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野玫瑰 第26節
戴恩直起身,撐著額頭,沙啞地笑了一聲。 神使對他失望,他又何嘗不對神使感到無盡的失望? 他太看不起神使的自大、愚蠢和剛愎了。 在神使的面前,他一直保持絕對的忠誠、謙卑和服從,沒有任何異議地執行命令。 他熾熱的忠心,換來的卻是一只掐住脖子的手。 戴恩搖了搖頭,站起來,整理了一下皺皺巴巴的黑色法衣,走向公開審理的法庭。 神使忙著開庭,并沒有剝奪他助手的職稱,他仍然可以行使助手的權力,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到了法庭的觀眾席。 看見艾絲黛拉之前,他還抱著一種卑微而愚昧的愿望:也許神使是對的,他真的想多了。要是艾絲黛拉真是個不值一提的對手,他反復告誡神使,要謹慎對付對方,的確有點兒像擾亂軍心的叛徒。 但在看見艾絲黛拉的一瞬間,戴恩就知道,他的猜測全是正確的。 民間那些聲音,絕對是這女孩授意放出去的。 她面帶微笑地站在被告席上,如此優雅,如此平靜。 在牢房待了三天,她鴉羽般稠麗的發絲微微蓬亂,膚色也略顯黯淡,不再像瓷人一樣蒼白,五官卻仍舊精心排列在那鵝蛋臉上。 自后而看,她那天鵝般迷人的脖頸支撐起發育良好的頭部,仿佛真是一個純美無害的女孩,但當她轉過頭來,就能發現她的美是鉆石之于玻璃器皿中的美,粗布囚服也不能掩蓋其銳利的光輝。 她正在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周圍的人,長長的眼睫毛下,是金色的虹膜和黑色的瞳孔,細看那幽黑深邃的瞳孔,恐怕比德謨克里特的井還要深,高高的鼻梁下小巧的嘴唇正顯示一種邪性而玩味的微笑。 很明顯,她對這次公開審理勝券在握,甚至十分期待被當眾審判。 這下,戴恩所有卑微而愚昧的愿望都破滅了。 他知道神使輸定了。 刺殺艾絲黛拉那三次,與其說是神使和艾絲黛拉的對決,不如說是他和艾絲黛拉的碰撞。 他太明白這女孩有多可怕了。 換成牢房里任何一個孤立無援的女孩,都會在那三次刺殺之下,死上千遍萬遍。 她卻每一次都全身而退,身上還沒有一點兒受傷的痕跡。 為什么神使不愿意承認這女孩的智慧遠遠超過了他呢? 不錯,舊教的經書里的確寫道,是夏娃使人類墮落,從此以后,女人都背負著沉重的原罪,獨自承受生育的痛苦。但倘若男人的頭腦真的優于女人,夏娃讓亞當吃下禁果時,他為什么不拒絕不阻攔呢? 夏娃是亞當的“骨中的骨,rou中的rou”,她的一切都來自于亞當,假如她真的愚蠢無知、毫無意志力,那不是證明亞當也愚蠢無知、毫無意志力嗎? 再退一步,就算夏娃真的愚不可及,跟艾絲黛拉又有什么關系呢? 戴恩想不通,神使為什么要拿舊教經書里的人物,去證明艾絲黛拉是愚蠢的,是不可能戰勝他的。 艾絲黛拉又沒有聽信蛇的誘惑,偷吃善惡樹上的禁果。 戴恩越想越覺得,神使才是那個愚不可及的人。 他揉了揉眉心,恨不得審理馬上開始,然后他好為艾絲黛拉說幾句話,坐實自己叛徒的身份。 萬眾矚目之下,公開審理終于開始了。 神使坐在審判席的正中間,右邊是教區裁判所的裁判官,左邊是王都騎士團的陪審員。 高高的穹頂上則繪制著光明神的藝術形象,他手持著秩序之光,表情平和、冷漠、純潔地俯視著法庭,似乎在那雙公正的紫藍色眼睛下,一切罪惡與骯臟都將無所遁形。 神使站起身,先跟裁判官與陪審員虔誠地禱告了一會兒。 然后,他抬起眼,直勾勾地望向被告席的艾絲黛拉。 “艾絲黛拉,你被指控謀殺罪,謀殺的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神職人員。你知道神殿培養一個品德高尚的司鐸,需要花費多少人力物力嗎?” 