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野玫瑰 第15節
誰知,她剛剛走進拱廊的陰影,脖子被一只結實的手強硬地扣住了。 凱瑟琳嬤嬤驚詫地瞪大眼,回頭一看,居然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英俊臉龐——是那個和她一起上課的年輕神甫! 她認識他!他叫克萊德,是一位相當虔誠且受人尊敬的神甫,不近女色,也不愛錢財,日子過得非常簡樸,卻經常無償為窮苦的人家禱告,幫他們主持婚禮和葬禮,請他們享用圣餐。 可此時,他卻無比冷漠地看著她,就像是在看一頭可以隨意宰殺的牲畜。他生出了殺意,想要殺死她! “克萊德神甫……”凱瑟琳嬤嬤嘶啞地說,“您為什么……要這樣做?” 為什么? 因為我聞到了你對艾絲黛拉的惡念,即使只有幾秒鐘,我也要對你趕盡殺絕。 洛伊爾神色不變,手臂上的力道逐漸加重。 “克、克萊德神甫……您也發現我是為了錢財,才讓那些孩子涂鉛粉的嗎?”凱瑟琳嬤嬤想來想去,只能想到這個理由,“我知道錯了,知道錯了!我會帶她們去看最好的醫官,花錢給她們治病……求求您,饒我一命……我、我想活著……” 隨著空氣的流逝,她布滿皺紋的臉龐漲得通紅,蒼老干癟的手開始胡亂撲騰。 洛伊爾卻始終不為所動,手勁沒有一絲一毫減弱。 他極其冷淡地審視著她,就像神審視凡人一樣輕蔑。 神怎么可能垂憐凡人? 你見過天、地、山川、江海憐憫凡人嗎? 凱瑟琳嬤嬤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干癟的手無力地垂下了。 這是報應。 原來真的有報應,冥冥之中因貪得無厭而得到的一切,都會還回去。她知道錯了,懂得懺悔了,再也不會只圖眼前的蠅頭微利了……假如仁慈的神在聆聽她的悔過的話,請原諒她這一會吧……她再也不敢了。 這可能是凱瑟琳嬤嬤這輩子最虔誠的時刻。她的脈管里從未流動過如此赤誠的血液,她的胸腔里也從未漲滿過如此熾熱的宗教情感。 人只有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才會對懺悔充滿熱情。 她的呼吸越發微弱,心中的默禱卻越發虔敬。她從未如此痛恨從前的自己,假如再來一次,她絕對不會做販賣鉛粉的缺德事。 就在這時,大量的新鮮空氣猛地涌入了她的肺部。 凱瑟琳嬤嬤撲通跪倒在地,雙手撐著地板,劇烈地咳嗽著。 她的禱告靈驗了。 感謝仁愛的神,饒了她一命……她以后絕對不會再作惡了。 對了……剛剛掐她的是誰來著?她為什么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 · 洛伊爾大步離開了拱廊。 他走到神殿中央的噴泉旁邊,雙手撐在冰涼的白色大理石上,狠狠地閉了一下眼睛。 他聽見了凱瑟琳嬤嬤的默禱,于是無法控制地松了手。 她的禱告激發了他體內的一絲神性,使他清醒過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神性,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松手,只知道自己似乎又犯錯了。為什么是“又”? 難道他以前也曾有過欲望、沖動和嫉妒,甚至幻想過成為一個男人? 然而,他絕不該成為一個男人。 有性別就會有弱點。 他應該凌駕于性別之上,不看塵世間的事情。 然而,他卻試圖成為一個男人,用男人的眼睛打量世界,用男人的頭腦理解愛欲。 