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何成燕有午休的習慣。這是中風后才養成的習慣，但也只小睡40來分鐘。陳倩下午還要和何成燕討論，在這個空檔便看會兒她家里的書，或者為下午的討論做點功課。梁禾也習以為常，陳倩是何成燕的助手，今年剛剛升為助教，來他家的次數恐怕比他回家的都多。何成燕鮮有夸人，可梁禾聽見何成燕在他面前至少夸過兩次。其實這很容易看出來，至少在梁禾眼里，陳倩低頭看書、做筆記和研究學問的神情，簡直深得何成燕真傳——別的不說，就年二十七，能放下老公孩子，跑到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教授家里繼續討論中國經濟發展等若干宏觀問題這點，就像極了何成燕的作風。

    梁禾與這位陳倩雖然見面次數多，但沒有過什么深入的交談。吃完飯，他回房間收拾帶回來的東西。剛把衣服疊好放進衣柜，聽見下面有人叫他，一聲比一聲大：“梁禾——！梁禾——！”

    他趕緊探頭看去，一個帶著墨鏡、穿著皮衣和喇叭褲、燙了頭發的年輕男人站在樓下。來人見梁禾面露疑色，把墨鏡一摘，揮手，“下來?！?/br>
    梁禾拿了外套匆忙下樓，見面意外又驚喜：“程大川？大川，你——你今天怎么……？”

    程大川把墨鏡架回鼻子上：“怎么樣，是不是特有范兒？”

    梁禾大笑：“你這模樣，掉進染缸了嗎？什么時候回來的？”

    “上午的飛機，剛落地呢?！?/br>
    “走走走，上樓坐會兒?！?/br>
    “不了，我知道阿姨有午休習慣，”程大川一把拽住他，“有空嗎？哥們找地兒聊聊？”

    “當然有，”梁禾立馬答應，又問，“就你一人？”

    “放心吧，”程大川一拍他肩膀，一副明了的表情，“我妹落地就喊累，在午睡呢，沒跟我出來?！?/br>
    “那……”梁禾想了想，“跟我去學校吧?！?/br>
    上午才離開，下午就回來了。

    這年頭大學生少，研究生更少，留校過年的根本就沒有。上午梁禾離開了學校，宿管大爺就直接鎖了門。梁禾帶著大川去了辦公室，泡茶落座，程大川環顧四周：“可以啊，老梁，我說你就這樣當上人民教師了啊?！?/br>
    “說什么呢，”梁禾道，“聽起來我不像一樣?！?/br>
    程大川大大咧咧地坐到辦公室唯一的沙發上：“有點浪費，跟我去香港吧。那邊比內陸好多了，起碼先進10年。那五光十色……醉紙迷金……”

    “看出來了，瞧你這一身的顏色，還不止十種呢，” 梁禾挖苦他。程大川進了屋脫掉了外衣，露出一間花花綠綠的襯衣來。這樣式和顏色，梁禾還是頭一次見，就跟初學畫畫的小孩兒打破了顏料盒似的。

    “瞧見這個了嗎？”程大川毫不介意，露出腰間一個黑色的小方塊，拍了拍。

    “什么？”

    “BP機。隨時call 我?！?/br>
    “什么時候買的？”

    “年前才買。摩托羅拉的，最新款。怎么樣，眼紅不？”

    “大陸能用？”兩個月前，他的舅舅何成凱問過要不要個BP機，他沒要。

    “能用啊，不信你試試？”程大川起身走到辦公室的座機前，拿起電話，“這能打吧？”

    “這公家電話……”

    程大川壓根就沒管他，聽見電話有聲，直接播了一串數字，然后遙指梁禾用手指點他：“迂腐?！?/br>
    播完電話一分鐘，程大川腰間那個黑乎乎的塑料殼發出響亮的“B—B—”聲，還伴著輕微的機械振動。程大川裝模作樣地取下來，在梁禾面前晃了晃，綠色的小屏幕上是一串數字：“你們辦公室的電話一點也不好記。香港那邊都流行6啊8啊什么的，你們還兩個4?！?/br>
    “你這資本主義的作風哪里來的，”梁禾睨他一眼，“才去多久?！?/br>
    “瞧瞧，眼紅了是不?！背檀蟠ā昂俸佟币恍?，“別生氣啊，哥們從小到大，什么時候有好的忘了你了？諾，這個，你的，拿著?！彼麖陌锬贸鲆粋€嶄新的包裝。

    “干嘛，糖衣炮彈收買我？”

    “夠分量嗎？”

    梁禾笑笑，一言不發地打開，也不推辭。多少年的朋友，并不多言：“謝了?！?/br>
    “我的新年禮物呢？”

    “那兒……”梁禾指了下柜子一角，“早給你畫好了。這次又送誰？”

    “這你別管了，要不，你和我一起去香港看看？”程大川笑嘻嘻地自己過去翻，又回過頭，笑得一臉欠揍，“別老說我，你呢？”

    “管好你自己?！?/br>
    “還沒有？”程大川問，“那我meimei還有戲？”

    梁禾扶額：“找你的畫?！?/br>
    “跟你開玩笑呢，我妹去了香港，見多了優秀的男人，早就對你也沒那么癡迷了。倒是那誰，我聽說你倆關系一直挺好？”

    “別人不知就算了。你怎么也瞎說？我和你什么關系，就和她什么關系?！?/br>
    “你才瞎說，”程大川眼一瞪，“咱倆關系這么鐵，從小穿一條褲子，她和你穿過一條褲子嗎？除非……”

    “你找到沒，找個畫這么墨跡?！?/br>
    “找……”程大川忽然停下，轉過身來手里拿著一幅畫，眼里是發現寶物的興奮，“老梁，這是什么？”

    這一張A2畫幅的油畫，并不大，上面不是具象的形態描繪，而是抽象的景和人——黑色的夜里，一扇明亮的窗，一輪明亮的圓月，月下、窗內，一張破碎又模糊的臉，臉上有晶亮發光的東西，好像少女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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