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57節
陛下素來不喜奢靡排場,王師凱旋已是最好的壽禮,雖下旨一切從簡,但臣工們的獻禮之心卻格外熾烈。不拘是貴重的珍寶美玉,還是新奇的巧思玩意兒,抑或者是有才人自作的墨寶曲譜,總之捧到丹陛前,請陛下和群臣們一賞一樂,場面十分的融洽熱鬧。 當然,也有些特殊的。 譬如宣寧侯楚珩,在人前什么珍寶都沒送,當然,送的什么也不能讓旁人知道,反正陛下心滿意足。 那是他們兩個人的事兒。 中秋朝宴后的那一幕還不夠明顯嗎?只是陛下和宣寧侯沒有直接對外宣布,眾臣嘴上就都不好說,可誰都知道陛下和東君總有些“兩個人的事”。 之前大家還盤算著待九州安定,后宮選秀的事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提起來了,可現在倒好,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大家很是為難了一段時間,并且在之后也會繼續為難著。 若是換了別的什么亂七八糟的人,群臣早就群起而攻之,折子如同雪崩一般沖向敬誠殿,大罵此人佞幸當誅了!可現在,對方是漓山東君姬無月,這……這怎么罵嘛! 大乘東君若只是為著權勢而來,用得著去當個佞幸男寵嗎,只要他愿意,朝廷自會高官厚祿、封公授侯地歡迎。再說了,漓山葉氏堂堂十六世家,什么時候落魄到需要大師兄出賣色相才能維持生計了?當東都境主葉見微是死的嗎! 只能說陛下和東君就是喜歡。 這就難辦了。 總之……這事兒一時半會扯不清。 大家只能一邊裝聾作瞎地當暫時不知道,一邊繼續發愁怎么勸勸這兩個人回頭是岸。 獻禮過后,眾人稍歇,朝宴在午時開始。今日“太后”沒來,宮里傳出的消息是鳳體抱恙。上一次中秋宴的時候,眾臣瞧她就不大好了,這回塵埃落定,敬王死訊傳來,王府的一眾子嗣也隨同自盡,太后上了年紀想來承受不住打擊吧!陛下著太醫院小心侍候,又準外命婦入宮探視。 但是這會兒跟敬王一派撇清關系都還來不及,誰還愿意貼上去探視呢,不過是獻些珍惜的藥材補品,面子上盡一盡臣子的本分罷了。 萬壽宴上當然就更沒人關心太后的缺席了。 …… 萬壽隔日,陸稷做東,叫上了楚珩、蘇朗、韓澄邈等人,給云非接風洗塵,恰逢蕭高旻和葉書離也在帝都,這下子熟人倒是聚齊了。 陸稷還讓蘇朗將葉星琿也請了來,漓山少主進武英殿的時候,云非已經去往北境了,是以這兩個人不曾認識。但云非前日聽陸稷說起這兩年武英殿的事,少主可是他們南殿新來的“扛把子”,更是個連世子爺面子都敢下的“硬茬”人物,云非聽完非常神往,當即就想著要認識認識。 宴間有東君以絕對武力鎮壓,世子和少主這回倒沒在飯桌上打起來給云非看熱鬧,只“禮節性”地互掐了幾句就鳴金收兵了。 云非一去兩載,褪去了青澀莽撞,衣錦還鄉歸來,年齡雖輕,人卻已經徹底長大,可以獨當一面了。 云非這次是隨著獻捷的先鋒營先行回京,王師大軍還留在宛州打掃戰場,朔安侯顧錚奉陛下圣旨,會同寧州、越州總督,一起安撫好瀾江兩岸被戰火所擾的黎民百姓,又請南山佛寺的得道大師在瀾江沿岸設祭壇,超度犧牲的英魂和在洪災戰火里不幸罹難的無辜亡靈。 九月廿五,諸事畢,大軍班師回朝。 皇帝下旨兵部和戶部依最優等撫恤陣亡將士家眷,按照個人軍功追封追授。