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馴養計劃 第3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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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客深夜來訪。原本不該打擾大人清靜,直接回絕的。但那來客……在門外啼哭不止,已經哭了半夜了?!?/br> 梅望舒披著氅衣,袖里揣著手爐,緩步走進會客花廳。 花廳里的夜間來客聽到腳步聲,猛地轉過身來。 遮掩耳目的大披風,擋不住來人窈窕的身形,動作里處處透露的驚惶。 深夜前來的貴女,上個月曾在慈寧宮見過一面。 赫然是賀國舅家中長女,南河縣主,賀佳苑。 “雪卿哥哥?!辟R佳苑放下風帽,露出一張楚楚含淚的蒼白面容,俯身就要拜倒行大禮。 “求求你,念在我們幼時的交情上,救救我爹爹?!?/br> 聽到那句耳熟的舊日稱呼,梅望舒的眼皮子就是一跳。 她入京多年,早習慣了被人當面稱呼官職;家里人喊她‘大人’,聽起來也還好;但被人當面追著喊哥哥……獨此一份,這兒多年了,還是受不了。 梅望舒心里默默腹誹著,雪卿jiejie。 還是過去兩步,把人扶住了。 “不敢當縣主大禮?!彼疽怄倘环鲋R佳苑落座,自己在她對面坐下,話里軟中帶硬,“縣主是皇家貴戚,下官是天子臣屬,還是以官職稱呼吧?!?/br> “下官這幾日閉門養病,不知國舅爺那邊,究竟招惹了什么禍事?” 賀佳苑的一雙漂亮杏眼早就哭成了腫桃子,抹著眼淚崩潰地抽噎。 “我怎么知道爹爹招惹了什么禍事!爹爹向來安分守己的,每天就養養花,逗逗鳥,他什么時候在城外偷偷安置了那處別院,惹禍的袍子何時藏過去的,袍子里到底是什么要緊的東西,連我娘都不知道!” 對面一問三不知,梅望舒一陣無語,“縣主什么都不知情,怎么會想到求到我這里,又打算讓我怎么幫?!?/br> 賀佳苑噎了一下。 “我……”她咬著唇瓣,左顧右盼, “圣上和梅學士最為交好?!彼О星械氐?,“旁人說話圣上不搭理,梅學士說話,圣上定然會聽的。家祖母托我跟梅學士說,爹爹向來是個軟耳根,自己沒甚主見。這次惹禍的袍子,乃是太后娘娘一個人的主意?!?/br> 梅望舒原本耐心側耳聽著,聽到‘太后娘娘’四個字,倏然抬起視線。 “惹禍的袍子,牽扯到了太后娘娘?” “是?!辟R佳苑像是被這句話提醒,又眼汪汪地抹起了眼角。 “祖母說,天家母子鬧起了別扭,卻把外家牽扯進來,賀家滿門老小何辜!不敢求梅學士為爹爹求情,只求梅學士在圣上面前轉達這一句話足以!賀家滿門兩百余口,感念梅學士的恩情!” 梅望舒抬起手,按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xue。 前幾日,聽到賀國舅偷偷藏起一封寫滿字的絹書,她當時也只想,或許就像向野塵猜測的那樣,賀國舅犯下了什么人命案子,動用外戚權勢,私自把訴狀攔下。 今年是元和十年,圣上才二十歲。 天下承平,君主仁明,一切都和上一世的走向截然不同。 她原以為,三年之后,元和帝二十三歲時的廢帝風波,這一世應該不會發生了…… 然而,剛才聽到‘太后娘娘’四個字,她突然意識到,她忽略了一件極重要的事。 絹書。 寫滿字跡,被賀國舅偷偷藏起的絹書。 進宮時還算正常,隔天出宮后,神色卻驚慌失措。 前一世,元和十三年,太后娘娘親筆書寫的廢帝懿旨,被人從行宮偷偷帶回京城,抄錄數百份,一夜之間貼滿了京城大街小巷。滿紙字字泣血,痛訴皇帝不孝…… 豈不正是用血寫在薄絹上的一封人血絹書! 或許是這一世的走勢稍微有所不同,天家母子間還沒有走到你死我活的程度,這次的廢帝懿旨并沒有用人血寫成,只是一封尋常絹書。 再加上時間對不上,她一時竟沒有聯想到廢帝之事上去。 原來,早在三年之前,母子尚未正式反目之時,廢帝的懿旨就已經秘密準備下了…… 按捺著心里驚濤駭浪,她好言好語安撫了一番賀佳苑,親自把人送出了門外。 路上幾度欲言又止,最后只問,“縣主,上次入慈寧宮,不知太后娘娘可有向你提及什么要緊的事?” 賀佳苑茫然搖頭,“姑母只是賞賜了珠寶頭面給我,閑談了些小時候宮里的瑣事。沒談起什么袍子?!?/br> 她拉起風帽,期待地問,“梅學士,你會幫我們賀家的吧?” 嬌艷如花的容顏,帶著明晃晃的期盼,梅望舒心里閃過一絲不忍。 她含蓄地勸了句,“圣上和縣主是表兄妹,斬不斷的血脈親緣??h主與其來下官這里,為何不直接入宮,去圣上面前哭求一場?就像剛才那樣,提起舊日的交情……” 一句話還沒說完,賀佳苑倒像是受了什么大刺激,眼淚立刻滾下來。 “求你了,別說了?!辟R佳苑捂著臉,抽噎得喘不過氣來, “圣上是九五之尊,最看不上我這個賀家出身的姑娘,能跟我有什么舊日交情!” 