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 第28節
這無異于是變相禁足,鄭玉磬的身子搖搖欲墜,枕珠一個人的力氣不夠,寧越連忙扶她上輦。 蕭明稷站在皇子宗室行列,見她為了天子的寵愛黯然神傷,卻又被圣上這般相待,心底那種扭曲的快感卻漸漸消失,然而戾氣竟有增無減。 萬??粗约抑髯硬灰姲朦c愉悅,對這樣一出好戲絲毫不歡喜,心中不禁嘆息,但礙于眾人,不好詢問該當如何。 寧越跟在貴妃步輦旁邊,他知道鄭玉磬是個心下有成算的,但仍免不了擔憂,見鄭玉磬歪在輦上,心急如焚,但是鄭玉磬卻搖了搖頭,用盡最后一點氣力握了握他的手,闔眼休憩了。 枕珠咬了咬牙,想著趁著步輦行到一半急急忙忙地跑向太醫署的方向,顯德很會做人,即便圣上下令禁足,也沒有派人來看守,因此無人來管她。 這一場生忌并不圓滿,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失敗,圣上不顧王惠妃與吳麗妃的跪地請罪,沉著面色將鐘妍帶回了紫宸殿。 ——這還是頭一回圣上在孝慈皇后祭禮的當日帶妃嬪到寢殿去。 專門為圣上瞧診的太醫院院使羅韞民被急招到紫宸殿看鐘婕妤的傷,那個受傷的女人哭哭啼啼,只是在坐榻前走來走去的天子心情煩躁,并無半分憐意,甚至叫那位娘子閉嘴。 鐘婕妤除了額頭,最嚴重的傷在被衣物遮蔽的地方,他不好細看,只能隔著屏風問了,心里有數。 “她的傷勢如何?”圣上陰沉著臉問道,不太像是擔憂。 “娘娘的傷并無大礙……”羅韞民腹誹道,他總不能說這點擦傷圣上找個藥童也是一樣的治法,不擦藥估計都不太會留下傷疤,他的醫術簡直是大材小用:“婕妤跪了許久,臣一會兒開些驅寒藥方,再請宮人拿些消腫化瘀的藥膏,按時擦了,應該好得更快些?!?/br> 他也不知道這樣的回答能不能叫圣上滿意,但里面的鐘婕妤卻顫巍巍地喚了一聲圣上。 “顯德,吩咐人送她回去?!?/br> 圣上命人將屏風撤了,見鐘妍略有些不情愿,冷冷道:“你還有什么想對朕說的嗎?” 他如今心情煩躁,同鄭玉磬置氣本非出于本心,即便當時放了狠話,也不是為了維護鐘妍。 “妾求圣上為妾做主,”鐘妍泣不成聲,“妾也不知道是哪里惹了貴妃娘娘不高興,最多不過是貴妃娘娘身子不方便,妾代替伺候幾月,娘娘便惱了妾,當眾拿我出氣?!?/br> “回去罷,”圣上抿緊了唇,面色鐵青,他對女子之間這些彎彎繞繞沒什么興趣管,開口打斷了鐘妍的哭訴:“貴妃又不曾將你怎么樣,她氣不過說你幾句,朕也訓斥了她,你難道還要朕叫貴妃罰跪嗎?” “妾不敢?!?/br> 那一點鼻音里的委屈與撒嬌,幾乎弄得人心都酥麻了,可是鐘妍暗地里幾乎要將牙都咬碎了。 貴妃借著先皇后的生忌拿捏人,她受了一日的苦,腿都沒有知覺了,就換來圣上這么輕飄飄的一句? 這若是叫秉公而斷,只怕這公理人心幾個字都長在錦樂宮里了。 顯德瞧在眼里,紫宸殿里沒有嬪妃留宿的慣例終究還是沒有人打破。 孝慈皇后的生忌并不是個輕松的活計,即便是圣上夜里也忍不住有些乏累,早早沐浴歇下了。 顯德作為內侍監,今夜正好是他值守在外面,瑞龍腦的香氣令人昏昏欲睡,今夜圣上斷然不會召幸女子,因此相對而言會輕松許多。 然而圣上才歇下不過半個時辰,忽然喚了他一聲。 