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 第19節
圣上本來也稱得上是十分俊朗, 歲月沉淀下來的成熟與醇厚也叫宮中女子傾心,然而如今面色陰沉,聲音里的威嚴令人畏懼不已,“她的兒子年過十七,難道還要叫母親手把手護著才能同朕說話嗎?” 那內侍躬身行禮,戰戰兢兢道:“回圣人的話,惠妃娘娘聽說五殿下身邊人惹出禍來,因此惶恐不安,怕殿下隨從侍衛不方便進入內廷,所以特地命奴婢帶人將犯事之人的尸體帶來,停在錦樂宮的門外,給大皇子妃賠罪?!?/br> 枕珠聞言睜大了眼睛,鄭玉磬見狀示意她向后退一些,掩藏面上的情緒,側身去瞧圣上的意思。 王惠妃也算是會做人,快刀斬亂麻,總比五殿下之后在圣上面前受教訓要強上許多,至于一個侍衛的性命,倒無需在意。 “貴妃身懷有孕,見不得這些,不必臟了錦樂宮的地界?!?/br> 圣上是見慣人生死的,倒沒有這許多忌諱,但這不是紫宸殿,還是得在意身側佳人的感受,他皺了眉吩咐道:“叫東宮跟來的人去指認,若是便丟到亂葬崗去,不必安葬歸家了?!?/br> 依律法,jian||yin||良家女子的人,尋常的懲處是收押服刑,罪大惡極者交付有司再議其罪,然而宮人向來是充君王與儲君下陳,天家的東西,哪怕是一只貓,一只狗,一個圣上瞧都不會瞧一眼的女人,未經賞賜,都是外間男子觸之則死的禁||臠。 蕭明輝拜見過父親與鄭貴妃之后還沒來得及說話,見圣上對他的怒氣大約還不算重,見蕭明稷進殿以后亦不曾得圣上的青眼,勉強平靜下來等圣上問話。 然而等他冷靜下來才發現,自己背上已經微有冷汗。 那盞鄭玉磬親手奉到圣上手邊的茶驟然被摔到了蕭明稷的額頭上,室內溫暖如春,茶湯尚且有七八分熱,有一半濺在了蕭明稷的方心曲領上,絳紗衣袍瞬間顯出滑稽可笑的深色。 圣上也是投石射箭的好手,動怒之下力道不弱,瓷片崩裂,眼見著血就從三殿下的額頭蜿蜒而下,觸目驚心,錦樂宮的宮人聽見聲音將頭埋得更低了些,不敢繼續看下去。 連廢太子妃都是一驚,連忙行禮,重新拜下去。 蕭明輝慶幸自己今日尚且還不算太倒霉——貴妃的面前,并沒有第二盞熱茶。 鄭玉磬跟在圣上身側日子不算太短,她看見了圣上去拿茶盞的動作,但并沒有出言制止,等到蕭明稷頭上一片殷紅之后,才有些被嚇到似的去攥住了圣上的衣袖。 “郎君,怎么生這么大的氣?” 鄭玉磬面上有些惶急,瞥了一眼旁邊的天子劍,柔聲嗔怪道:“孩子們才剛來,您發什么脾氣,好在只是茶杯呢,若是您性子急起來拿了劍,惠妃jiejie還不找上門來問我討兒子?” 圣上喜歡她這樣嬌怯地喚郎君,這種夫妻間的親昵比那些獨有天子可以用的尊稱還要更令人動情,這個時候雖不是兩人濃情蜜意的時候,但是他茶杯扔去之后心火便也消了,順著鄭玉磬給的臺階停手不言。 鄭玉磬作為殿中唯一與圣上可親昵相稱的主位嬪妃,歲數卻在這些人之中最小,出來用長輩的身份說情顯得略有些緊張,更是說不出來的怪異,但這是她的地界,圣上也想瞧著見她如何主事,沒有開口駁了她的顏面。 “枕珠,請岑太醫過來給三殿下治傷,他雖最擅長婦人科,想來包扎清創總也是會的?!?/br> 鄭玉磬吩咐寧越去攙扶廢太子妃起身,讓人給幾位皇子、皇子妃賜座上茶,她坐在圣上身側,卻不避諱旁人目光,直接去握了圣上的手,不依不饒道:“都是圣人親生的骨rou,手心手背哪個不疼,動怒傷身,圣人稍微說孩子們幾句就算了,別傷了天家和氣?!?/br> 蕭明輝不太見圣上往自己母親宮中去,又或者是圣上去的時候已經是夜間,不是皇子能在宮中的時間。 他未能窺見父母如何相處,但他也能知道,圣上發怒的時候,無論是他的母妃還是別的什么人,斷不會像是貴妃這樣敢在圣上發怒的時候自作主張,同圣上開口為幾個不相干的人求情。 