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6)
傅秋池嘴唇翕動。 傅丞相看爛泥樣收回目光,你也不敢,你不敢告訴他傳出此事將來不能再入仕林。羅家小子看似糊涂,但他比你清醒,如果知道是這樣他絕不會幫你。 傅秋池,你上欺下瞞,優柔寡斷猶豫不決,林瓶有此惡果不怪別人,全都拜你所賜。 你殺了她。 猶如洪鐘大呂敲響在耳畔,傅秋池想,真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啪啪,傅丞相雙掌輕擊,拿進來。 外面一人應聲而入,他端著木制托盤,上面放著金絲楠木的盒子。 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愈演愈烈,傅秋池目露驚恐之色,他抻著地爬起,腳底一滑又往后仰倒,后腦勺重重磕在架子上。 又想逃避,傅丞相已經看透了自己兒子,他上前揭開盒蓋,不給傅秋池自我麻痹的機會,將托盤轉到正對傅秋池,看清楚了,這是林瓶。 盒中擺著顆美人頭,五竅沁血,眼神渙散望像遠處,她在乞求一個懦夫的勇敢。 但傅秋池何來寒石心?他是倚紅偎翠,書香墨雨澆出來的貴公子。 血腥味是驅不散的厚重夢魘,傅秋池軟在地上呆愣愣地盯著人頭,半晌后他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是你!是你殺了她! 傅丞相此時才略顯滿意,他負手居高臨下的俯視傅秋池,還沒到無藥可救。那你要如何替她報仇嗎?殺了我? 傅秋池被陰影籠罩,止不住的大口喘息,他身量已經與父親一樣高,但父親卻像永不可逾越的高山。 現在的你憑什么替她報仇?傅秋池,你只能往上爬,利用我借我的權勢,借我的登云梯往上,取代我,超越我。 只有這樣你才能替她報仇,舍棄不名一文的憐憫,舍棄不值一提的仁慈。斬斷猶豫,拋棄優柔,你行嗎? 見傅秋池仍未答話,傅丞相冷笑著走出書房,你做不到。 上京又開始下雪,傅丞相不覺之下已是玄衣覆白,他掃落肩頭三尺雪,回頭望向書房。 傅秋池生來沒吃過苦,沒嘗過恨,才導致他遇事不決,總想著逃避的性子。 那就讓傅秋池恨他,由他親手雕琢最合心的玉石。 宋凌從角門暗自回府時正好遇見一直在角門等他的餃子。 餃子把披風給他裹上,松了口氣:可算回來了,快隨我回院吧。 她瞧著羅錦年狀態不對,又不敢去勸怕傷了羅錦年臉子,只好在角門苦等宋凌,郎君回來了總有法子。 雪冷天寒,怎等在此處,可是有要緊事?宋凌詫異地系上披風,又隨口一問:兄長可醒了? 正是錦年的事,他醒了來找你,進了你書房不知看見了什么,眼下狀況不太好。 宋凌打開竹傘,一挑眉,哭了? 餃子支吾:你自己去瞧瞧。 宋凌將傘傾向餃子,與她一道踩雪往棲竹院去。 心里想,該是哭了,他向來手腳閑不住,不讓去的地方偏去,不讓看的偏看。應是看見了他寫的悼文,哭一哭也好。他又哪是心里裝事的材料,委屈痛苦都哭出來才好,憋在心里更出事。 路太滑,餃子怕他走急摔了,連忙喊了幾個小廝抬著竹攆子過來。 宋凌向來犟不過她,任由小廝抬小娘子樣將他抬了回去。 