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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小姐要出家 第76節

    “巧得很?!贝弈蕉Y道:“我近日遇見一個孩子,也有同樣的毛病,將軍不好奇他是誰嗎?”

    鄒遠道閉了閉眼,“崔大人,我可以告訴你災銀在哪里,但我有兩個條件?!?/br>
    “聰兒也有跟姚天罡一般的毛病?!贝弈蕉Y置若罔聞,合上冊子道:“姚天罡的夫人白氏當年在獄中早產,誕下一名死嬰……雖與聰兒年歲不符,但早產的嬰兒虛弱,長得比尋常孩子瘦小,亦在情理之中?!?/br>
    鄒遠道似被人掐住脖頸,臉龐猛地漲紅,揮手掃落木桌上擺著的兵書,低吼道:“聰兒是我和香禾的兒子!”

    崔慕禮半張臉隱在昏暗里,平靜的話語中,帶著一絲絲的惋嘆,“這便又是另一個故事了?!?/br>
    第68章

    幾乎在崔慕禮說完這句話的同時, 鄒遠道滿目驚怒!

    兵器架就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上頭橫列他常用的幾樣兵器:長刀勇猛鋒利,劈砍時虎虎生風, 他常騎在馬上,用它斬落敵人頭顱;青銅戟融戈、矛一體, 既能勾喙又能刺擊,他擅使它刺穿敵人盔甲;還有雙刃劍、八棱锏、雙節棍……等等等等。

    連香禾都未發現,他雙腿已恢復知覺, 若此時趁崔慕禮大意, 殺了此子以絕后患……

    然而, 然而啊,他雙手已沾滿鮮血,還要錯上加錯, 罪上累罪嗎?

    蠢蠢欲動的念頭很快便消散,鄒遠道自嘲想道:七百三十二條人命, 夠了。

    崔慕禮仿佛沒有察覺他的小動作,“十三年前, 鄒夫人在鄭城生過一場大病, 大夫斷言,她此生難再育子嗣?!?/br>
    鄒遠道臉上血色盡失,艱難地打斷:“崔大人?!?/br>
    崔慕禮沒有停,“湊巧的是,鄒夫人在鄭城生病的那段時間, 有位熟人也在鄭城,那人正是后來的兩江總督, 時任幽州州牧的曲子銘?!?/br>
    鄒遠道痛苦地閉上眼, “崔大人, 別再說了?!?/br>
    崔慕禮有一霎靜默,道:“鄒將軍,有些真相,到重見天日的時候了。

    他聲線清越,入耳妙然,卻在柔軟里包裹利刃,句句戳心,字字見骨,“曲子銘乃門蔭入仕,精明強干,擅審時度勢。他政績斐然,極得圣上重視,年僅三十五便官拜幽州州牧。外人只道他風頭無兩,殊不知他暗里竟有惡癖?!?/br>
    說到此處,崔慕禮深深地望向鄒遠道,“曲子銘,喜好褻玩人婦?!?/br>
    鄒遠道未置一詞,緊繃的下顎卻出賣了濃烈情緒。他握緊輪椅,指甲幾乎嵌入木質把手,才堪堪咽下洶涌恨意。

    崔慕禮并未停止,“許是人群里的驚鴻一瞥,曲子銘惦記上鄒夫人,派人將她偷擄了回去,一番殘忍地折辱后,鄒夫人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地被丟棄在亂葬崗。幸虧有名姓蔡的善心大夫路過,見她還有微弱脈搏,便將她帶回家中救治?!?/br>
    鄒遠道喉中溢出低笑,那笑說不出的譏諷,似含著極度悲意,又藏著滔天憤恨,“香禾當時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兩個月的身孕啊……”

    彼時他還不是寧德將軍,只是軍中一名普通的騎兵校尉。他與香禾成婚五載,遲遲未有喜訊。恰逢邊境動亂,他率領小隊進行突圍,香禾則隨著傷兵一起轉移到最近的鄭城里治療。他們都以為這是眾多分離中無甚特別的一次,卻沒有預料到,惡鬼竟到了鄭城。

    崔慕禮道:“曲子銘不知道鄒夫人的身份,只當她是過往的平家女子,死便死了。但他不知道,鄒夫人是您的摯愛,您不僅痛失孩子,還喪失了永遠做父親的機會?!?/br>
    憶起往昔,鄒遠道額際青筋暴漲,咬牙切齒地道:“曲子銘他該死,他跟那幫走狗們死不足惜!”