蕭明稷雖然始終恭敬地對待君父,哪怕遭受飛來橫禍也沒有抬頭直視,然而他卻一直觀察著鄭玉磬的舉動。 有些時候看人,不是只能用眼睛,用心也是一樣的。 他聽著鄭玉磬柔聲求情,又聽見她與圣上玩笑,三言兩語輕松撫平天子怒氣,似乎想到了他們相處時的情境。 那個時候她知道自己心悅于她,想問一問她那個倒霉的未婚夫家里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重罪、朝廷又會如何處置,自己卻以女子不可刺探朝政為由第一回 同她生了氣。 她未婚夫彼時還不過是個翩翩公子,還未得到授官、入朝做事,家中卻因為受太子庇護而觸犯了天子逆鱗,從重處置。 當然僅僅是貪腐,那家人也不是不能活,比這些罪行更嚴重、官職更高的人家如今也活得很好,但既然叫她這樣在意,那便只能叫他們去死了。 她從來都是如此,小心翼翼地試探當權者的逆鱗,并樂于向人展示自己在君王心中的獨一無二。 只是沉溺于其中的男子卻正吃這一套,哪怕看破也愿意縱容,包括他自己。 他不希望鄭玉磬為了這一點小事和他生氣,因此她只要稍微表現出一點退卻和討好便將此事輕輕放過,情好如初,然而對那一家人的用刑卻并未減輕分毫。 “三殿下怎么不知道躲一躲,”鄭玉磬見圣上面色稍霽,責怪蕭明稷道:“孔圣人都說‘小棰則待過,大杖則逃走’,圣人雖然生氣,你也不至于連這一盞茶都躲不過去,來日上朝叫臣工們瞧見,還以為圣人怎么了你?!?/br> “君臣父子,圣人是兒臣的阿爺,更是萬民的天子,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br> 蕭明稷平靜的聲音里聽不出什么痛楚,同突厥人所給他的刀傷比起來,圣上這樣無非是叫人難堪而已。 “貴妃?!?/br> 圣上知道她的話是維護自己的,對待皇子們雖然刻意立長輩的形象略有些好笑,但關心點到為止,他今日叫人過來,也不是像她所想的這般和和氣氣說話。 然而被她這樣搗亂,圣上問話時也不像是方才那般駭人。 “大皇子妃告到御前,說你們兩人的不是,”圣上對鄭玉磬這樣的臣妻有興致是一碼事,但說話時從不去瞧自己的兒媳,“君臣父子,說得不錯,然而天家只論尊卑,如今皇長子待罪,不再為儲君,你們這些做弟弟的疏忽兄友弟恭之道也屬尋常?!?/br> 趙婉晴起身按照自己同顯德說的那般簡明扼要地復述了一遍,蕭明輝見死不救雖然可惡,但卻也是她自己有意而為,可是蕭明稷…… 若不是他,她已經住進了那座孝慈皇后只住了兩三年的立政殿,如今的東宮哪怕被廢,也不至于落魄到這種須得自揭傷疤的地步。 蕭明輝聞言大驚失色,東宮戒衛森嚴,他對太子避之不及,哪里知道這樣的丑事:“阿爺容稟,兒臣這些日子謹遵圣命,從不敢與大哥有何接觸,更遑論縱容下人調戲皇嫂身邊侍女?” 鄭玉磬知道他所說皆出于肺腑,廢太子倒臺,連帶許多人都死了,民間說她是克夫,她倒覺得廢太子才是顆遠勝于她的天煞孤星,沾惹上此事的臣子與皇子基本都再無翻身的可能,但是廢太子卻活得好好的。 趙婉晴低聲道:“回圣人的話,五殿下確實不曾派人到東宮,是妾登門的時候殿下與弟妹都言稱出門,妾身側宮人忍不住上前理論,所以才有后來的事情……不過有妾在,不過是言語輕薄了幾句,倒也沒什么大事?!?/br> 趙婉晴說起來風輕云淡,但若她還是太子妃,就是借那侍衛一百個膽子,怕是連東宮的狗都不敢碰一下,說到底還是蕭明輝自己這個做主子的自以為奪嫡在即,對兄長輕慢,所以底下的人也跟著傲慢。 那個宮人不在殿內,大約是被惠妃宮中的人領去指認,圣上如今也沒有心情去關心這女子容貌如何、姓甚名誰,只是將目光轉向了已經被止了血的蕭明稷。 