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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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在荒無人煙的郊野,憑空出現個這么個人,其實是有些古怪的,又見這少年形容憊倦,表情有些癡癡愣愣,汽車夫不由有些發憷。但此時急需人幫忙,他也不愿多想,見對方似乎沒聽明白,又回身指了指前面微微傾斜的汽車,道:我們車子陷在泥坑里,小兄弟你能幫我推一把嗎? 孟連生一雙疲勞的黑眸,慢悠悠隨著他的手朝前看去,看到他所指的黑色小汽車,終于后知后覺反應過來,然后點點頭:嗯。 汽車夫舒了口氣,領著人往前走,身后的少年動作慢慢吞吞,堪稱龜速,但求人幫忙,也不好催促,他只能減慢速度等著他。 幸而這段路只有不到百米,再如何緩慢,也不過是片刻的功夫。 汽車夫讓孟連生站在車尾,自己朝前方喊了一聲:二公子,可以發動了。 駕駛室的沈玉桐嗯了一聲。 雖然這孤身一人出現在郊野的少年,看著古怪,但力氣是真不小,有了他的幫忙,車輪子在泥坑里打了幾下轉,很快脫身。 沈玉桐將車子開上前幾米熄火,打開車門下車準備親自感謝幫忙推車的路人,哪曉得雙腳剛落地站穩,抬頭往后面一看,就驀地一愣。 距離上回錢夾一事,才過去半個多月,他雖然沒將那事太放在心上,但幫他追回錢夾的好心人模樣還是記得很清楚的。 此刻在郊外見到這張熟悉的面孔,不由得又驚又喜。 是你?沈玉桐笑著大步走過來。 正在對孟連生道謝的汽車夫,聽到自家公子這句話,詫異道:二公子,你認識這位小兄弟? 沈玉桐笑著點頭:認得認得,這位小兄弟先前也幫過我一次大忙。他走到孟連生跟前站定,問,你還記得我嗎?上次我錢夾被扒,你幫我追回的。 早在沈玉桐出聲時,孟連生就已經轉頭看向他。他因為疲倦而變得遲鈍的思維,也終于漸漸活過來一點。 只是表情依舊木訥,點點頭:嗯,記得。 沈玉桐笑:可真是太巧了,今天你又幫了我一回。 孟連生淡淡笑了笑,沒說話。 沈玉桐又問:你是要回城嗎? 孟連生點頭。 沈玉桐:那正好,你坐我的車。 孟連生看了眼前方那輛小汽車,猶疑地嚅囁了下唇:不不用了。 沈玉桐笑著拉了拉他的手臂:回城還遠著呢,不知幾時才能坐到車,趕緊上來吧。 汽車夫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既然小兄弟跟我們公子相識,又幫了我們大忙,于情于理我們都該載你一程。 孟連生目光落在沈玉桐那只還未從自己手臂上收回的手,頎長白皙,是養尊處優貴公子才有的手。而自己身上的衣裳,在經過昨晚的折騰,沾了不知多少泥土,甚至被他握著的那處,都有幾個明顯的泥點子,與那只干凈白皙的手,形成鮮明對比。 他不由得生出一股自慚形穢,恨不得打個地洞遁逃。 然而沈玉桐沒再給他猶豫的機會,與汽車夫合力拉著他上了車。 兩人坐在后排座,孟連生只覺得如坐針氈,害怕自己的臟衣裳,將這干凈的車座椅弄臟,更怕自己弄臟了一旁身著月白色熟羅長衫的貴公子。 于是他緊緊貼在旁邊的車門,與沈玉桐生生隔出了一個人的距離。 他的腦子此時已經徹底清醒,哪怕剛剛經歷了一場大變故,但到底還年紀小,第一次坐小汽車,不免覺得新奇,雖然局促拘謹,一雙黑沉沉的眼睛,卻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四周。