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55節
“嗯?!背窕瘟讼履X袋,栽進凌燁懷里,閉著眼問,“什么時辰了?” 祝庚在外聽得傳喚,連忙領著內侍奉了茶水、盥盆進來。 凌燁拿過濕帕子遞給楚珩,“酉正兩刻了,阿晏在外面玩花燈,月餅備好了,等你起了我們便吃團圓宴?!?/br> “唔,我怎么睡了這么久……”楚珩擦了把臉,神思回攏清醒了一些,接過茶盞才剛沾到唇,他忽然憶起了午間朝宴時的場景,先是被罐醉了,然后,后來…… 他和凌燁是怎么在眾目睽睽下手牽手出的殿,他又是怎么讓凌燁背回的明承殿,沿途無數的內侍外臣…… 楚珩端茶盞的手漸漸地有些不穩了,他不死心地抬頭看向凌燁,抱著最后一縷希冀,艱難地問道:“我們、我們是……怎么從麟德殿回來的?” 凌燁氣定神閑地笑了起來,先替楚珩將茶盞拿住了,免得手抖了茶水潑到他身上,而后看著他眼睛,一字一句語氣定然,“你讓我把你背回來,不然就待在原地不肯走,我沒辦法,只能依令行事了?!?/br> “……” 那豈不就是全被人看去了? 楚珩當然要和凌燁堂堂正正地走到眾人眼前,可依照他原先想的,怎么也不能是這般走法??!醉著酒,還鬧著要凌燁背,背了還不肯就此安生……這外面得把他們傳成什么樣??! 楚珩當即撒開了拿茶盞的手,轉頭趴回被子里,蒙住頭再不想出來了。 …… 這夜中秋,帝都的月亮玉輪如鏡,照著佳節里的萬家燈火,其景融融,其樂陶陶。而千里之外,宛州的月亮卻慘白一片。 這場仗,敬王糾集了三州之力、拉攏了鄰國兩邦,可才打了三個月不到,勝敗就已經要見分曉了。 如今宛州叛軍在瀾江以南窩著,可又能撐多久呢?昌州江南十二城已經被穎國公蕩平了,云州蒼梧城也散了,都連蒼梧武尊方鴻禎那等人物,都被漓山東君生擒住了,押解帝都伏法。他們剩下的這些殘兵游勇,不過是捱日子等死罷了。 今日中秋,一早就聽說對岸的中州軍、寧州軍那邊,皇帝自己開私庫,專程命人給麾下的三軍將士送來了佳節軍餉。 反觀他們這里,別說犒軍了,能趁著對面過節,稍得口喘息的氣兒就不錯了。 可后悔也來不及了,已經上了這艘船,一切都無從更改。 澹川水路碼頭。 慶國公顏愈目光渾濁地站在岸邊,看著敬王的兵丁一箱箱的把軍器火藥往香料船上抬。 南洋澤國那邊送來軍備補給,這是最后一批了。 敬王當初和南洋做的交易,事成之后,將大胤白沙渚以北的一百里東南海域讓給他們,以此為條件,南洋澤國要為敬王起兵提供軍備支持??扇缃?,敬王大勢已去,南洋澤國為了強占海域,和大胤水軍在東海開了戰,哪還有功夫管敬王的死活。 這最后一批南洋軍備還是近一個月前,從云州進的大胤國境。彼時恰逢方鴻禎被生擒,蒼梧城亂成了一鍋粥,這批軍備沒了方氏的調運,一直被擱置在云州。最終還是敬王派了麾下心腹前往,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這批軍備運了過來,到澹川這里,用香料船走水道運去前線。 這些調運的活兒,慶國公過去的兩年間一直在做,用著家中子侄學做生意的名頭,掩人耳目地運去敬王食邑江錦城。后來敬王正式起事,要澹川顏氏拿出態度來,慶國公牙一咬,主動作出支援,如今卻是悔不當初也不能夠了。 皇帝兩年前就厭棄了澹川顏氏,現在更不會容情。扶持顏云非那個小畜生,簡直就是讓他代顏懋向澹川復仇! 慶國公牙咬得咯吱作響,心里頭升起無盡的憤恨,宛如一頭在絕路上越走越遠的困獸。 “父親,前面已經裝好船了?!?