    崔慕禮臉色平靜,“是,所以您陸陸續續設法殺了他們,唯獨剩下曲子銘?!?/br>
    鄒遠道冷笑,“正二品的朝廷命官,如何能像螻蟻般死得悄無聲息?曲子銘周遭高手環繞,對此有恃無恐?!?/br>
    崔慕禮道:“于是您便借著曲子銘護送災銀的時機,主動請命隨行,伺機進行報復?!?/br>
    鄒遠道反問:“崔大人,你不覺得此法非常巧妙嗎?有五百萬兩災銀的目標在,曲子銘何其渺小,即便出事也不會聯想到私人恩怨上?!?/br>
    崔慕禮不予置評,道:“您聽說隴西郡守姚天罡愛勢貪財,便以五百萬兩災銀為餌,與他達成協議:您助他奪得官銀,而他幫您了結曲子銘。嚴格說起來,這是個天衣無縫的計劃,但人算不如天算——您不知道姚天罡與山匪章見虎私下有勾結?!?/br>
    “姚天罡雖未吐露您的存在,卻泄露了截災銀的計劃。章見虎嗅到了發財的機會,便硬要插上一腳,姚天罡無奈應允,由此,一切都往失控的方向發展。山匪們殘暴兇惡,自古與官兵們勢不兩立,從開始便打了殺人滅口的心思——待您發現的時候,為時已晚?!?/br>
    鄒遠道失言片時,才愴然道:“本該萬無一失的計劃,便因姚天罡這個蠢貨,而造成了彌天大過?!?/br>
    “您與姚天罡的通信共有十二封,如今卻只出現九封?!贝弈蕉Y道:“我猜,那三封消失的信件里,便是您叮囑姚天罡,只殺曲子銘,不許妄動他人性命的要求?!?/br>
    鄒遠道并不否認,卻也未承認,“事已至此,再談其他都是廢話?!?/br>
    無論他的初衷如何,最終都導致了紅河谷的橫尸遍野,那一張張熟悉或不熟悉,年輕或滄桑的臉,隨著鮮血滲入土地,永遠留在了紅河谷中。

    自從慘案發生,他夜夜驚醒,抱恨終天。恨姚天罡的節外生枝,恨章見虎的蛇蝎歹毒,最恨的卻是自己鬼迷心竅。

    為了一個曲子銘,白白搭上了七百余條鮮活的人命,他們也有父母妻兒,何其無辜,何其不幸!

    然事已至此,他沒有回頭路,只能一條道走到底。

    崔慕禮道:“姚天罡與章見虎暴露后,您暗中派人聯系姚天罡,以他即將出生的孩兒性命為交換,讓他守住和您之間的秘密,而姚天罡自知活命無望,接受了您的提議,轉而將矛頭對向了章見虎?!?/br>
    鄒遠道毫無愧疚,道:“他們二人狼狽為jian許久,結此惡果是罪有應得?!?/br>
    “是,所以您全身而退,不僅如此,您偽造了姚天罡之子的夭折,并且收養了他,取名為聰兒?!?/br>
    鄒遠道默不作聲,過了會,堅持道:“聰兒是我和香禾的孩子?!?/br>
    崔慕禮并不糾結于此,而是另有疑慮,“鄒將軍,您有沒有想過,此案為何會被重提?”

    鄒遠道表情索然,“定是姚天罡懷恨在心,死前命他仆人報復與我?!?/br>
    崔慕禮道:“既然是報復,那為何隔了八年,并且恰好少了您謀事動機的那三封信?”

    “其中原因,鄒某并不在乎?!编u遠道麻木地道:“崔大人,鄒某已知無不言?!?/br>
    鄒遠道不像崔慕禮般顧忌良多,站在他的立場,能做的,會做的只有一件事——坦白部分真相,承擔起遲來的罪責,以命償命。

    崔慕禮看出他的消極,還想勸,“鄒將軍,律法無情,人卻有情。您若積極配合調查,圣上在得知隱情后,興許會網開一面,從輕發落?!?/br>
    鄒遠道似聽到極滑稽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網開一面?從輕發落?代價是將曲子銘對香禾做得事情公之于眾?崔大人,換做是你心愛的女人遭遇殘害,你會以此為交換,忍辱偷生嗎?”

    若是阿渺……

    崔慕禮腦中晃過一抹身影,還未深想,便覺心口充斥戾氣。

    突如其來的沉默席卷偏房。

    鄒遠道見狀,了然道:“想來你也有珍愛之人,崔大人,將心比心,你該理解我的選擇?!?/br>
    崔慕禮理解,但身為此案督辦,他必須勸鄒遠道棄暗投明,“鄒將軍,您與羅尚書是舊識,何不試著給予信任?真相不該被掩埋,若能夠大白天下——”

    “沒有必要?!编u遠道:“崔大人,香禾至今都不知害她的人是曲子銘,她已走出陰霾,重新開始生活。而我,此案由我起,災銀被我截,袍澤們因我亡……崔大人,我自知罪無可赦,赧顏茍活,只求——只求——”

    說著竟面色痛獰,大口噴涌鮮血。

    “鄒將軍!”

    崔慕禮大步上前,扶住他欲倒的身軀,兩指按上他的手脈,神色陡然一變,“您中毒了?”