顯德從打盹中猛然清醒,身為伺候圣上的內侍監,他隨身攜帶了薄荷油,味道清新,也能快速提神,不叫圣上看出自己的倦色。 “圣人,圣人?”他伏低身子靠近,輕聲喚道,怕是天子夢中囈語,驚醒了君王好夢。 “現在是什么時辰了?” “回圣人的話,已經是戌時一刻了?!?/br> 銅漏嘀嗒,顯德也不太確定,但宵禁總是過了的。 而且他跟隨圣上多年,圣人所要問的,大概也不在時辰上。 “竟然已經過了宵禁……”帳內傳出來一聲低嘆,素來精明強干的男子多了幾分遲疑:“錦樂宮的廊燈熄了沒有?” 圣上不往貴妃那里去過夜,按理來說燈燭是該熄了的,不過顯德在紫宸殿,就算是再好的視力,也沒辦法隔墻視物。 “便是廊燈熄了,恐怕貴妃今夜也是睡不著的,”顯德輕聲答道:“娘娘月份大了,素來睡不安穩,圣人是知道的?!?/br> 但是貴妃今夜睡不著,可能還有些別的原因。 “你倒是連句叫人寬心的話也不會說?!?/br> 帳中嗤笑了一聲,隨即默了默:“她懷著孕性子是比往常差些,說話做事也不過腦子,叫人挑撥幾句,就當眾翻了臉,還當自己是同朕私下待著一般,也不拿朕當做天子?!?/br> 對于這種抱怨的重點,顯德了然于胸,自該把重點放在最后一句上,若是貴妃私下鬧一鬧,圣上哪里舍得這樣罵。 “貴妃娘娘不是招惹人的性子,有人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也未可知?!憋@德勸慰道:“圣人是天子,召幸誰都是理所當然,貴妃被您疼慣了,又不問外面的事情,耍一耍小孩子脾氣罷了?!?/br> 圣上說到底一來是在意天子顏面,二來瞧不得鐘妍頂著先皇后那張臉受人折辱,三來……也是太在意貴妃了一些,圣上青年即位,同樣驕傲矜持,容不得所愛女子一丁點改變,也不允許自己在她心中一點點的不完美。 “她一向愛惜自己的容貌,又是為了朕受這樣十月懷胎的苦,”圣上頓了頓,想起鄭玉磬當時聽他冷言冷語時的蒼白唇色,如今再想,愈發夜不成寐:“朕從未這么想過她,一時賭氣罷了,竟將她說哭了?!?/br> 他常同鄭玉磬說,她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子,后宮無一人可以比擬,并非是做戲哄她,而是他當真這樣以為。 她是不是有什么要緊,憔悴與否又如何,當她穿了那身裁剪合體的衣裙、硬撓撓地梳了婦人頭、邁著盈盈碎步走到紫宸殿來的那一刻,怯生生喚了一句“圣上”,他那個時候便是這么想的。 大約終其一生,也不會有第二個女子叫身為君主的圣上產生如此荒謬的想法。 南齊后主的寵妃有一招步步金蓮,叫那個昏君愛不釋手,日日相看。 圣上靜靜地在想,他學習帝王之術,從前以史為鑒,對這種君主是鄙夷的,然而后來再讀,竟然產生了幾分理解。 因為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后,有一個如夢似幻的女子踏著竹影下投下的斑駁鵝卵石路,跟隨著她的新婚夫君來到他的面前,喚醒了天子最卑劣的念頭。 她秀美纖細的足踏過的每一處,都仿佛踩在了他的心上。 那與孝慈的婚后平淡相守、互相扶持不同,已經不再年輕的天子哪怕是在人前,也克制不住地將她望了又望,內心不可控制地涌現出少年時也從未有過的刻骨銘心,笨拙、慌亂且惡毒。 