應,都是難得的才俊,可稱對手。武人戰場稱雄,文人筆桿子論高低。若退了,避了,三年后當個內定狀元,有何意義? 宋凌:羅府宋凌。 王弗陽眉頭一擰,羅府上卻姓宋,這是哪門子道理?忽然他想到了近日來上京聽到的傳言,鎮國將軍羅府上的私生子也要參加此次春闈。傳聞那私生子不得看重,入羅府多年都未曾改姓更名,是上京一等一的笑話。 眼前這位莫非就是傳聞中人? 宋凌一見他模樣就知他在琢磨什么,大方的笑笑:確實是君想的私生子,不知和君聽說的可有差別? 差距甚大,王弗陽自嘆犯了妄思罪,歉然道:傳言不實。 傳言確實不實。宋凌意有所指的說道,外間傳君好仗義執言,敢平不平之事,論世間公理。 王弗陽落坐,自飲一杯,擺手道:傳言該說我嘴比腦子快三分,是人形棒槌。 二人相視一笑,各自飲酒不談。 待酒過三巡,宋凌擱盞而問:你認為傅丞相此舉是何意?他沒再問王弗陽為何提前入京,交談后他心中有了八九分猜測,王弗陽傲骨深藏,無非想與天下英杰一論高下。 古有指鹿為馬,今有春闈問心,王弗陽斜靠椅背上姿態散漫,不過是借著春闈辨一辨朝中忠jian。 宋凌笑著補充:與他心同為忠。 臨別時,王弗陽誠懇道:你幫了我,挾恩圖報不為過,只要我能做到的你但說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