    鄒遠道扯唇一笑,斷斷續續地道:“我命微賤,早該——以死謝罪,茍活——至此,已是貪念作祟?!?/br>
    崔慕禮點住他胸口幾處xue位,又從袖里拿出碧綠瓷瓶,倒了顆黑色藥丸喂他服下,“您堅持住,我這就喊太醫來!”

    鄒遠道卻死死摁住他的手臂,“莫要白費功夫,我服得是——是百鶴醉,入腹燒心,絕無生還可能?!?/br>
    源源不斷的鮮血從嘴角涌出,將胸前染得一片濕紅,他氣聲嗬嗬道:“我等這天——等了許久,崔大人,我可以告訴你一百萬兩災銀的下落,但你——你得答應我兩件事?!?/br>
    “鄒將軍,您——”

    “崔、崔大人,聽,聽我說完!”

    “……您說?!?/br>
    “其一,隱去那三封信的存在,瞞下曲子銘的畜行,就當——當我是貪財無厭,鬼迷心竅——”鄒遠道咽下喉頭溫熱,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急促道:“其二,放過香禾與聰兒,留他們一命——崔大人,我知道你定有辦法!”

    崔慕禮的官服同樣鋪滿血色,“鄒將軍,您這是何苦?”

    “男子漢大丈夫,護妻護兒,本是——本是理——所應當?!编u遠道忍著穿腸爛肚之痛,費力地撐著眼皮,“答應我——咳咳咳——我才會告知災銀下落——”

    這分明是威脅,崔慕禮卻難生不悅,唯有滿心悵惘。

    崔慕禮緩緩點下頭,“我答應您?!?/br>
    “謝——謝謝——”鄒遠道露出笑容,虛弱地啟唇,“認罪書在桌底暗格中,災銀便在——便在——”

    崔慕禮俯首,聽他氣若游絲地吐字,不過半息,便沉沉地合眼睡去。

    他雙手無力垂落,唇角仍掛著笑,似從禁錮多年的牢籠中掙脫,盡是渙然冰釋。

    燈籠熄滅,室內陷入黑暗,唯有崔慕禮淺淺的呼吸聲,提醒著時間流逝。

    良久后,杜宏不放心地走近,警惕地敲門,“崔大人?”

    崔慕禮不顧黏膩,將鄒遠道身軀扶正,啞聲道:“收兵吧,鄒遠道已認罪伏誅?!?/br>
    *

    鄒遠道在認罪書中,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并一五一十描述了經過,與案情細節完全吻合。除卻羅必禹與崔慕禮,無人知曉那消失的三封信,及鄒遠道一心想掩埋的秘密。

    羅必禹聽完崔慕禮的匯報后,閉上眼,一時間竟無話可說。

    “蠢貨?!绷_必禹音調微顫,罵道:“當真是蠢貨,竟想出如此法子?!?/br>
    罵完以后卻又是久久無聲,周遭俱是落寂。

    “崔家小子?!绷_必禹調整好心緒,問:“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理本案?”

    崔慕禮拱手,“鄒將軍犯下滔天罪行,是情有可原,卻難辭其咎。但縱觀此案,曲子銘身為罪魁禍首,同樣不該因死而逃脫律法制裁?!?/br>
    羅必禹道:“繼續?!?/br>
    “依下官之見,紅河谷災銀案雖近了結,曲子銘殘害良家一案卻初見端倪。我等不如兩案分查,先按鄒將軍所言,向圣上稟明部分真相,待尋回那一百萬兩災銀后,下官暗里搜齊曲子銘的罪行,再到御前狀告曲子銘……”

    重點是先了結紅河谷災銀案。

    羅必禹頷首,“此法可行?!?/br>
    翌日,他直接將鄒遠道的認罪書呈給承宣帝。

    承宣帝既震驚鄒遠道的膽大妄為,亦懊悔自己的識人不清,那時他若拒絕鄒遠道的請命,慘案便不會發生。

    回顧鄒遠道平生,驍勇善戰,殺敵無數,最后竟為財而亡——

    承宣帝感到五味雜陳。

    至此,紅河谷災銀案“水落石出”:原是寧德將軍鄒遠道財迷心竅,指使隴西郡守姚天罡,勾結匪首張天虎,上演了一出監守自盜、暗度陳倉之計。人前雄姿英發的寧德將軍,背地里竟然是個利令智昏的宵小狂徒!

    得知鄒遠道已自裁謝罪,百姓們罵聲震天,更有讀書人聯名上書,懇請將鄒遠道的尸體掛于城門口,受烈日灼烤,風雨侵蝕,方解心頭之恨!

    比起憤怒,承宣帝更掛心那一百萬兩災銀的下落,據崔慕禮所言,鄒遠道死前說災銀被埋在雍州黑水河畔。承宣帝立即派錦衣衛前往當地搜銀,此外,還需將鄒遠道之妻兒捉拿歸案。

    但事總與愿違,數日后,承宣帝得到消息,黑水河畔并無災銀下落,鄒遠道說了謊話。

    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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