他坐擁天下,卻前所未有地嫉妒一個男子,嫉妒地恨不得當場命左右殺了他看重的那個男子。 但圣上還要做一個明君,因此也只能借了一場夜宴細瞧半晌,眼看著她自日光中來,從月影里去,面色帶有玫瑰一樣的醺然朦朧,被一個年輕男子半扶了腰身溫柔以待,毫無怨言,聽她囈語想要與心愛之人再看一次火樹銀花。 獨留居于天下至高處的他賞了一夜月色。 秦家并不是一個好去處,相比皇室更是寒酸得無法落腳。 她是一株需要富貴嬌養的牡丹,不該埋沒在市井的柴米油鹽里,在宮里,只要她喜歡,每夜都可以過一遍情人元夕,他不在乎朝臣怎么說。 “奴婢也記得,圣人初遇貴妃后,曾月下獨酌,”顯德含笑道:“您說世間怎么會有這么樣的女子,只要瞧她一眼,便生出千般柔情,可消天下萬種煩憂?!?/br> 有了貴妃之后,圣上的笑模樣明顯就多了,北面的突厥、南邊的南詔,西邊虎視眈眈的吐蕃,東面蟄伏待機的高句麗,都不能叫天子如現在這般夜不能寐。 “明晨下了早朝讓寧越來請朕,朕陪貴妃用膳,她人愛懶,又年輕睡不夠,定然起不來?!?/br> 寧越是顯德相中放在錦樂宮伺候圣上心愛女子的,便是兩人起了什么齟齬,有奴婢從中調和,也不至于太難堪。 或許這些內侍身在局外,反而比帝妃更清楚他們彼此的情感,貴妃萬一真犯了倔,十天半個月不來,難過的豈不是他們這些下面人? 圣上語中帶了些困倦,卻多了些笑意,再無一絲氣惱:“算了,宵禁解了便去吧,她難得想著送朕東西,朕當眾惹惱了她,不知道回去要怎么作踐給朕的物件?!?/br> 顯德聽著帳中的呼吸平穩了許多,后背生出涔涔汗意,但他卻不敢重新打盹。 萬一圣上再躺一刻鐘,變了卦要立刻擺駕錦樂宮,那宵禁對于天子來說,同無物也差不了多少。 圣上待貴妃,確實是與其他女子不同的。 果然,這紫宸殿才安靜了不過片刻,殿外內侍的喧嘩便打破了這份難得的靜謐。 “圣人,錦樂宮掌事寧越求見?!?/br> 紫宸殿小黃門戰戰兢兢啟奏一句,即刻驚動了帳內的天子。 圣上并未追究錦樂宮內侍破壞宵禁的舉動,只是心內隱隱生出不安,他從前也是吃過苦的,不用顯德伺候,自己穿上了皂靴。 寧越進來時身上帶了些血|腥氣,哪怕夜風已經吹散了不少,可在宮中仍舊顯得突兀。 “圣人,不好了,貴妃今夜發動了!” 第36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 “貴妃白日的時候不還是好端端的么?” 圣上撩開帳子起身, 不等寧越說清楚原委,也不要內侍進來伺候,直接取了架上便衣,聲音因為發急而略有些低啞, “她身邊的人是都死絕了, 怎么這個時候才來告訴朕?” 顯德見果然是貴妃出了大事, 暗道一聲不好, 但旋即又慶幸自己做事果然沒有看錯,萬一真叫人圍了錦樂宮, 不許錦樂宮的人出來,那今夜之后,圣上對貴妃愧疚起來, 他這個內侍監首先就要遭殃。 圣上帶有怒意的目光叫人無法回避,叫寧越俯低的脊背如受刀刮。 “回圣人的話,貴妃回去的時候哭了一場,在步輦上便見了紅?!?/br> 寧越跪伏在地下,盡管跑得口干舌燥,但還是盡力叫自己說話有條理一些,“岑太醫說娘娘本來養的還好, 但是不宜動氣動怒,一番施針下去,血怎么都止不住, 因此只能試一試, 能不能生下來了?!?