到院推開書房一看,羅錦年何止是哭,他是哭撅過去了,側躺在毯子上,懷里還抱著捧悼文,臉被墨汁糊了一圈,看不清哪兒是鼻子哪兒是眼。 委屈狠了。 宋凌嘆氣,也不愿讓別人見到羅錦年狼狽模樣,架起羅錦年一只胳膊半拖半抱費力將人弄到了隔間小榻上。 替羅錦年除去靴子,又擦干凈臉上墨汁,宋凌已經出了一身汗,他走出書房吩咐餃子:地龍燒旺些。 噯,餃子支著脖子往書房里看,擔憂地問:怎么樣了? 宋凌失笑:睡了。 他轉身回屋換了身衣裳,拿起書冊剛翻了一頁,還是放心不下羅錦年,所幸拿著書在書房里翻看。 羅錦年這一睡就到了夜里。 他半夢半醒間只覺口干舌焦,臉藏進錦被里嘟囔著要喝水,片刻后又腳步聲響起。他也懶得掙眼,只露出頭頂發旋。 冷冰冰的璆琳杯抵在臉側,凍得羅錦年一個激靈,睡意飛走大半,掀開錦被就要發脾氣:哪來的蠢丫頭,不知先用手心將杯子捂暖嗎?他一睜眼,對上一對黑白分明的笑眼。 熄了火,你何時回來的? 宋凌將璆琳杯隨手放在小兀上,有些時候了。 羅錦年喉嚨一緊,想到自己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不由自主的問:二嬸到底是怎么死的?他固執的拽住宋凌手腕與他對視,不想再聽新一輪的謊言。 害了急癥。宋凌語氣平淡。 我要聽實話!羅錦年手一緊。 宋凌頓了頓,這要完整解釋下來卻很麻煩,羅錦年并不知曉二嬸其實是茵奴,也不知茵奴與杜少傷的關系。 更重要的羅錦年若全部知曉,一意孤行去探查藏在府中的jian細,反而會讓他置身險地。 此次老夫人中毒之事本就是個幌子,目的就是為了調開他,滅口茵奴。如今府中嫌隙最大的無疑是送手釧的四嬸子,但宋凌卻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 四嬸若真對老夫人又謀害之心,又怎會用此拙劣手段。 她也沒有戕害老夫人的理由,王家的生意已經背靠將軍府,在將軍府失了信重,也是害了她自己。 宋凌推斷還有藏得更深的人,他對府中了如指掌,勢力盤根錯節。 但也不能完全打消對四嬸的疑心,她很可能亦利用人心的漏洞,所有人都認為她不可能,但卻就是她所為。 在禮朝曾有樁出名的冤案,福州柳縣每到采新茶時,百姓家中新茶年年失竊。官府審理此案卻沒個頭緒,因為新茶在福州著實不是什么稀罕物,隨意往外一走都能踩死幾株茶苗。 后面官府將此事定給了柳縣一跛足乞丐草草了事,但那乞丐不服,曾在公堂上之上大放厥詞。 朱老爺每季去農戶家中選購新茶,他去一戶失竊一戶,為何不將朱老爺壓起來審問? 眾人哄堂大笑,都覺得這乞丐是瘋了。 朱老爺是柳縣數得上號的大茶商,家中巨富,說他竊取百姓新茶,不如說天上下紅雨來得可信。 官府認定跛子是竊茶賊,定了他的罪,按偷竊罪去其左小指,打四十大板,收押二十載。 但數年后,朱老爺去世,他留下遺書坦白自己才是真正的竊茶賊,家茶不如偷的香,柳縣眾人咂舌不已。這才知曉冤枉了跛子,可區區一跛子的命比草還賤三分,眾人都忙著臆測朱老爺的八卦傳聞,編排他不幸的往事,渾然無人在意挨了四十大板當夜就去了的跛子。 朱老爺正是利用人心的漏洞大肆盜竊。 這頭羅錦年還攥著宋凌不肯放手,但宋凌不想說的就算是今天換了田氏石先生在面前,他也絕不會吐露半個字。 