/br> 耳邊傳來的低喚打斷了慶國公忿怒不平的思緒,他臉上的猙獰表情遲鈍地收斂起來,回頭看去,是自己的長子顏華斌。 慶國公府過去風光無限的世子,原應該像沈英柏、韓澄邈那些人一樣,登上帝都官場舞臺,一步步走向帝國權力的中心,成為大胤新的話語權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自家碼頭里空待歲月,虛耗光陰,日復一日地蹉跎。帝都城里那些所謂的新貴、那些該死的庶族舉子,恐怕都不記得華斌的名字了吧! “父親?”顏華斌又喚了一聲。 慶國公回過神,嘆了口氣,說:“裝上船了那就走吧。華斌,送家中小輩出澹川安排的怎么樣了?” 他們都知道敬王要敗,澹川顏氏作為敬王黨羽,勢必要付出血的代價,尤其澹川嫡系這一支,上上下下恐怕難逃一死?,F在早作準備,暗中將些小輩送出去,好歹能為他們這一支留一絲香火。 顏華斌默了一下,過片刻才點點頭,低低地“嗯”了一聲。 慶國公說:“等敬王這批軍備運完,到時候,你也跟著走吧。我們顏氏是十六世家,有家族地望在,日后澹川還是會姓顏,五年八年的待風平浪靜了,再換個名字回來……”慶國公越說越覺得心中悲憤,慶國公府的堂堂嫡長子,日后竟連名字也不能叫了嗎?還要仰仗未來偏遠旁支新城主的鼻息,何其悲哀! 顏華斌沒有說話,那般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父子二人沉默愴然地往前面去,顏華斌正準備登船,忽見遠處隱隱有火光閃動,他心頭突突直跳,瞬間生出了一種極度不祥的預感。 那影影綽綽的火光自天邊亮起,轉瞬來到眼前,不是錯覺! 漫天的火箭在顏華斌睜大的瞳孔中疾射而來。 “敵襲!敵襲——” 澹川岸邊有人驚喊出聲,碼頭上的家將、兵丁、纖夫全都sao亂起來,拔刀的拔刀,呼喊的呼喊,潰逃的潰逃。顏華斌面色大變,迅速抽劍出鞘,斬斷了一支近到身前的亂箭,立刻轉身過去護在慶國公身前。敬王派來的心腹以及澹川的守將大吼著指揮軍士防守。 但顯然為時已晚。 他們怎么都沒有料到敵軍竟會在中秋當晚前來奔襲。帝都犒軍的事,瀾江兩岸都聽說了,中州營那邊鼓舞歡慶,陣仗很大,且斥候也探過,絕非是作偽。敬王的宛州軍這邊,雖稍稍得了松快,但也仍存著警惕之心。 可眼下,中州營乃是給他們來了一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邊大軍慶中秋,一邊分出一批輕騎精銳,悄悄地繞到戰備后方突襲。澹川地處宛州腹地,與云州相近,這奔襲顯然不是一兩天就能到的,中間竟未曾聽過半點風聲。不用細想都能猜出,一定是宛州那幾個搖擺不定、置身事外的世家望族搭了把手,保不齊還有從前附和著敬王的,如今眼見大勢已去,趕忙向帝都那邊認罪投誠,求個將功折罪的機會,好歹能免一死。 其中的關竅慶國公當然也能想通,求生的機會對澹川顏氏早已不復存在,他們跟敬王身邊那些鞍前馬后的鐵桿沒有多大區別,皇帝不會有絲毫憐憫。 這場奔襲來得突然,澹川的守將許多都被敬王抽調去了前線,碼頭這邊沒料想過會出事,留的人本就不多,眼下倉促應對,很快就現出了敗勢。 慶國公又驚又急又懼,滿頭大汗,在家將的掩護下,連忙扯著顏華斌離開。 他知道今日大抵就是慶國公府的絕期,再不走再不安排,恐怕就來不及了。 澹川多水,水路繁復且地勢多變,這處運輸軍備的碼頭雖四通八達,來去小道極多,但卻處在城外,離城門還有著不短的距離,混亂發生的第一時間,已有人趕去府里報信。