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 第30節
不過宰相們也奇怪圣上這一回怎么不似往常,在內廷里略坐一回,便迫不及待地同臣工們分享自己的喜悅。 “你問我,我問誰去?”顯德望了望主殿和側殿,嘆了一口長氣,“若是真的有事,就請幾位宰相辛苦,上個折子,圣人今天怕是見不了外人的?!?/br> 左右宰相府里也有幕僚,這些大多數不用他們親自動手,麻煩些便麻煩些。 那內侍應了,但沒有圣上明確的旨意,他還是有些害怕,“總管,您說圣人醒來之后會不會……” “等著吧,”顯德打斷了他,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心思去想御書房里相公們的想法了:“貴妃娘娘生下了皇子,以后御書房里有的鬧呢!” 長安縱然繁華,可除了那幾個重要的節日,圣上很少會額外放燈和燃火樹銀花,當明燈被禁軍齊齊點燃的時刻,沒睡的人家幾乎都披了衣裳起來,和坊內的鄰居一同賞看。 圣上得了新的皇子,這樣的消息除了朝廷重臣,平民是無法知道的,只能互相議論猜測宮中到底是又有了什么喜事,以至于圣上會這么高興。 很快,消息從“圣上新得了一件稀世珍寶”傳成了“圣上派出去的軍隊新剿滅了一個鄰國”。 就在這樣難得的歡騰里,清平坊里卻獨有一處院子緊鎖房門,連燈燭都沒有點,仿佛絕世獨立。 不過在眾人的印象里,這個小院子里住著的一位男子一直身體不太好,另一位不解風情,或許早早便睡了,注意不到這樣的盛況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然而里面被認為早已經睡下的男子,現在卻正站在皎潔月光之下,凝望長安燈火最密集處,靜默不語。 月影下的男子長身玉立,蒔弄那一枝被養在土里的桃花枝。 他作為秦君宜離開長安時是一個不冷不熱的日子,她像是只饜足的貓兒一樣,又像是魚兒一樣滑不溜手,嫵媚滿足地吮去他眼角的淚,吃驚又得意:“原來郎君這里真的這樣敏感,親一親都不成?” 但是當他作為衛皓奉命到外地,再度回到長安城的時候,她大概已經生產了。 同住一處的宇文高朗正在月下劈柴,他是個鰥居的武夫,雖說三殿下從來沒有薄待他,但他自從喪妻后再也沒有續弦的心思,因此蕭明稷安排他與這位衛郎君同住。 說是這位衛郎君身體比較弱,須得一個人幫扶些才能過下去。 然而單獨請仆人服侍,殿下又不大放心,因此將這個人安置在了他的住處,一來武官的住處方便隱蔽衛郎君,二來也不叫他成日練武,一根筋似的,把腦子都練沒了。 殿下因為一些原因不好將衛郎君放在自己身邊,所以放在他的身邊,做事也方便一些。 他抬頭看了一會兒夜空中的熱鬧繁華,見“衛皓”正在替桃花澆水,難得留戀天上的絢爛,不覺微有些奇怪:“衛郎君,你們這樣的文人墨客,這個時候不該喝些酒,詩興大發嗎?” 好像良辰美景,這些不太得意的文人墨客都容易生出比較悲涼的情緒,借景寫人,傷感懷才不遇,但是衛皓卻從來不這樣。 他識文斷字,做事也常有妙策,但好像從沒見過他寫詩作詞。 “這有什么好作詩的?”秦君宜啞然一笑,將手中水瓢放下:“詩詞是有閑人做的,我這個人從不寫這些東西?!?/br> “那你就不好奇外面發生了什么事?”宇文高朗自己便經常被同僚說無趣,但覺得衛皓可能比他還無趣:“今天又不是過年過節,前天好像圣駕還出行了,今夜就放鐵花,這是什么道理?” 高大的宮墻隔開了兩個世界,悲喜互不相通,外面的人想象里間的森嚴與奢華,里面的人向往宮外的天地廣闊。 “不外乎是圣人得了珍寶、邊關傳來大捷……”秦君宜緩了緩氣,苦笑道:“又或者,是得了皇子,這也是最有可能的?!?