同時也面向文武百官、三軍將士,開始論功行賞、論罪行罰。 率軍平叛的朔安侯顧錚,和領兵作戰的各州總督及將軍們自是不必多說,連松成等人加官授勛,顧錚也從三等流侯一躍升為了一等襲侯,真正讓宗族人稀的北境顧氏實現了一門雙公侯的榮耀。 蘇朗、葉星琿、蕭高旻、葉書離以及其他在昌州和東海參與平叛、抗擊外敵的年輕人們也各有封賞。 最矚目的還要數在宛州主戰場立下大功的顏云非。 截斷軍需線、生擒慶國公、拿下澹川城,憑此軍功一戰封為三等定川侯,授官從三品云麾將軍,他才將將二十歲,就有了旁人幾十年都未必能達成的成就,未來無限可期。待年后,他將前往朔慶二州交界長駐領兵。 顏滄也授了正五品上的廣德將軍。 澹川顏氏協同敬王謀反,慶國公府三族遭殃,眼看就要敗落,誰知又出了個顏云非。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小子擺明了是來復仇的。從此,澹川顏氏的顏,是顏懋的顏了。 所有人都以為顏云非會接手澹川,任誰也沒有想到,圣旨下,成為顏氏家主的當天,他就將城主令印、丹書鐵券一并呈奉敬誠殿,將顏氏自開國起代代經營的地望就此交還。放話說,澹川,他不想要,更不想給顏氏的其他人,想來想去,還了最好。 消息傳到大理寺獄,據說慶國公顏愈聞知顏云非絕了顏氏數百年的基業與后路,怒極攻心目眥欲裂,當時就吐血三升,昏死過去。 封賞過后,便是清算。 定康周氏、硯溪鐘氏、澹川顏氏、蒼梧方氏、瀲滟姜氏等一眾敬王逆黨,十惡不赦,罪業滔天,由三法司會審謀反罪行。 江南十二城附逆敬王的一眾世家主紛紛上表乞罪,陛下寬仁,念及其等祖上功德昭著,悔過之心赤誠且尚未釀成大過,一體從輕發落。 十二城蒙恩被德,無不痛死己過,指天誓日,自此洗心革面,為大胤、為吾皇效死輸忠。 十月,帝都事了,各州總督、諸軍將領各赴其職?;实勖f國公蘇闕率軍,前往昌州東海,抗擊南洋外敵,收復白沙渚以北的大胤東南海域。并將葉書離、蕭高旻、蘇朗、葉星琿一并派去,又從武英殿天子近衛營和兵部調了一批新人入軍歷練,陸稷、溫禮、楚琰等一眾年輕人盡隨軍出征,奔赴未來。 十月底,三法司會審結束。 敬親王凌熠身為逆黨賊首,三法司協同宗正寺,列其罪狀,呈到御前。凌熠身已死,皇帝下旨將其玉牒除名,貶為庶人。 其麾下逆黨作惡多端,尤以定康周氏、澹川顏氏為最。定國公周夔炸毀江堤,將蠱疫源投入瀾江,致使南江數萬百姓一夜之間流離失所,餓殍遍地,下游的穎海城亦遭蠱疫重創,事后更是出兵合圍穎海,罪大惡極。慶國公顏愈通敵南洋,為叛軍調運軍備,審理之中又牽出了澹川顏氏的許多陰私舊罪。 譬如昔年顏懋生母病逝,人死不喪、秘而不宣,欺瞞顏懋成婚,罔顧人倫之義。二十五年前為得聯姻之利,迫其對母不孝的是澹川;二十五年后為阻科舉大業,言其侍父不孝的也是澹川。 “不孝”之名,真是讓澹川顏氏用盡了。 逆黨之惡業,罄竹難書。 三法司會審定刑,主犯周夔、顏愈罪不容誅,處腰斬,逆黨其余主犯——鐘氏、姜氏等世族家主、叛軍將領處棄市;其膝下世子及子嗣、本族三服以內親屬皆賜死,五服以內親屬刺配流放、充軍為役;出嫁女凡有誥命者,褫奪誥命,送廟清修為父族贖罪。 這是整個宣熙一朝直至明帝傳位,牽連最廣的一次誅殺,然而朝堂公議,卻無一人辯駁。 奏折呈到敬誠殿,皇帝御筆朱批曰:“準?!?