他知道如何安撫羅錦年,但安撫是這些年才學會的新鮮手段,與羅錦年作對卻是自他進府第一天的本能。 宋凌眼皮一耷拉,松松垮垮地勾著笑,一句話說的不陰不陽,你不是自詡羅府是你掌中物嗎,何處都可去,無人敢欺你,瞞你,阻你。我自然也不敢的,四嬸確實是害了急癥。 羅錦年果然中招,一股子火氣直往心眼子鉆,他忍著氣不肯罷休:那你悼文上為何寫生于憂,死于苦? 哦?宋凌拉了個長音,似乎覺得有些好笑,大少爺慣會自以為是,我不過看了話本子,其中一女子名茵奴,一時不忍才寫下悼文,何曾提過二嬸半句? 宋凌耷拉的眼皮提起,露出養在水中的銀丸,沒說難聽話,溫聲細語地往人心上扎,二嬸是你的親嬸子與我何干?大少爺捫心自問我與她之間是真有情份,還是虛情假意的逢場作戲? 第110章 萬難(五) 羅錦年臉漲得紅紫,一使勁兒將宋凌狠狠摜在榻上,你的涼薄冷性倒是從始至終沒有變過,好得很啊。羅府上下除了我這個混賬,又有誰對不住你,讓你說出此等誅心之言。 他能忍宋凌的酸言辣語,也能忍宋凌的忽冷忽熱,但涉及長輩,如何忍? 宋凌腰撞在了榻邊上,擺在榻頭的香爐果盤落一地,面上血色盡褪,他不以為意地起身:何處說錯了? 你!羅錦年最恨就是他這幅冷心冷肺的模樣,他知道許多二嬸對宋凌好的佐證,但卻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當日在青葙莊二嬸說過的話,突然沒了底氣。 二嬸為你裁新衣,有何好物也用想著你,羅錦年漸漸的自己也說不下去。 裁新衣府中自有下人能做,二嬸只是撿現成的便宜,羅府好物件多到墊桌角,送幾件也算不上事。 宋凌接上話:悼文不是替二嬸寫的,兄長無事先回吧,陋室簡薄,無嬌鬟美婢,伺候不好兄長。 這是下了逐客令。 羅錦年深深看了他一眼,拂袖便走。 待他走遠,宋凌先安撫聽見動靜忐忑難安的餃子,緊接著收拾好隔間,又將洇墨的悼文重新謄寫。做完才長出一口氣,軟軟靠在椅背上解開衣袍,撞的地方泛起大片青紫,他忍著疼揉搓將瘀血化開。 揉了會兒,他盯著鎮紙壓的悼文發呆,有句話是真心的,茵奴對他確實是表面情分。但他這人偏生最犯賤,沒見過幾分情,旁人偶爾給施舍他些,面上不說心里總是擰巴的記得。不論是真情還是假意茵奴總是做了,他也認。 照看杜春杏便是他還的份。 羅錦年回院第一句是拿酒來,他個子長了心智卻被金窩銀窩泡得孩子氣,受不住事。 一番口角在他這都能放大無數倍,到了和家破人亡,郁郁不得志一樣的檔次,需要借酒消愁。 佩鸞知他近日里很是難捱,也不多勸,順從的讓小丫鬟擺上一桌子美酒。 羅錦年往日里飲酒,排場必須到位。場曲的,跳舞的,捶腿斟酒的一樣不能少,今日卻一反常態揮退所有人。 抱著酒瓶子悶灌,酒都是上等好酒,后勁綿長,加上他不講章法混著喝,再猛的漢子也抗不住水牛一樣的喝法。 幾瓶下肚,羅錦年酒意上頭神志不清,抱著酒瓶子夢會周公。 夢里不辨東西,他手腳跟著縮水成了只小豆包在府里上竄下跳上房揭瓦。他遠遠看見二嬸正背對他,他拼命的跑,拼命的追卻總也追不上。 路的盡頭卻不見了二嬸,換成了讓人咬牙切齒的宋凌。 天傾地倒,他升向空中,看見地皮波浪樣翻動,院落拔地而起。像被人從天上踹下來,直直往院子里落進入,是眼熟的書房。 