她抽抽噎噎地道,”除了慈寧宮姑母那邊,宮里跟我有交情的只有雪卿哥哥你,陪我玩翻花繩,剪窗花,搓湯圓,就連念詩都念得有趣……” 梅望舒嘆了口氣。 “那是下官隨侍圣上伴讀,宮中偶爾碰著縣主罷了??h主,聽下官一句勸,明日就遞牌子入宮,當面和圣上提一提那些舊事吧?!?/br> 賀佳苑哭得半死不活,扯著梅望舒的袖子,死活要她應承入宮面圣,替賀家陳情,當面轉述賀老太君的那句話。 梅望舒好言好語哄了她幾句,正好人已經走到門口,京城沒有宵禁,夜晚門前不時有人來往,賀佳苑總算松了手,不甘不愿地走了。 常伯提著燈籠在前方引路,梅望舒在夜風蕭瑟的庭院中默默走回一段路,開口道, “向七呢。叫他來,我有話問他?!?/br> 片刻后,向野塵睡眼惺忪,從床上被人挖起來。 梅望舒不說廢話,直入主題,“禁軍包圍賀國舅的城外別院當時,你有沒有被人察覺動靜?” 向野塵想了一會兒,”來人里有幾個高手。當時我蹲在樹杈上,他們知道我在何處,我也知道他們在何處。彼此沒動手,沒照面?!?/br> “此事到此為止?!泵吠娴?,”你再不要去賀家別院,也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把之前看到的事都忘了。最近兩個月內,不要隨意出門。若是發覺被人盯梢,立刻通報我?!?/br> 向野塵露出迷惑神色,“主家,咱們卷進大事了?賀國舅犯的事,難道不是普通人命案子?總不會屠了滿村莊的人,奪了金礦銀礦吧?“他驀然瞪大眼,”難道是牽扯到通敵賣國——” “別再胡亂猜測了。我說了,到此為止?!泵吠孑p輕吸了口氣,在凜冽的夜風里裹緊大氅, “等事情過去?!?/br> 這一世,事態確實和上一世大不一樣了。 天子早早豐滿了羽翼,手中有多處勢力可以調動,將京城的動向牢牢把握在手里。宮里的絹書不過在賀國舅處藏了幾日,就被禁軍破門而入,搜羅而去。 賀家急病亂投醫,求到了她跟前。 但事情并不像賀家老太君刻意輕描淡寫說的那樣,‘天家母子鬧了別扭’而已。 絹書懿旨,意圖廢帝。 同黨者,罪同謀逆。 做臣子的敢往里面伸手,沾上就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她叫來常伯,輕聲吩咐下去。 “我已在御前稟明了閉門養病,如果個個夜里在門口大哭,便能夠登堂入室,叫圣上如何想。以后若是再有客登門,哪怕在門口哭上三天三夜,也只勸他回去,不必稟到我面前?!?/br> 常伯老臉通紅,低頭應下。 梅望舒仔細叮囑幾句,除非老師登門,其他人一律閉門回絕,這才歇下了。 或許是之前察覺的密謀廢帝的絹書懿旨之事,引發情緒劇烈波動。 這夜,她始終輾轉不能眠。 耳邊的梆子聲響,已經過了三更。她在黑暗的帳子里,想著上一世的最后幾個月。 重生了一次,又過了那么多年,許多記憶已經模糊了。 只記得往日靜謐典雅的殿室里,棋盤閑置,玉子蒙塵。 暴君已經許久沒有過來找她對弈。 太后的血書懿旨貼滿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民間嘩然。宗室諸王紛紛表態,同情聲援太后娘娘,朝野暗流涌動。 暴君倒行逆施多年,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替君王說話。 半個月后的某個夜晚,宮中嘩變,禁軍倒戈,暴君被廢為庶人,圈禁行宮。 在朝中幾股勢力的合力支持下,行宮里的廢太子的子嗣之一,從小跟隨太后娘娘在慈寧宮長大的小皇孫,被扶持即位。 隨侍暴君御前的宮人一律賜死。 皇城里種下的千百棵四季花樹,處處掛起白綾,四面八方皆是凄慘哭聲。 相熟的內侍暗暗給她指出一個方位。 “梅娘子,快逃!西閣那邊的宮墻靠著山坡,年久失修,坍塌了好幾處。若是你運氣好,沿著坍塌口鉆出去,往后山上逃!好歹留的一條命在!” 梅望舒在黑暗里模模糊糊地想,自己當時為什么沒逃? 當時自己回了句什么? 啊,對了,自己當時說…… “梅氏舉族盡歿,留我一個獨活世間,又有什么意思?!?/br> 她在劇烈的心跳中猛地睜眼起身。 “嫣然!”她掀開帷帳,啞聲喚,“在不在?!?/br> 嫣然在外間軟榻上驚起,舉著燭臺走近過來,“大人又做噩夢了?” 梅望舒定定地望著滿臉困倦神色、抬手打著呵欠的嫣然。 上一世,她活得循規蹈矩,直到二十六歲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被充入宮掖。自然不會有任何和嫣然碰面的可能。 崔氏嫣然,也曾經是官家千金,京中四品清貴文臣,國子監祭酒:崔和光的嫡女。 作為元和帝幼時的啟蒙老師,崔祭酒是朝中為數不多的、始終極力維護少年天子的官員之一。 也因此,被郗有道一黨視為眼中釘,早早地尋了個借口,將崔氏抄家滅族。 男子西市處斬,女子落入教坊為官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