他感到自己的精神裂開了一條微小的紋路,再也回不到從前那種神圣不可侵犯的狀態。但他從前究竟是誰,又找不到答案。 他找不到答案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他為什么會變成一團黑霧,又為什么會以惡念為食物。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對艾絲黛拉感興趣。 如果只是普通地吞噬惡念,他根本不會想要成為男人,更不會產生欲望和嫉妒。 他是因為艾絲黛拉,才開始學習人世間的俗務,也是因為艾絲黛拉,才被喚起嫉妒等不潔凈的感情。 簡直像他注定被她引誘一般。 洛伊爾在大理石上坐了下來,單手撐住額頭。 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艾絲黛拉不過是他的創造物。 他創造她的時候,沒有任何感情,也沒有任何偏愛。 她的性別,她的血rou,她的骨架,跟千千萬萬的造物一樣平凡。 她不是他為自己創造的,他卻為她變成了具體的男人。 此刻,他待在男性的軀體里,用男性的頭腦思考這件事,就是最好的證明。 男性的軀體是如此野蠻而脆弱,欲念輕而易舉地就能將其愚弄。 這一絲神性沒有使他徹底清醒過來,反而使他學會了新的情緒——后悔,在欲望的深淵里又下墜了一寸。 更可怕的是,他還是會回到艾絲黛拉的身邊,還是會效忠于她,還是會為她甘美的欲念而神蕩魂搖。 區別在于,有了這一絲神性以后,他會十分清晰且深刻地意識到,這一切是不該發生的。 然后,用清醒的目光看著自己繼續沉淪。 第16章 艾絲黛拉毫不意外地出名了。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新來的神女里有一個叫“艾絲黛拉”的女孩,不光長得漂亮,而且頭腦異常靈活,幾句話就把刻薄的凱瑟琳嬤嬤堵得啞口無言。 最關鍵的是,她絲毫沒有因為自己的聰慧而感到得意,也沒有因為讓凱瑟琳嬤嬤吃癟而傲慢不已,待人處事始終親切又溫柔。女孩們都愿意親近她,跟她說話。 但就像神殿里,不止凱瑟琳嬤嬤販賣鉛粉一樣,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艾絲黛拉。 另外幾個被斷絕財路的嬤嬤,就恨她恨得要死,恨不得把guntang的熱油灌進她那張多嘴多舌的小嘴里。 盡管凱瑟琳嬤嬤曾苦口婆心地勸她們換一條財路,但要她們舍棄囤積在小隔間的鉛粉,無異于在身上剜下一塊rou。她們原本可以大賺一筆的,都怪艾絲黛拉那個小賤人! 幾個嬤嬤湊在一起,開始討論怎么懲治艾絲黛拉。 她們能在神殿里販賣鉛粉,自然有進貨賣貨的渠道和人脈。那些唯利是圖的行腳商人,能給她們提供一切可以買賣的東西。 嬤嬤們集思廣益,翻遍了圖書館里的古籍,終于想出了一個絕佳的懲治辦法——誘騙艾絲黛拉喝下“愛情藥水”,讓她失去貞潔和聲望,被狠狠地趕出神殿! 幾個嬤嬤興奮得直搓手,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可行。 試想,一個莊重自尊的女孩,剛成為神女,就靠聰慧的頭腦贏得了所有人的喜愛,卻在旦夕之間變得放蕩不堪,跟男人——并且有可能是潔身自好的神甫——行茍且之事,她會被人怎樣議論呢? 她會被尖刻的謠言勒死,被積少成多的唾沫星兒淹死;即使被趕出神殿,仍然會被人戳著脊梁骨刻毒地咒罵。她的臉蛋兒再漂亮也沒用,頭腦再聰明也沒用,女人一旦背上蕩婦的罵名,一生就結束了。