眼熟的宋凌,時光流轉,不變的是宋凌,宋凌嘴唇一開一合,說話傷他的心。他一怒,狠狠搡了宋凌一把,這次卻情況有變,宋凌還手了。 兩人扭打在一起,像懵懂幼童,打架毫無章法,說斗毆都抬舉,充其量算互啄。 他扯宋凌頭發,發際線都勒得上移。宋凌也不肯服輸,逮著他一身軟rou使勁掐。 竹子不堪重負的彎了腰,覆雪嘩一聲全砸在地上。 宋凌忽然松了手,改為掐著他的腮幫子,一張臉越湊越近,冷白的唇要看就要碰上 咚! 羅錦年打翻懷里酒瓶子,一聲響。 酒水灑了他一聲,藏在眼皮下的眼珠子動了動,他怔怔直起身,眼里茫然,錯愕,羞憤,恐懼接連閃過。 啪! 他反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喃喃道:瘋了。 翌日。 朱雀街一處四進宅院,正門匾額上寫了王府二字。 正是江東王氏在上京的別院,王弗陽正住在此處。 王家底蘊深厚盡管只是一處別院也布置得書香遍地。別院造型獨特,院中有院。內院以香樟做墻,內筑精舍。 精舍外有露天石桌,王弗陽坐在石凳上,做老農打扮,頭系汗巾,穿褐色棉袍,腳下踩著雙布鞋,連身側候著的下人穿得都比他更像主子。 他年歲約莫廿五,國子臉,濃眉大眼,鼻似孤峰,唇線凌厲。 手里正捧著一本書翻看,不時擰眉。一盞茶后將書隨手扔在地上,不屑道:放的哪門子屁。 下人喚作方歸的神色大變,一聲祖宗一聲爹彎腰將書撿起,拍干凈上面的土苦口婆心的勸:爺,你就是再不喜張子也不能說這樣的說啊,在家還好,要是在外頭讓人聽見非得結仇。 王弗陽劈手奪過書冊重重摔地地上,橫眉冷對:張子?他也配尊子?曲解圣人之言,學了些皮毛舞文弄墨,受淺薄之人追捧還真把自己當盤菜,此人非子為賊!損害儒家精意之大賊! 方歸嚇得肝膽俱裂,也不敢再撿,好言勸著:祖宗你出去可千萬別說這些! 說著他又想不通了,爺你既然看不上張子,又為何擠著去買最后一本新注? 哼,王弗陽從鼻子里哼出道不屑的氣聲,看看他的糞作。 走吧,去圣人廟。 方歸松了口氣,追上王弗陽往外走。 圣人廟修在貢院旁邊,來年春闈考生們要先拜圣人再入貢院。 圣人廟尊三人,一是天下先師,孔圣。二是太祖皇帝,宋霸先。三是道門天尊,道德天尊。 王弗陽向來看不上禮朝太祖將自己與孔圣并列的不要臉行徑,也看不上禮朝對道門的推崇。 因此一入圣人廟看也不看另外兩殿,直奔主殿而去,焚香參拜。 年一過便是春闈,來圣人廟祈福之人絡繹不絕,方歸差點被擠成鍋貼,他費力從人縫里溜到王弗陽身側,扯著嗓子八卦:爺你向來不愛湊熱鬧,怎么想到今天來圣人廟? 王弗陽耽誤的久了,身后急著參拜的學子一個勁兒搡他,他回過神眼珠子一鼓。白斬雞樣的學子心虛的掃了眼他隆起的臂膀,臉都嚇白了,連連后退。 方歸話一出口就開始后悔,他只恨爹媽沒多給他生兩雙手,不能捂住王弗陽一張嘴。 果不其然,把煩人的小蟲嚇退后,王弗陽起身:看了不該看的,去去晦氣。 方歸提著的心終于落地,萬幸沒說不該說的,此處可是圣人廟,來往皆是讀書人!要是被人知曉自家爺稱張子為賊,他二人能不能囫圇走出去都要打個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