神使沉聲說道,“你殺死的,不僅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更是無數人的信仰,被拯救的途徑,神向世間傳播啟示的奴仆。更重要的是,由于你的行徑,無數安分守己的女子都將承受世人異樣的眼光。你認罪嗎?你感到愧疚嗎?” 艾絲黛拉微微笑著,抬頭望向穹頂的父神,大方從容地做了一個祈禱的姿勢,似乎在告訴眾人,她接下來說的話,都是對光明神說的。 然而,她雙唇中吐出來的話語,卻是如此尖刻,如此大逆不道:“我不認罪,也不感到愧疚。因為就算神在這里,也會贊同我殺人的行為?!?/br> 話音落下,一片嘩然。 神使一拍桌子,嚴厲地訓斥道:“放肆,你過于傲慢了!你沒有任何資格揣測神意!” 第26章 神的想法豈是能…… 不止神使,陪審團的人也滿臉不贊同地看向艾絲黛拉。 人類史上有七種原罪,分別是色欲、暴食、貪婪、懶惰、暴怒、嫉妒和傲慢。 傲慢看起來罪狀最輕,實際上是最原始和最嚴重的一種罪惡,它是一切邪蕩的起始。 人類若沒有傲慢,至始至終都安分守己,就不會墮落;王朝若沒有傲慢,不將人民當成牛羊奴役,旗幟就不會倒掛在敵人的槍尖上;撒旦若沒有傲慢,企圖篡奪神的寶座,就不會招致天怒,淪陷于地獄的血盆大口。 這女孩才多大,就學會了惡魔撒旦那套,毫無顧忌地揣測神意。 神的想法,神的作為,神如何審判善人和惡人,豈是是她能參透的? 僅僅是傲慢這一罪,就足以她獲刑十年八年,更不用提謀殺神職人員這樣的重罪了! 神使表面上震怒不已,實際上每一塊骨頭都松懈下來。他搖搖頭,取下夾鼻眼鏡,用法蘭絨眼鏡布仔細地擦拭著,輕蔑地想,助手果然是叛徒,這女孩上來就漏了個致命的破綻,根本沒什么好怕的。 就連他都不能隨意地揣測神意,這女孩卻當著所有人的面那么做了,做之前還做了個祈禱的姿勢,恨不得用紅墨水在臉上寫到,她在藐視神的威嚴。 蠢到這種地步,她犯下的不是傲慢的罪過,是愚蠢??! 可惜,沒有愚蠢這種原罪,不然他一定給她加上一筆,讓她罪行累累地走上火刑架。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艾絲黛拉會驚慌失措地懺悔時,她卻歪了歪腦袋,略帶困惑地說道:“我不太明白你們在說什么。你們沒有讀過《頌光經》嗎?” 她一邊說,一邊不疾不徐地背誦道:“《頌光經》第 九 章第二句,‘他不會苛待每一位善人,也不會厚待每一位惡人,終有一天惡人必遭報應’。而我……” 她微微笑著,得出結論:“就是弗萊徹司鐸的報應?!?/br> 隨著艾絲黛拉的每一個字落下,陪審席的人們開始翻看手邊的頌光經。 一個高大英俊的騎士朝她投去詫異的眼光:“你能背出《頌光經》具體的章節和句數?” 艾絲黛拉幅度極小地頷首,說出來的話卻十分狂妄:“確切地說,我能背出《頌光經》的每一個字,包括章節和句數?!?/br> 騎士對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立刻合上頌光經,閉著眼睛翻了幾頁,然后問道:“第 七 章,第六句,寫的什么?” “‘在他的手掌之下,王座崩塌,城邑荒涼,土地被仇敵侵占,房屋被仇敵搶奪,妻孩被仇敵殺死,這是因為他們犯了狂傲之罪,神在用他忿怒的手掌懲罰罪人?!?/br> 正確。 騎士點頭,翻回開頭,繼續問道:“第 一 章,第十九句呢?” “‘他創造光明與黑暗,審判善人和惡人,凡是惡人,必被他震怒的手掌施以嚴懲?!?/br> 正確。 “第 二十 章,第一句?” “‘他既可以憐恤子民,也可以降臨刑罰?!?/br> 完全正確。 騎士一口氣問了十幾句話,每一句話都是他臨時翻開頌光經找到的。 有時候,他還沒有翻開書,自己都不知道問的是哪句話,艾絲黛拉就已經答了出來。 