/br> …… 宣熙十一年冬至日,皇帝往明堂圜丘行祭天大典。 典禮之上,皇帝下旨昭告九州,正顏懋帝師之名,復尚書令,追封正一品太師,贈上柱國,配享太廟,賜謚“文貞”,并為顏相修墓立碑,感念其為天下讀書人繼往開來之功。 云非站在天壇之下文武百官的隊列里,兩年間沙場奔波所做的一切努力,在此刻得到了最好的回報。 澹川顏氏都倒了,江南十二城也齊齊為科舉表態讓路,其余的世家亦無二話,選官改制徹底走上正軌。顏相的身后名,旁人還有什么可異議的,更何況這是陛下在上天面前承認的帝師,“文貞”之謚一槌定音,縱使哪個有微詞,也無可更改了。 與其糾結一個過世的人,還不如想想近在他們眼前的這位,臣工們神情各異、目光復雜地看著天壇上和清晏站在一起的宣寧侯,說是帶小太子祭祀,可這分明就是……皇后嘛! 真是愁煞眾臣。 好在冬至過后,終于等來了能管這事的人,長寧大長公主從越州食邑回帝都了,她是陛下的嫡親姑母,深得敬重,大臣們不好說的話,長輩肯定能開口勸勸了吧。 卻還沒來得及高興兩天,宮里忽然傳出消息,“鐘太后”要不好了。 自從敬王死訊傳來,她身體便每況愈下,膝下二子皆因謀反事敗而死,短短五年內,娘家硯溪鐘氏兩次獲罪誅族,人丁凋敝到已經都不能再稱為“族”了,若不是因為列位開國十六世家,世上哪還有什么“硯溪鐘氏”?如今不過空留名號罷了!不知要多少代人的繁衍生息,才能讓這個家族恢復一口元氣,真正是遙遙無期了。 成王敗寇,自古如此。 今日若是敬王贏了,皇帝的母族北境顧氏也不會有好下場。 此情此景,“鐘太后”又哀又恨,活著再沒什么指望了,她本就抱恙在身,現不過短短一個月,就到了藥石罔效的地步。 宣熙十一年冬月十九,太后鐘氏崩逝于慈和宮。 天下大喪。 皇帝命長寧大長公主、清和長公主主理喪事,極盡哀榮,官家子弟一年禁嫁娶,民間百日。 但陣仗再如何浩大,年關也近了,大長公主和長公主趕在一個月內將喪事cao辦完畢,停靈二十七天下葬入陵,大祥除服后就是臘月十七了。 雖說國喪百日禁宴樂,但轉眼就是年節,陛下恤民,又下恩旨,只取消了宮中新年的各項朝宴慶典,以示哀思,民間一切節慶照舊。 群臣皆稱頌。 臘月十八,是長寧大長公主壽辰,雖未行宴飲,但陛下依舊微服駕臨了大長公主府,為姑母祝壽。 臘月廿一,是處決敬王逆黨主犯的日子。因太后崩逝,三法司原定在臘月初的刑期雖被推遲至今,但年前事年前畢,并沒有讓這些亂臣賊子活過新年。 只憑瀾江蠱疫、勾連外族這兩條,就夠這些逆黨主犯死千百次了,若讓他們好過了,那誰來讓戰場上陣亡的英烈、讓無辜枉死的百姓安息?還有那么多正在東海戰場上為了驅除外敵、奪回領海而奮勇作戰的將士,他們還歸不了家、過不了年呢!這些罪魁禍首又如何配? 臘月廿一是個冬日里難得的艷陽天。 行刑時,云非去看了。 刑場依然設在帝都外城的中心坊市,刑臺高筑,鉞斧森寒,只是上刑臺的人換了一批,而這一次,劊子手不會再“失手”了。 云非站在刑場外,斟了三杯酒祭顏相在天之靈。 再回神,已是淚流滿面。 …… 處決完主犯,轉眼就要到小年了。今年東海起戰事,北境亦有烽火,年節犒軍的事已早早安排下去,但以防軍中有急需和塘報,太微城諸官署并未依慣例關衙封印,不過臘月廿三后,各處公務也漸漸少了,每日著人值班即可。 今年宮里不行宴,這個年表面上過得寡淡,其實卻不然。