在汽車夫發動車子時,他又好奇地去看前方駕駛室的方向盤。 沈玉桐見他這有點孩子氣的反應,心下了然,也不點破,只隨口問:你怎么大清早一個人在這里? 孟連生將自己好奇的目光收回,回道:我昨天來這邊做點事,今早回去。 沈玉桐點點頭:這邊車馬少,很難搭到車。 孟連生嗯了一聲,昨晚拉著表叔,是不得不走路,今早返程,原本是想搭個過路馬車,走了半天,好不容易路過一輛,然而那車夫對他的招手熟視無睹,甚至還用力揮動馬鞭,加快速速。 他原本已經打好主意早走回去,沒想到會有機會坐上汽車。 他想這位公子真是自己的貴人。 第09章、第九章 憐惜般的好感 沈玉桐原本好奇他一個人大清早出現在荒郊野外,但看出對方的拘謹,似乎也不愿多說,于是不再追問,只不動聲色將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衣服還是上次那套薄棉短襖,沾了不少泥土。 他未曾有機會真正接觸過這樣的市井窮苦百姓,但從來覺得眾生平等,辛亥之后,皇權瓦解,更是沒什么天生的高低貴賤。 這少年穿著打扮雖然寒酸,但一張臉卻是出其不意的標致,尤其一雙眼睛,黑色瞳仁有著稚兒的純凈,加之睫毛濃長,更顯得純良。 都說相由心生,這必然是個本分善良的孩子,何況他也確實幫了自己兩次大忙。 沈玉桐不免對人生出一股憐惜般的好感,他又注意到,少年臉色蒼白,眼下泛青,像是困倦交加的模樣,忽然想起什么似,問:對了,你吃過早飯了嗎? 孟連生遲疑片刻,搖頭。 不等沈玉桐吩咐,汽車夫已經拿起水壺和一袋點心,朝后排遞過來:小兄弟,進城還早呢,先喝點水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孟連生又猶疑了下,才伸手接過來。 一直到這時,他才感受到饑渴交加,水壺里的水還是熱的,兩口下肚,整個人舒服許多,點心是桂花糕,桂花蜜的香甜和糯米的松軟,一碰到舌尖,便讓他徹底感受到了饑餓,一開始還慢條斯理,但兩口下肚,立刻變得狼吞虎咽。 一連吃完兩塊,方才意識到旁邊的人正看著自己。轉頭對上沈玉桐含笑的一雙桃花眼,頓時耳根子一熱,原本因為勞累而蒼白的臉,染上了一絲赧色。 沈玉桐笑:你慢慢吃,不用急。 孟連生點點頭,放慢了速度。 雖然來自皖南鄉下,這些日子又與販夫走卒混跡在一起,但他讀過書,寫得一手好字,甚至還學了私塾先生那套過時的書生做派,跟那些人是不是一樣的。 幾塊糕點下肚,又灌了幾口溫水,冰冷空蕩的肚子,終于被填滿。 一夜未眠,吃飽喝足,孟連生的瞌睡自然也就上來了。 他覺得在別人汽車里睡覺似乎不大禮貌,上下眼皮子分明已經忍不住開始打架,但還是強撐著,只是在汽車微微的顛簸中,那困意越來越強烈,不知不覺兩只眼睛就闔上,然后腦袋一偏,磕在車窗,輕微的疼痛,又將他喚醒,他立馬反應過來,猛得坐直身體。 沈玉桐見狀,道:你要是困了,睡一會兒,進城后我再叫你。 孟連生搖搖頭,與此同時,靜下來的身體,感受到清晨的涼意,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沈玉桐這才意識到他身上這件薄棉襖子,應該是不怎么保暖,想了想,將肩上的卡其色開司米圍巾拿下來遞給他:我看你臉色不大好,戴著這個睡一會兒,別真著涼了。 孟連生忙不迭擺手:不用了。 沈玉桐干脆直接將圍巾塞進手中:小兄弟你就別客氣了,戴上好好睡一會兒,回頭叫你。