騎士團和神殿一向不對付。騎士當即似笑非笑地望向神使,調侃道:“這女孩好像比你們的神甫要專業很多啊。我記得之前,我家人去世了,你們給我找了個神甫做法事。我趁機向他請教了幾個問題,他翻著頌光經,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答上來。別再說她傲慢了,我看,連頌光經都背不出來的神甫才是真的傲慢!趕緊請她當你們第一個女神甫,挽救一下神殿岌岌可危的聲譽吧!” “埃德溫騎士,”神使冷冷地開口道,“請尊重法庭的秩序,謹慎發言。神殿永遠不可能有女神甫,女人不可能當神甫?!?/br> 埃德溫騎士攤開雙手,笑著說道:“不要動氣,神使閣下,我只是開個玩笑。這女孩是如此虔誠,連頌光經的章節和句數都一清二楚。有沒有可能神真的對她說過什么?” 神使一拍桌子,不耐煩地反駁道:“不可能,女人不可能得到神啟!” 埃德溫騎士掏了掏耳朵:“我不是很懂閣下的意思。難道閣下是在說,你們的神甫連一個不配得到神啟的女人都不如?要知道,你們的神甫可連頌光經都背不出來??!” 話音落下,陪審席的騎士們都笑出聲來。 教士們則一臉鐵青,重重地攥緊了手上的念珠。 眼看兩邊的爭執一觸即發,裁判官斥道:“肅靜,不要談論與本案無關的事情!” 說完,裁判官轉頭看向艾絲黛拉,平靜地說道:“就像你說的,只有惡人才遭報應。你說弗萊徹司鐸是惡人,可有什么證據?” 神使剛被埃德溫騎士掃了臉面,正是需要扳回一城的時候,再加上他太想給艾絲黛拉定罪,也太想把艾絲黛拉送上火刑架了,馬上說道:“假如弗萊徹司鐸都是惡人的話,那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好人了。 “上法庭之前,我仔細聆聽了一下民間的聲音,大家都在哀嘆一個善人的隕落,哀嘆以后恐怕再沒有人敢像弗萊徹司鐸一樣行善。請問,一個敢把陌生女孩帶回家、殫精竭慮傳道布施的善人,怎么可能是惡人?她不過是想為自己的罪行開脫,才會污蔑司鐸是惡人罷了?!?/br> 裁判官也微微點頭:“不錯,是有不少人向裁判所寫信,說他們曾被弗萊徹司鐸救濟過?!?/br> “民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神使說,“是善人還是惡人,他們一眼就能分清,沒有人能蒙蔽和愚弄大眾?!?/br> 艾絲黛拉一直微笑著,等他們說完了,才慢慢地開口說道:“假如我告訴諸位,弗萊徹司鐸收留我,是想將我先jian后殺,你們還會覺得他是善人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 整個法庭都嘩然了。 圍觀的人們面面相覷,都在彼此眼里看見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這女孩太敢說了! 而且,她的語氣也太平靜、太坦然了吧? 好像在她的眼里,這件事真的全是弗萊徹司鐸的罪過,她一點兒也不為自己疑似被玷污而感到羞恥。 戴恩站在觀眾席,看見這一幕,忍不住緩緩鼓掌。 艾絲黛拉果然不簡單! 她明明可以一下子曝光弗萊徹司鐸連環殺手的身份,告訴大眾,這位“善人”十年間殺死了將近七百名少女,但她偏不。 她在享受用鈍刀子剖開弗萊徹司鐸腐臭的名聲的快感。 妙啊,太妙了! 再看看神使,他的前上司,居然對艾絲黛拉露出一個蔑笑,似乎在嘲笑艾絲黛拉自毀名節的行為。 假如他還是這人的屬下,肯定急得團團轉,恨不得跑到他的身邊,在他的耳邊大吼道:這是她給你設置的陷阱,不要跳進去! 但看神使臉上的蔑笑,戴恩就知道,這個陷阱他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