岑建業被圣上與貴妃、連帶皇子、皇子妃的目光弄得背后發毛,本來治傷這種沾了血污的事情不堪入圣目,但是圣上與貴妃不介意,他也只能委屈三殿下了。 “兒臣不知道皇嫂所言為何?!?/br> 蕭明稷起身拱手,他面上一如既往,瞧不出被誤解責罵的生氣,也不見為自己辯解的惶恐焦急,只是據實而言:“兒臣派侍衛拜謁大哥,只是送了些米糧錦緞,還有些銀兩,這些都是在公中過了明帳的,用的也都是兒臣自己的俸祿?!?/br> 他看向趙婉晴,言語之間仍存恭敬:“不知是那侍衛說了些什么,惹得皇嫂不痛快,臣弟回去定然嚴懲不貸?!?/br> 皇子成婚與未成婚的俸祿略有差別,蕭明稷治府嚴謹,哪怕沒有皇子妃,公中賬目也十分清楚,派遣侍衛往東宮雖然避了人,可東宮周圍守衛的禁軍總是瞞不過的,是與不是,一查便知。 “三殿下說得是,您送來的東西樣樣都是東宮所需之物?!?/br> 趙婉晴迎上他的目光,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您派人到那些人家中追繳欠款,一刻不許拖延,如同抄家一般,轉頭便上門雪中送炭,妾與殿下惶惶不可終日,前些時日連母后留給殿下的舊物都險些讓奴婢拿出去典當……” 她已經豁出去了臉面,和從前的太子妃不可同日而語,言語間漸漸有了悲戚顫音,“殺人誅心,飲鴆止渴,莫過于此?!?/br> 蕭明稷自然撿的是對自己有利的一面說,可誰又知道東宮里的苦楚,他一面假仁假義地接濟兄長,另一方面卻又嚴厲逼迫江南被免職的官員,迅速歸還欠款,手段哪有一點仁慈,分明便是個酷吏! 那些錢固然是有被貪污揮霍的成分在,可也有很大一部分是送入長安,供太子私下擺排場、訓練私軍所用,那些人便是傾家蕩產,也是還不起的。 自然只能來找東宮。 太子還沒有死,圣上也沒有將事情做得太絕,因此這些人心懷畏懼,不敢將所有的事情都捅出來,打翻廢太子這條船上的所有人。 可蕭明稷總這樣逼迫下去,又是奉了上諭,東宮若是拿不出所有的積蓄來填窟窿,等到那些人被逼急了,知道怎么都是個死,難免昏了頭,會為了活命依附蕭明稷,再供出些什么來就完了。 趙婉晴滿眼垂淚,弄得那個柔弱得寵的貴妃都于心不忍,開口讓人拿了帕子過來為她擦拭,可她心里的怨恨卻未發泄出千分之一。 蕭明稷就像是一只殘忍的貓,把老鼠捉到手掌心里折磨得要瘋了,才肯一點點殺了他們。 可是她偏偏不如他的意,只要圣人還顧念孝慈皇后一分半點,東宮絕不會叫他這樣一點點拖垮! 第28章 晉江文學城獨發 趙婉晴說的事情鄭玉磬并不是全無記憶, 蕭明稷那個時候每天都很忙的樣子,兩人私下相會也不是那么容易。 家里人在用飯時議論,這個欽差大臣不近人情,他多留在這里一天, 就多有好幾戶人家家破人亡。 蕭明稷不肯告訴她那些犯官會被如何處置, 但是卻同她說過, 新官上任必須要核對賬目, 若不能當即查驗清楚,就得自己來填補賬目虧空。 但這么大一筆賬目被查處出來, 端看圣上會不會顧念孝慈皇后的情分,處置他們的兒子了。 “那些人家……”圣上有過明顯的猶疑,但是見鄭玉磬就這樣呆呆地坐在自己身邊, 一派單純的模樣,淡淡看向自己的兒子:“你追查賬目到東宮里了?” “都是名單上的人,兒臣寫奏折請圣人御覽過的?!?/br> 蕭明稷知道圣上總是更偏疼廢太子,心平氣和:“兒臣以為,若愚昧貧民盜竊陵寢玉環,亦不及鐘鳴鼎食之家從府庫私取一文之罪,因此設定的還款期限為半年, 沒想到這些人見大哥仁心,會跑到東宮里去叨擾清凈?!?/br> “兄長衣食不暖,兒臣也食不下咽, 是故用自己的俸祿略盡綿薄之力, 這是于私?!笔捗黟⒕従彽溃骸叭簧頌闅J差, 兒臣依法辦事,只問貪腐官員,不容私情, 這是于公?!?