楚珩一聽那取消朝宴的旨意,就知道凌燁想這種機會很久了,堪稱可遇不可求,二十九太廟祭祖過后,就可以關起門來清閑自在了。 除夕晚上,凌燁將清和長公主和景行也叫進了宮,一同用了年夜飯,省得他們母子兩個在公主府里守歲冷清。初二當天,長寧大長公主和駙馬帶著陽嘉郡主進宮拜年,熱熱鬧鬧地團聚了一回。 大長公主吃了盞屠蘇酒,笑吟吟地指著凌燁和楚珩,半嗔道:“你們倆呀,大臣們到我這里爭相暗示,旁敲側擊地想讓我勸阻。這也就是阿月,換個人,他們早就磨刀霍霍了?!?/br> 楚珩揚眉:“姑母讓他們來找我,誰也沒攔著不讓磨刀啊?!?/br> 大長公主頓時笑出聲。 凌燁捧著杯盞,聞言道:“怪朕平日里對他們太寬容了,連朕的私事也要管,一個個的都太閑了,回頭多給他們找點事做?!?/br> …… 開春過后,宣寧侯府的修建一日比一日快,陛下御筆親繪的草樣,又是東君的府邸,工部的人絲毫不敢不上心,每一樹每一石都盡善盡美。端陽節后,楚珩應穎國公蘇闕之請去了趟東海,對付南洋澤國水軍中的佛陀祭師,八月回來的時候,宣寧侯府已經落成。 從去年仲夏至今,楚珩已有一年多未曾踏足過鐘平侯府,哪怕是傻子也知道東君對楚家、對楚弘這個生身之父是什么想法了。也難怪,鐘平侯把美玉當礫石,二十年來視之若棄子,從未有過為父之慈,又哪來的臉面要東君與他親近呢? “鐘平侯”這三個字,在帝都城幾乎已經成為“有眼無珠”的代名詞了。 如今宣寧侯府落成,意味著無論在表面上還是實際上,東君都從鐘平侯府分出來獨立門戶了,看這父子關系,和楚弘不過只還有一層姓氏上的聯系了。 而東君有兩個名字,倘若…… 楚珩就是在這般時候來到鐘平侯府的,時隔一年有余,再進門,他沒有去鐘平侯燕居的書房或正院請安,而是到了會客的花廳里等——聯想近日京中的那些傳言和猜測,這并不是個好兆頭。 但當鐘平侯派身邊長隨叫他去正院時,楚珩還是頷首放下茶盞,示意長隨帶路,這讓摸不清他來意的管家稍稍松了口氣。 正院里,主母葉氏也在,楚珩進來朝鐘平侯略略彎身,淡聲說:“父親安好?!?/br> 鐘平侯輕輕點頭,一年多了,現在的他已經無比深刻地意識到眼前的人是楚珩,但更是漓山東君姬無月——而今,東君愿不愿意繼續做“楚珩”都還另說,他也耍不出什么老子威風了。 “我今日過來,有事要和您說?!背竦?。 鐘平侯忽然發覺自己有些緊張,生怕他說出…… “我不會更名換姓?!背裾f。 漓山道牒籍冊上東君永遠都是姬無月,不會歸屬鐘離楚氏。但他行走世間,可以不摒棄“楚珩”這個用了二十余載、和他已經融為一體的名字。當年從眾多玉字里取這個“珩”,有姬無訴樰的建言。 鐘平侯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楚珩話中含義,提起的一口氣松了下來,只這么短短幾息的功夫,手心竟出了一層薄汗。 楚珩繼續道:“還請您為我母親寫一封放妻書,我要起棺扶靈帶她回漓山?!?/br> 話音一落,堂上立刻靜住了,外面的蟬鳴鳥叫此起彼伏,半晌,葉氏先回過神來,楚珩口中的“母親”自然是姬無訴樰,她臉上有些訕訕的,但在東君這里,她沒有當嫡母的面子。 鐘平侯皺緊了眉,下意識地就要說“不行”,話才剛到嘴邊,他又止住了。 ——這是楚珩的“條件”,他沒有拒絕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