慶國公帶著顏華斌擇了側邊一條偏僻小道退走,逐漸脫離了戰場,他心知碼頭那邊撐不了許久,只能借著復雜的地形抄最近的路回府。 明明還是中秋,秋老虎的余熱尚在,可今晚上的風卻仿佛沒有半點溫度,吹在在窮途末路上,只剩下冷冽的肅殺。 怎么還不到城門? 慶國公騎在馬上焦急地盤算著路程,揚鞭狠抽馬腹,快些!再快些! 他心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烏云蔽月,風呼呼地從耳畔過去,就快要到通往城門的官道了,慶國公他心中微定,一路上迎著風騎馬狂奔,卻出了一身的冷汗,后脊的衣裳已經濕透了,黏嗒嗒的貼在背上。慶國公擦了把額角,急促道:“華斌,回府后什么都不用管,你立刻帶著你弟弟從地下暗道……” 他們從小路躍上了主道,遠方城門的角樓隱隱現在慶國公的眼底,那是“生”的希望!但他沒說完的話卻突兀地卡在了嗓子眼里—— 數具被亂箭穿透射死的尸體連同馬匹一起橫陳在主路上,血汩汩地往下淌著,聚成一條小溪流到慶國公奔騰的馬蹄下。 他目眥欲裂,猛地拉韁勒馬,差點從鞍座上被甩下去,高亢的嘶鳴聲回蕩在寂靜的暗夜里,這些死尸他全都認識,是戰亂發生時陸續回去府中報信的家將們,這最后的一截主路是通往城門的必經之地,諸多小路最終都要匯聚于此。 但這截主路距離碼頭幾十里地,怎么會有人對澹川地形如此熟悉,竟能在戰火燃起的第一時間繞到此處,埋伏等著! 慶國公心念電轉,忽然想到了什么,臉色近乎鐵青,他嘴唇劇烈地抖動起來—— 仿佛是印證他的猜想,主路側邊的林子里忽然燃起了一簇火光,緊接著是重箭上弦的聲音。 慶國公下意識地循聲望去,箭頭跳動的火光映亮了拉弓者的臉,年輕的將軍馭馬列在最前,他沒有帶頭盔,眉眼鋒利,唇線繃直成最漠然的弧度,模樣好認極了。 “顏、云、非……” 慶國公瞳孔顫抖,翕動著嘴唇念出這個名字,心里無窮的憤恨化成了來到眼前的絕望。月光皎白,灑在顏云非的面龐上,慶國公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覺得顏云非和顏懋長得是如此相像,仿若顏三再生!是他、是顏懋從黃泉路上走回來,要向澹川顏氏復仇了! 重箭離弦,破空而出,轉瞬來到慶國公面前,他如墮冰窟僵立在當場,全然忘記了躲避。 旁邊的顏華斌旋即拔劍格擋,在最后關頭劈開了重箭,手中攥緊了劍柄,死死盯著這個一別兩載的堂弟,他明知絕路已至,卻還是咬著牙不死心地開了口:“云、非……你想做什么?” “哼?!痹品抢湫σ宦?,輕夾馬腹,從林中走了出來,身后隨行的輕騎跟著上了主道,攔住了通往城門的必經之地,也截斷了慶國公府的最后一絲生路。 “堂兄別來無恙?!痹品枪创介_口,“我在這等了許久,你和大伯父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撲空,多謝體恤,也不枉云非率軍奔襲這一場?!?/br> 半個多月前,朔安侯顧錚從中州營里撥了一支最精銳的輕騎給他,讓宛州那些投誠的世族協助他奔襲至此。他手持圣旨,又抽了一部分從云州收整的人馬,查探數日,在今日驟然發難,拿下澹川。 陛下親手為他鋪的路,他終于走到了這里。 云非看著眼前的慶國公,漠然的目光如同在看一個死人,他抽劍出鞘,身后的眾輕騎同時拉弓上弦,寒光直指慶國公。 雖早知敬王大勢已去,他們難逃一死,但當這一刻真正來臨時,慶國公還是現出了無比的倉皇,面孔青白,牙齒顫抖著望向云非,“你、你……云非,澹川教養了你這么多年……你就是這么回報你大伯父的?” 