/br> 鄭玉磬在一旁只需要安安靜靜,事情涉及朝政,圣上現在還肯叫她隨在身邊,是因為這是在她的地界,而不是希望她說什么做什么。 蕭明稷這些話她從前都是聽過的,他確實如此作想,經年未變,只是做起來卻也摻雜了自己的私心。 尸體放在錦樂宮的外面,顯德便親自出去處置了,這樁事對于他而言并無什么難度,可這位內侍監帶領惠妃宮中內侍與那名東宮宮人回來的時候,面色并不好看。 圣上本無意關注一個宮人,容色不足以到貴妃這般地步的宮人,同一個會活動的工具也沒什么區別。 然而當天子無意間瞥見那熟悉的身影后,又將目光重新落到了那人身上。 鄭玉磬入宮時孝慈皇后已經去世十幾年,她與蕭明輝對這位圣上的元妻幾乎一概不知,但她留心著圣上的一舉一動,見圣上目光忽然駐足在一個宮人的身上,心中稍微有些高興,幾乎是得低下頭才勉強壓下嘴角的笑意。 鐘妍今日換了一身八九成新的衣物,她衣著樸素,但正所謂粗服蓬發,不掩天姿國色,那種秀麗溫婉雖不如鄭貴妃這般國色天香更引人注目,但她卻清晰地知道自己優勢所在。 她人雖低著頭,卻大著膽子瞥了一眼鄭貴妃,倒不是因為她有多美,而是想瞧一瞧她的反應。 鄭玉磬注意到了那名宮人的探究目光,她知道有許多人好奇自己,對一個小宮女,特別還是一個被侍衛輕薄調戲的宮人瞧了,不會覺得這一眼有多么冒犯自己,目光和善,并未出口說話。 四目相望,鐘妍見她微笑溫柔,連忙瞧向自己鞋尖前面的一塊方磚。 三殿下額頭上那一片已經傷成了這個樣子,難道貴妃真的就這樣一點也不在意嗎? 是宮里的女子都這般善于偽裝,還是她已經對舊人沒有絲毫的留戀之意了? 顯德自然也注意到了圣上的目光,心中也不免嘆息。 無論大皇子妃是什么意思,又是怎么把這個人尋來的……可這實在是太像了,舉手投足,無不酷似孝慈皇后。 然而這畢竟是在貴妃宮中,圣上這般怕是鄭玉磬會拈酸吃醋,他輕聲喚了兩聲,恭請圣裁。 “荒唐!” 圣上皺了眉,這一聲呵斥卻不知道是在說誰,他望向蕭明稷:“江南周轉不濟的地方已經從戶部撥款,國家富庶,太倉之粟,充溢露積于外,又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大可緩緩圖之,你年輕氣盛,這般咄咄逼人,臣工惶惶不可終日,朝堂動亂,難道便是好事嗎?” “人誰無錯,為人臣者,亦有不易,你清辦的這些人中,有不少尚且是朕故交子侄?!笔ド险Z澀微頓,頷首道:“該嚴查的便嚴查,其余家境略有不及者稍微放一放,得饒人處且饒人?!?/br> “如今還差多少?” 蕭明稷聞言答道:“回圣人的話,十之三四?!?/br> 皇帝點了點頭,他這個三兒子雖然刻薄,辦事又不講情面,但確實能見到成效,這些也在預料之中:“既然所剩無幾,便不必再問了?!?/br> 趙婉晴內心一喜,心知這一步是走對了的,有了圣上這話,這樁案子便是一筆勾銷,她與夫君總算是能松一口氣,連忙跪地謝恩,口稱萬歲。 蕭明輝卻是目瞪口呆,貪腐一事最是難辦,當年太子勢大,他們幾個庶子誰也不敢接手,生怕惹惱了儲君,唯獨這個不起眼的三哥愿意接手這樣的臟活累活,這一樁明明就是廢太子錯了,可圣人偏袒的也太過分了。 但頭上負傷的蕭明稷卻司空見慣,他低頭稱了一句是,退到一旁站立,岑建業看得懂三殿下如今并不得圣心,沒了貴妃催促,自然也不敢上前再料理。 “都回去罷,一個個杵在這里,只會叫朕心里不痛快?!?/br> 圣上雖然恕了廢太子的罪,可這時候也不見得有多待見廢太子妃,側身同顯德吩咐道:“同吏部與戶部知會一聲,三皇子這些時日不用過去了?!?/br> 錦樂宮熱鬧了一會子,忽然人便都退出去了,獨留錦樂宮里的人面對怒氣猶存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