說著,又彎起嘴角,玩笑般道,放心,我們不會把你賣了的。 他這般輕松溫和的語氣,讓孟連生放松下來,他低下頭看著手中的圍巾,猶殘留著泥土的粗糙手指,試探般輕輕摩挲了下,柔軟而溫暖,還帶著另一個人的體溫。 身體確實越來越覺得冷,想到表叔因為一場風寒而匆匆喪命,他終于還是將圍巾戴上。 有了溫暖的加持,他到底是沒再抵過困意,堅持了片刻后,便不知不覺靠在椅背沉沉睡了過去。 因為實在是太困了,孟連生這一覺睡得格外深沉,哪怕汽車經過一段破路,狠狠顛簸了一會兒,他人幾近動搖西翻,腦袋還磕在窗戶,也只是迷迷糊糊囈語幾句,在夢中自動調整好姿勢,又進入黑甜鄉。 沈玉桐看在眼中,不由自主輕笑了笑。 車子在一個半鐘頭后進入城內。 汽車夫從后視鏡望了眼后排座上,睡得人事不知的少年,低聲道:二公子,也不知道這位小兄弟住在哪里,前邊就要進入夷場了,要不要叫醒他?免得開過了他家。 沈玉桐原本也打了個盹,這會兒剛醒來,轉頭看了眼正靠在窗戶的孟連生,見他睡得正熟,想必是困得厲害,又抬手看了眼腕上的百達翡麗手表,想了想,道:不用了,現在還早,我今日也沒什么安排,讓他多睡會兒,你在前邊將車停下,我們等他醒來。 汽車夫如從善如流將車開到路邊熄火,心中暗道,他們二公子就是宅心仁厚。 停車的這個小動靜,依舊沒有讓孟連生醒過來。 及至過了九點鐘,路上車馬漸漸多起來,孟連生到底還是沒睡多久便睜開了眼睛。 因為這一覺睡得太沉,連夢都沒做一個,以至于一時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身處何地。 他迷迷糊糊轉頭,雙眼朦朧地看向身旁的人。 沈玉桐見他一臉惺忪,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睛,仿佛蒙了一層霧氣,愈發顯出一股純真的孩子氣,不由得讓人生出一絲憐愛,輕笑問:醒了? 孟連生眨眨眼睛,又轉頭看了眼車窗外,看到車水馬龍的都會街頭,終于回過神來,忙道:到了嗎?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公子你怎么不叫醒我? 沈玉桐只淡聲說:剛剛才進城,正要叫你你就醒了。對了,你住在哪邊,我們送你過去。 孟連生聞言稍稍松了口氣,回道:我住得不遠,在這里下車就好,不好再麻煩你們了。 沈玉桐知道他八成是在說謊,但想著已進入租界,到處都是黃包車,不遠處也有電車,就算他不住附近,回去也方便,于是點點頭:行,那我們就送你到這里。 孟連生道:謝謝公子載我回城。 沈玉桐笑:若不是你幫忙推車,我現在也回不了城,還得謝謝你才是。 孟連生抿抿唇:那我下車了,后會有期。 后會有期。 孟連生打開車門下車,走到路邊,驀地反應過來自己脖子上還圍著一條毛絨圍巾,他趕緊回身敲敲車窗。 沈玉桐將窗戶搖下來,昂頭問:怎么了? 孟連生將圍巾從脖子上拉下來,一股寒意頓時灌如領口內。 他將圍巾遞到窗口:公子,你的圍巾。 沈玉桐道:你拿去戴吧,你幫了我兩回也不要酬謝,這圍巾就當是我對你兩次出手幫助的小謝禮。怕他誤會,頓了下,又笑補充一句,圍巾我只戴過這一回,還是新的,你別嫌棄就行。 孟連生連連搖頭,猶疑片刻,還是收回了手,道了聲謝謝,退到路邊。 