/br> 鄭玉磬見紅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但她如今九死一生,盡管想要賭一賭,倒也不敢將自己的命全做兒戲, 岑建業斟酌了用藥的時間,等到錦樂宮里的人差不多去求了惠妃與麗妃宮里的人,再對貴妃施針,教導宮人如何幫助貴妃放松,等待生產。 “惠妃與麗妃宮中還有太醫署奴婢都派了人去請,穩婆們近來才住進錦樂宮,調動也方便,如今情況還不算太糟?!?/br> 寧越察覺得出圣上的著急,低聲道,“娘娘本來不欲報到紫宸殿,怕生產慘烈驚到了圣人,白日您奔波勞碌,明日再誤了國事不好,只想請惠妃與麗妃兩位主位嬪妃主持大局?!?/br> “但是奴婢私心里想著圣人一貫是最疼愛貴妃的,如此大事怎敢瞞報,因此違了娘娘的令,求圣人去瞧一瞧娘娘?!?/br> “她這個時候同朕慪什么氣,朕親手殺人都殺過多少,她怕驚到了朕?” 顯德忙道:“或許是白日里圣人隨口說了幾句氣話,娘娘心里當真了,怕您不想見她,連求也不敢求了?!?/br> 寧越見顯德這樣伴在圣上身側的老人肯直接出言幫鄭玉磬,稍微有些意外,但是這份情卻是必須承了的,“內侍監所言極是,奴婢起先去問,娘娘也是有幾分猶豫的,后來聽聞鐘婕妤陪著圣駕回了紫宸殿,便不肯打擾圣人春宵了?!?/br> “她以為鐘氏會留在紫宸殿過夜?” 圣上聽了寧越這話幾乎要被鄭玉磬氣死,“岑建業與那幾個女人能有什么用處,顯德,你去取朕的令牌,讓御林軍把羅韞民立刻帶進宮,太醫里那幾個精通婦人生產的,當值不當值全都拘來,貴妃若有半分不好,他們是知道厲害的!” 別說是鐘氏沒有留下,就算是留下了,又算得了什么,難道還能比得上她重要嗎? 寧越自始至終跪在地上聽圣上發號施令,岑建業本來就算是醫術不錯的,要不然圣上也不會叫他來伺候道觀里的鄭玉磬,而麗妃與惠妃也是生過孩子的,經驗更足些,若不論私心行跡,倒是比圣上一個男子更好。 顯德立刻領了命,雖然知道圣上情急之下這樣說,未必就是指定自己去取令牌,但他覺得現在還是自己不辭辛勞會更好些。 安靜守夜的內侍們聽見內殿的聲音立刻都動了起來,圣上穿好了衣物之后,也不必人抬輦,直接就往錦樂宮去了。 原本黯淡下去的宮闈重新燃起了明燈,雖說紫宸殿伺候的人見過各式各樣的大場面,陣腳還不至于一時就亂了,然而從圣駕疾行的速度來瞧,不難看出圣上此刻心中所想。 不同于往日錦樂宮的祥和靜謐、宮門落鎖,今夜宮人們全部都嚴陣以待,不斷在內殿進進出出。 那喧囂吵鬧掩蓋了內殿的動靜,但圣上仍覺得自己聽見了鄭玉磬的哭聲與痛苦呻|吟。 她在哭,都要把人的心哭碎了。 不過那哭聲很快又沒了,像是他的錯覺一般。 圣上往前的腳步頓了頓,見岑建業出來叩頭,站在原地閉了閉眼睛鎮定,以手覆額,掩住了面上的疲憊……與不屬于帝王的脆弱,沉聲問道:“貴妃如今怎么樣了,怎么聽不見她的聲音了?” “回圣人的話,貴妃如今生產,得咬了東西用力,因此不能發聲,只是娘娘情狀萬分兇險,怕是有些不大好……”岑建業怕圣上驟然發怒,要了他性命,慌忙請罪道:“是臣無用,還請圣人準臣將功贖罪!” “你是無用,”圣上冷冷道:“朕將貴妃交由你們照料,難道就是照料成這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