哪怕她的身體還活著,她的精神也已經死了。 嬤嬤們越想越興奮,當即展開行動。 她們在行腳商那兒買下了所有能制成“愛情藥水”的材料——比如,刺蕁麻、紅罌粟、鱷魚卵、犀角粉,以及蜥蜴的眼睛。這些都是她們在古籍上看到的配方。其中,刺蕁麻的配方來自亞述帝國的楔形文字板;鱷魚卵、蜥蜴眼、犀角粉,則來自神秘的東方。 神殿禁止神職人員煉藥,一旦發現,即是重刑。 幾個老嬤嬤為了能毀掉艾絲黛拉的一生,不得不蜷縮在幾平米的小隔間里,睜著一雙半瞎的老眼,輪流守著煉藥爐。 因為隔間十分窄小,嬤嬤們只能挨著藥材坐下,誰知沒過多久,皮膚就被刺蕁麻蟄得刺癢難耐。她們一邊齜牙咧嘴地撓癢癢,一邊被煉藥爐散發出來的熱氣,悶得滿頭大汗,差點暈厥過去。 就這樣,三天之后,嬤嬤們歷經苦難熬制出來的“愛情藥水”,終于出爐了。 盡管為了這瓶藥水,她們失眠了好幾天,青黑的眼圈拖到了蠟黃的臉頰上,胳膊腿兒全是刺蕁麻蟄出來的毒包,但想到艾絲黛拉馬上就要失去現有的一切,她們仍然興奮地狂笑了起來。 · 艾絲黛拉睡了一個不太美妙的午覺,面色陰郁地坐起身,伸了個懶腰,懶散地披上神女的法衣。 她夢見了死去的母親。 她一直以為母親對她的影響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現在才發現,她可能從未忘記母親蒼白的面龐。 她的母親是一個美麗而庸俗的女人,出身貴族,頭腦簡單得讓人相信她的靈魂是純白色。她相當迷信,堅信夢見蛇會有厄運,夢見老鼠則是神靈發出警示,有人馬上要謀害你;夢見被小貓咬了一下,則預示著丈夫馬上要有新的情婦,婚姻生活即將動蕩不安。 為了能留住丈夫的心,她在臉上涂鉛粉,口服由砷毒制成的美白丸,甚至強忍著恐懼,吩咐侍女把水蛭放在自己的耳后,任由水蛭吸血,使面龐失去血色,變得像紙一樣蒼白。 在神圣光明帝國,女子十四歲即為成年,男子則是十六歲。所以,十四歲之前,艾絲黛拉一直和母親住在一起。 幾乎每天早上,她都能聽見母親一邊命令侍女勒緊束腰,一邊因束腰過緊而發出凄婉的哀叫聲。 她母親不僅自己瘋了似的追求細腰,而且勒令她也必須穿上束腰,每個月還會檢查她腰圍的尺寸,要是發現她的腰一點兒也沒瘦,就會發出母牛般沉悶的哀嘆。 十三歲那年,她的母親在火紅的楓樹下陷入了永眠。 當時是深秋,她愚蠢的母親卻仍然穿著薄如輕紗的長裙,腳蹬露出腳趾頭的絲絨拖鞋,毫無血色的臉龐上貼著閃閃發光的星形貼紙。那些貼紙卻早已蓋不住她臉上丑陋的斑點。 沒有人害她。 她是為了美麗而死,最不值當的一種死法。 艾絲黛拉沒有難過——她也不知道怎么難過——她只希望母親下輩子能有一副聰明的頭腦,不要再琢磨這些無用的駐顏手段了。 她一直以為母親對她來說,就像是篝火燃燒時迸出的幾顆火星,猛地閃亮一下,便隱沒在了黑暗之中。 直到看見這群女孩,她才發現,自己從未忘記那個美麗庸俗的女人。 這些年來,她幾乎不敷粉,不追求纖細的腰肢,也不追求蒼白的肌膚,都是因為她的母親。 她表面上心里只想野心、權術、生殺予奪,不受周圍的事物干擾,也不為身邊發生的一切所動,實際上一直在與不公的命運搏斗。 她不想重蹈覆轍母親的命運,也不想看見身邊的女孩屈從于那樣的命運。 這大概是她心中唯一正派的想法。 艾絲黛拉眉頭微蹙,兩只手捂住心口,感受了一會兒心臟的搏動。 真不可思議,她居然也有一顆善心。 善良的艾絲黛拉被敲門聲打斷了沉思冥想。 她站起來,打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