云非神色不動,淡聲道:“大伯父,我在澹川住了五年,澹川借著我爹的丞相之名,攬了十年的利。末了還要拿我當棋,先殺完他,再碾死我,澹川的教養,我領了?!?/br> 慶國公手抖的幾乎攥不穩馬韁,他盯緊云非手里泛著寒光的劍,“你、你要殺我?” 云非聞言竟輕輕笑了起來,“大伯父你誤會了,侄兒可無心在此殺你?!?/br> “那太便宜了,恐配不上您?!彼f。 云非橫抬起劍柄,目光從劍刃上緩緩掃過,“我父當年被澹川指罪犯不孝,你們要他腰斬棄市,而今敬親王勾連外族、謀反叛國,讓半個大胤燃起戰火,澹川顏氏身為其麾下中流砥柱,侄兒也請你想想,究竟何種死法才配得上慶國公府的不世榮光?!?/br> 月光蕩在劍刃上,云非轉腕,劍尖朝向慶國公—— “今日中秋,云非在此,恭祝大伯父闔家團圓,共享極樂!” “拿下?!?/br> 第205章 河清(下) 生擒了慶國公顏愈及其世子顏華斌在手,拿下防備不嚴的澹川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云非本就熟悉澹川地形,再加上他們打了個出其不意,到第二天日出時分,王師軍旗已經插上了澹川城頭。 副將指揮軍士打掃戰場,整治過城防軍務,云非獨自一人來到了澹川顏氏的家祠前。這里和他記憶中一樣,閈閎高峻,閥閱煥然,是整個澹川城里最恢宏也最肅穆的地方。 世家門閥的家祠,不只是用來供奉祖先靈位,也是彪炳家族功勛的“史冊”,墻壁上鐫刻的金粉銘文,記載著一代代澹川顏氏的子弟是如何為了家族榮耀盡心忘我、奉獻終身,死后若能在壁上留一筆,就是此生最大的價值了。 顏老太爺是這樣要求自己的,也是這么訓導澹川所有子侄的——只要姓顏、只要生在這片土地,就要為澹川流盡最后一滴血。 云非負手站在祠堂里,拈了支香插到爐中,他是來拿丹書鐵券的。 云非注視著龕案上顏老太爺的牌位,若是他這位祖父在天有靈,不知道是想打死慶國公那個庸碌無能的兒子,還是更想掐死自己這個毀滅澹川的孫子。其實他最該痛恨的應是他自己,如果當年他沒有置顏相于死地,如果舊時他不曾封殺顏三的前路,如果從前他心懷祖孫之情,真心為云非想過哪怕一次…… 但凡過去顏老太爺有一寸憐憫慈心,今日澹川都不會是這個結局。 獻祭一切要振興澹川的是他,最終讓澹川走向萬劫不復的也是他。 顏老太爺九泉之下大概很難闔眼了吧。 云非心無波瀾地拿出龕案下的丹書鐵券——宣熙九年,慶國公府用顏相的血沖洗門前的閥閱;宣熙十一年,顏云非將用整個澹川祭奠先父的英靈。 …… 澹川的攻克讓敬王凌熠的處境雪上加霜。 時至今日,他的條條生路都已被截斷。 昌州,穎海蠱疫全解,定康戰局落定,混水摸魚的江南十二城盡向帝都俯首。 云州,他“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借昌州州試舞弊引走帝都注意力,費心費力從南洋澤國搭的一條軍備調運線,隨著蒼梧方氏的歸降,徹底淪為廢土。 甚至就連宛州,他的大本營,也已千瘡百孔。不知多少有從前搖擺不定的望族,如今在拼了命地向皇帝投誠效忠,澹川的淪陷就是借了這些人的便利! 凌熠已經無路可走了。 他籌謀數年,內拉世家著族,外結北狄南洋,宣熙十一年六月初三正式起兵,他以為這會是驚天動地的一戰、將會改寫大胤九州的歷史,可才過去了區區三個月,他的歷史就走到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