/br> 只有那個圣上最鐘愛的女人生了皇子,圣上才有可能這樣恨不得立刻昭告天下般的大肆慶?!蛞估矧嚾挥行┬幕?,卻沒往那方面去想。 若是她也死在了產房里……那從此他在塵世間大抵也再沒有什么值得去恨的牽掛了。 他想了想,那個至高無上的男子給予她所有最好的東西,她也得償所愿,還能有什么值得人去擔心的? 但是果然,在他什么也不知道的情況下,她便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 但是今天,圣上便沒有上朝。 他即使是當年也只是正八品,沒有上朝的資格,但是觀察晨起的車轍卻不難發現車痕并無幾條,不似有貴人路過的樣子。 圣上并不算是耽于女色的君主,身體也還算康健,禁庭春色無數,也不見為誰誤了朝政。 除非是貴妃生產,又或者是宮里有資歷以及與圣上感情好似先皇后的人去世,圣上才會特意輟朝。 “你怎么知道?” 秦君宜盡量控制著自己不去想如今宮里的鄭貴妃到底是何時有了身孕,那個孩子有沒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自己的骨rou。 “猜測罷了,左右你明日到吏部述職后也要去殿下府上拜見,問一問便見分曉了?!?/br> 秦君宜若有所思道:“不過三殿下明日的脾氣可能會很差,我勸宇文兄還是小心應對為上?!?/br> 宇文高朗有幾分驚奇:“衛先生也有許多時日不曾見過殿下了,你怎么知道殿下會生氣?” “圣上遲遲不肯重提東宮之事,恐怕就是為了等著這個孩子,如今圣上怕是要議立太子,卻突然又多了一位皇子,殿下自然不會高興?!?/br> 秦君宜知道宇文高朗是個武癡,對蕭明稷一向忠心,所以才安排自己同他在一處,只是簡明扼要解釋了些,“不過都是我一家之言,我姑妄說之,你姑妄聽之罷了?!?/br> 無論那個孩子是誰的,總不可能是蕭明稷的,那位三殿下連中宮嫡出的太子都能算計,一個小娃娃并不放在眼里。 可是若這個孩子是鄭玉磬生的,那便有許多不一樣的樂趣了。 宇文高朗見這位衛先生說著說著忽然就笑起來了,稍微有些莫名其妙,但想一想殿下明日還要見自己,萬一明日真的說錯話被罰,今天總得把煮飯的柴砍夠了,省得把殿下交代的這位郎君給餓著。 …… 鄭玉磬醒來的時候正是夜間,她身上疼得不行,連轉頭都十分困難,只能半啟眼眸,失神地望著帳頂。 昏黃的燈光刻意照顧了帳里累極而眠的人,但是她勉強還能看清自己面前的一小塊地方。 要暈過去的時候疼到完全不知道人事,她竟然有些忘記了,自己是怎么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的,那個孩子真的已經活下來了么? 她費力想要移動一下手臂,撫摸自己的小腹,但是稍微動了一下,疼得立刻呻||吟出聲。 “這是怎么了?” 鄭玉磬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但是那個人現在不應該出現在這里才對。 圣上半掀了床帳,動作輕柔小心,面上雖說也憔悴了幾分,可是不掩關切:“音音,是身子哪里難受,還是口渴了?” 他眼中關切殷殷,伸手想要去觸碰帳中的佳人,然而還沒等碰到她的面頰,鄭玉磬卻先一步將頭側了過去。 仿佛寒冬臘月,有人直直潑了他一盆冰水。 “圣上怎么在這里?”鄭玉磬沙啞著嗓子問道:“您是天子,這里污穢太重,您不該在這里待著的?!?/br> 第37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 “這是什么話!” 圣上從未吃過這樣的閉門羹, 但是瞧著鄭玉磬如今這副可憐的模樣卻又說不出來什么責備的話,到底是為他生兒育女遭罪的人,嘆了口氣,還是軟下心腸同她好言好語。 “音音, 我們是夫妻, 你這樣說豈不是生分了?”圣上端了一盞溫水, 柔聲問道:“現在能不能咽下去水, 還是朕再給你用巾帕蘸濕了喂你一點?” 他伺候鄭玉磬也不是頭一回了,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 反而愈發嫻熟起來,盡量叫她舒服些:“你這回受了大罪,朕瞧著也難受, 別說產房污穢,便是朕替你生的心思都有?!?/br> “不敢,”鄭玉磬喝了圣上渡過來的水,卻并未順著圣上的心意轉頭,只是疼勁上來,淚水順著眼尾滑下:“圣上不是說要我好好反省么,想清楚了再去見您, 省得您生氣之下賜死宮里的人?!?/br> 圣上想起自己威脅她的話,其實這種話在道觀的時候他也說過,然而那個時候他除卻強求, 多數時候還是展現自己作為尋常人的一面給鄭玉磬, 也不曾叫她怎么認真行過禮、受過別人的禮。 但是她入宮之后, 他教會她的是宮闈的森嚴與人命的輕賤,自己作為天子,什么都可以得到, 也同樣可以輕易地舍棄,并不會像尋常夫妻吵架那般,過去就過去了。 惹怒了他,是真的會有性命之憂。 圣上嘆了口氣道:“以后內廷都是你來管,音音要處置誰都成,朕再也不插半句嘴了?!?/br> “您說得對,我現在丑陋,當然比不上那些年輕貌美的嬪妃,”鄭玉磬閉上了眼睛,“色衰而愛馳,畢竟是天下女子都逃不過的?!?/br> 她說起話來費力極了,卻還要去拽被子來蒙住自己的面容,叫圣上心底酸澀難言,早知道會如此,那些傷人的話他一個字也不會說,但天子一言九鼎,說出去的話再也收不回來了。 “你哪里丑了?”圣上捉過鄭玉磬的手,怕她動起來又難受,在那纖纖柔荑上落下一吻,“在朕看來,音音永遠都是最漂亮的小姑娘,從前是,現在是,以后也會是?!?/br> 她的頭發被宮人半挽了,顯得不那么狼狽,面上的疲憊憔悴卻無法遮掩,可即便是這樣,在他眼里也是美的。 “要說老也該是朕老了,”圣上叫她來細撫自己眼角逐漸萌芽的細細紋路,他今日心力交瘁,覺出比平日天子威嚴不一樣的滄桑:“朕轉年也要四十了,四十不惑,先賢說的倒也明白?!?/br> 鄭玉磬很少去注意圣上的容貌,畢竟他作為天子,別說是這般眉目英挺、鼻若懸膽,就算是獐頭鼠目,有了光環加持,照樣有無數女子傾心。 圣上略帶薄繭的手掌牽引她從額間開始丈量每一寸肌膚,有別于評判少年美貌的精致,圣上的五官更深邃些,因此看向人的時候格外有壓迫感,自然當那雙不怒自威的眼眸含有脈脈溫情的時候,也就顯出與平日不同的魅力。 歲月薄待女子,但是對于君主而言,除卻賦予他那幾條來自閱歷的淺細紋路,卻并沒有什么不妥之處,從戰場上下來的男子經歷了硝煙與歲月的洗禮,像是經歷了沉淀的綠蟻酒,撇去了輕浮的雜物,只剩下醇厚的香氣。 這樣的人,無論他是不是君主,身邊總少不了女子的追逐,但是這種賞心悅目對于鄭玉磬而言,也不過是侍寢的時候能說服自己一些,好歹心里面過得去,不至于厭惡之色溢于言表。 “圣上便是年紀再大上十歲,也不會缺少女郎喜歡,”鄭玉磬想要將手抽回來,“我如今累得不成,您去尋旁人便好?!?/br> 這便是那陣氣還沒過去的意思了。 “是朕口不擇言,你少動些,仔細牽扯到傷口,”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帳中的女子現在根本沒有力氣反抗,他要注意的反而是別牽扯到了她旁的筋絡,叫下面跟著疼,“朕知道音音不喜歡她們,是朕錯了,以后再也不往承歡殿去了?!?/br> 圣上認錯認得太痛快,叫鄭玉磬都有些吃驚,但是圣上若是當真獨寵,她反而覺得難辦了。 