沈玉桐笑著抬手對他揮了揮,正要關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道: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孟連生微微一愣,回道:連生孟連生。 沈玉桐點頭:我姓沈,名玉桐。 孟連生道:沈公子再會。 再會。 站在路邊目送汽車離開后,孟連生才再次邁步。 他看了看手中的開司米圍巾,長到十七歲,他沒用過什么好東西,但也看得出這條圍巾價值不菲,是沈玉桐那樣的富家公子才能用得起來的好東西。 他小心翼翼將圍巾戴好,摸了下口袋,從里面掏出幾枚銅元,走到前面停黃包車的地方,坐上了一輛車。 冬日寒風在人力車夫的奔跑中,迎面呼嘯而來,刺得臉頰生疼,但脖子上溫暖的開司米圍巾,替他擋去了大半寒意。 回到工棚,已臨近中午,棚里只零星幾個回來小憩的工人,肖大成正坐在床鋪邊,擺弄他那只小泥爐,見孟連生回來,當即露出一張燦爛笑臉:連生,你回來了?我買了牛rou,正等你回來燉著吃。 孟連生輕輕一笑:多謝。 他走到床邊坐下,默默看著肖大成忙活。 肖大成在爐子里添上一塊木炭,將牛rou放入下鍋中,轉頭低聲問:還順利吧? 孟連生點頭。 那就好,生死有命,你別太難過,叔在天之靈肯定也希望你過得好。 嗯。 肖大成歪頭望著他的臉,見他一如既往的表情寡淡,確實不像多傷心難過的模樣,稍稍放心,正要開口說話,目光不經意落在他肩膀的圍巾,咦了一聲:你新買了圍巾? 因為見著是好東西,說罷就要伸手去摸一摸。 哪知孟連生卻驀地往后一退,讓他伸出的手落了空。 肖大成微微一僵,見他不想讓自己摸,只得訕訕笑著退開。 孟連生也意識到自己這反應有些突兀,低聲道:別人給我的。 哦。肖大成點頭,他雖然話多,但有個優點,別人不愿多說的,自己便不必多問。 * 沈玉桐回到沈家花園,吃過午飯,剛要去休息,便被他大哥沈玉桉叫去了書房。 沈玉桐她爹沈行知馬上就是古稀之年,在幼子出洋之前,就已經做了好幾年甩手掌柜,將沈家家業全權交予長子打理。 沈玉桉是個很合格的世家長子,這些年家中產業在他手下,不說是一飛沖天,那也是蒸蒸日上。只是家業龐大,他年歲漸長,一個人總有些力不從心,外人又始終不放心,于是一心盼著幼弟回家后能幫手。 但沈玉桐回來這幾個月,只去鹽場那邊,對商業應酬家中賬務,一概不放在心上。他原本想著,在外吃了幾年苦,回來先玩一陣子不是什么問題,但這幾日見他總跟龍嘉林混在一起,不免警鈴大作。 他是一直不大喜歡龍嘉林的,從前是覺得那小子膽小懦弱,腦子似乎也不大好使,總黏著自己弟弟,還鬧出一樁摘玫瑰摔斷腿的笑話。若不是因為從小看著他長大,知道他是個十三四歲就喜歡偷瞄家中小女傭胸口屁股,十五六歲就逛窯子睡女人的小色胚子,一提起公子圈好男風一事,就不以為然地露出嫌惡,他早阻止兩人來往。 加之龍嘉林少時也確實是個小可憐蟲,便由著兩人交朋友做兄弟, 只是這幾年,他爹龍震飛漸漸得勢,龍嘉林每次回上海,都會來沈家看看。他親眼見著龍嘉林一點點變化。 這種變化在他看來,并不是好事。 小龍走了?沈玉桉瞧了眼俊美的幼弟,佯裝隨口問。 沈玉桐點頭:嗯,今早從松江走的。 沈玉桉佯裝沉吟片刻,擺出一副嚴肅的模樣:大哥明白你與小龍是朋友,但龍家今時不同往日,龍震飛出身世家,不會甘愿在窮鄉僻壤做個土皇帝,他的目標是回上海。江浙兩邊一直在爭奪上海,誰也不知最后誰能勝出。我們商賈之家,明哲保身就好,千萬不要牽扯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