不過想一想,她簡直是杞人憂天,圣上并不是那種會為了一人駐足的男子,因此這話聽聽便也罷了。 圣上見鄭玉磬閉著眼不說話,開始以為是她又想睡了,后來才覺察出來似乎有些不對,輕聲問道:“音音?” “我不用圣人為了我而委屈自己,您這么委屈,以后口上不說,心里也會怨恨我,”鄭玉磬稍有些倦怠,開口道:“這樣是求親反遠,我知道的?!?/br> 她如今正是最得皇帝憐愛的時候,圣上什么話都說得出來,雖說生死之際的事情叫她有些意外,但是若要圣上一直獨寵她,起初還好,越到后面反而越容易生出逆反的心思。 這樣的好時機,不拿來多爭取一些更實際一點的好處,反而用來爭風吃醋,實在是有些浪費了。 “朕何時將心放在她們身上過,若不是你身子實在不好,朕哪里舍得去別人那里將就?” 圣上知道后宮女子皆有獨占的心思,她忽然肯退步,倒不是真正變賢惠了,大約是有些心灰意懶的意味,“早產是多么兇險的事情,音音怎么不遣人到紫宸殿來尋朕這個夫君,反而去求了不相干的人?” 他想著當時錦樂宮的慌亂與惠妃、麗妃的不經心,稍微頓了頓,“朕同你說過多少次,紫宸殿從不留人過夜,有什么要緊的事一定要立刻來尋朕,便是御書房也可叫寧越去闖,朕一定會來,音音都當做了耳旁風,反倒是一兩句氣話便入了心?!?/br> 她以為惠妃和麗妃會是什么好人嗎,那是巴不得她和孩子一道去死的人,好為她們的兒子在東宮路上剔除一塊絆腳石,她寧可去尋這些人,也沒有來找他的意思。 “我見紅好些回了,圣人本就在同我生氣,萬一不是,豈不是要叫人以為我矯情,您把寧越殺了,反倒是我的罪孽?!?/br> 鄭玉磬慘淡一笑:“惠妃她們才是內廷主事的人,這樣的事情不敢勞動陛下,少不得煩勞她們兩位了……死也就死了,我本來就是個罪人,上天也覺得我不該再活下去?!?/br> “就是上天有懲罰也全在朕躬,你有什么罪?” 圣上不忍再聽她這般有氣無力地說下去,也不敢再聽下去,只能緩和了些神色,說起孩子時放軟了聲音:“你只有功勞,給朕生了個皇子,音音,朕從未這樣高興過?!?/br> 他語中滿是歡喜,這個孩子剛出生的時候自己實在是滿心疲憊,連高興都沒有力氣高興,可是稍微歇一歇,再見到那個叫他同鄭玉磬受罪受折磨的孩子,那種久違的喜悅又叫人覺得為了這個小冤家當真是什么都值得。 這個孩子已經是他第十個皇子了,按理來說,他是不會有太多觸動的,作為君主,他已經有了足夠多的皇子去慢慢篩選,瞧哪一個可以去繼承江山。 孝慈皇后從不阻礙哪個皇子的降生,因為她也明白,天底下便沒有哪位君主能真的散盡六宮,長長久久地守著一個人過,只同一個人生兒育女,龍未必就能生出龍來,那樣的例子大多下場凄涼,不是被移出太廟,就是君死有疑,她寧可丈夫妾室多些,也不愿意將來當真把天下交給一個廢物,自己死后還不能安享哀榮。 很可惜的是,這樣的真理偏偏就在她身上驗證了一回,天底下最尊貴的夫妻費盡心思來培養太子,最終東宮還是因為失德無能、謀反作亂被廢了。 然而他與音音的孩子懷上的那些日子正是他與鄭玉磬矛盾不可調和的當口,但是等到她有了兩人共同的血脈之后無論是他還是音音,才漸漸能放下世俗的桎梏,過著神仙眷侶般的日子,親昵無間。 古人說四十不惑,也只有年近四十,他才真真正正清楚自己的心意,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有那么一刻,圣上也很是后悔自己會對孝慈皇后許下那樣的承諾。 那個時候他除卻痛惜妻子早亡,也覺得沒人能比孝慈這個皇后做得更好,再立一個自己反而束手束腳,因此索性早早斬斷了旁人的心思,不許嬪妃覬覦那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