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49節
陸稷的思緒這會兒才后知后覺地跟上,意識到楚珩在說著玩逗自己。他抬頭直著眼睛往上看,楚珩站在朝晨陽光下,一張“門面”臉上眉眼微彎,半是揶揄半是好笑地垂眸瞅著他——神情樣貌依舊沒變,陸稷逐漸找回了點神兒,眼前這人,左看右看不還是他熟悉的好兄弟嘛! 腦筋轉過彎了,膽子也回來了,陸稷就覺得有點委屈了,不滿地控訴道:“這還不算晚?”他撇開眼悶聲碎碎念,“瞞那么久,還是不是兄弟了?白讓皇城禁衛軍占我們武英殿那么多便宜了,他們那什么精銳衛隊看南殿扛把子們都不在,勢單力薄,還欺負我!” 楚珩輕笑出聲:“那要我幫你打回來嗎?” “要!” 陸稷立刻點頭,聲音響亮。 又蹲在地上繼續畫圈,“要是早知道你是東君,我先前還沒事老瞎擔心什么,皇城禁衛軍怎么敢找你麻煩?” “行行行,”楚珩笑道,“給你斟酒賠罪行了吧,想去哪兒吃?” “真的?” “地方隨你挑?!?/br> 東君請酒,這真夠吹一整年的!陸稷轉念一想,大乘境跟我近三年同僚,還是我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他頓時快活得飄飄然,“嘿嘿嘿”地傻樂起來。 楚珩好笑地白了一眼,踢踢他腳尖:“起來了,還蹲這數螞蟻?” “嗯……”陸稷臉突然皺成一團,“腿麻了?!?/br> 楚珩無言,嫌棄地遞給他一只手,拉他起來。 一聽東君要請他吃酒,在場的其他一群人不太樂意了,圍了過來,幾句話的功夫,大家就又回到了從前,“瞞了一個武英殿,不能只請陸稷??!” “……”全是欠的債。 陸稷這頭一個占便宜的也跟著瞎起哄,喜著喜著又忽然有些愁,穎海城遭了場大災,蘇朗和星琿在穎海平叛未歸;云非已經離開兩年了,也不知道現在怎么樣了,何時能再相聚喝酒。 …… 趁著謝統領不在,楚珩拿了御前當值的令牌,便往靖章宮去。臨走前,被一群人約好了傍晚散值后,要去大校場給他們找場子,尤其南殿丟的尊嚴和面子,得一次性全找回來。 “……” 靖章宮。 東君接連幾日未曾現身,再一出現又穿回了那身天子近衛的衣裳,烏發高束,蹀躞扎腰,活脫脫一個稱職的御前侍墨。 就是……不太相諧。 從前楚珩在御前侍奉,他一個花瓶,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被陛下金口玉言破格提拔了來,大家都覺得他運氣好,能到敬誠殿是他修來的福分??涩F在,楚珩搖身一變成了漓山東君,換姬無月穿著這身近衛衣裳,在御前伺候筆墨……怎么看怎么覺得怪。 其實論理,東君擔著御前侍墨之職,領著靖章宮的俸祿,他確實能來也該來,而且以前幾年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可道理歸道理,一個大乘境在這溫和無害地杵著,從殿前值守宮闕的侍衛,到殿內參政議事的臣工,都難以良好適應,視線時不時地就想往他身上瞄。 尤其殿里面圣的文官武將,這些天朝中事務繁多,內亂平叛、抵御外敵、前線糧草戰備、逆賊罪犯刑審、瀾江澄水分流工事、戰后撫民安民政策、涉逆世家著族的處置……條條件件都需要各臺部府司擬出章程,御前稟奏,再拿到大朝會上議定。 書房外間,各部的臣子分批候著,等著皇帝召見。初秋天熱,里間的門未關,只用了一道宮紗作隔斷。內侍們奉上香飲點心,放在冰鑒旁的桌子上,供外間候旨的臣工們取用。 面圣是個戰兢緊張的事兒,尋常時候,除非是親近重臣,否則少有人能心大到在御前吃東西。不過今天卻不同尋常,時不時地就有官員往食桌前溜一圈,或取一角點心,或斟半盞香飲,再在冰鑒前站一站,借著這短暫的功夫,就能自然而然地往宮紗里面望兩眼,卻并非是窺探天顏,而是看看陛下身邊的御前侍墨。 大半個上午了,覲見的人一批接著一批,不同的人來來往往,就看著不言不語卻在眾人眼里存在感極強的東君,時不時地給陛下研個墨,找找折子,往紙上記奏議要點,偶爾的還代筆書寫,中途甚至還給陛下添了兩次茶水,試過溫度才奉到陛下手邊,可謂十分稱職。 稱職到讓圍觀這一切的文武百官心情格外復雜。 ——到底是給了漓山什么,才能讓姬無月這么好說話??! 每個人出殿的時候都揣著這般疑問,同時也更深刻地明晰了一件事——這是宣熙一朝,宣熙帝治下,不管王侯將相,還是世家著族,都要謹記為臣本分,不該有的心思就不要有,學會俯首很重要,否則,那些往日跟隨敬王的人——包括蒼梧武尊——就是下場。 姬無月能救連松成,能殺方鴻禎,能擺江南十二城混水摸魚的世家主一道,他在皇帝身側、在權力中心、在臣工議事的敬誠殿里待了三年,對九州朝政百官心思,早就了如指掌。他不是只為著皇權斗爭而來的,敬王大勢已去,東君卻依舊佩劍站在這里,一身天子近衛服,意思很明顯—— 他還是御前侍墨。 倘若陛下需要,東君不介意明寂劍下,再多來幾個不省心的亡魂。 …… 一上午的時光很快過去,御前議事畢,最后出去的是名武將,素日忠心勤謹,他家學淵源,武道中人對大乘境如何能不敬仰? 于是出了書房里間,忍不住又隔著紗簾微微回頭望了一眼,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隱隱約約地好似瞧見東君正趴在陛下身上……? 敬誠殿的掌殿公公捧著托盤走了過來,武將滿頭疑問卻不敢再多看,頷首致禮退了出去。 書房里間,議政的朝臣們一散,楚珩就從側邊書案后起身,走到龍椅前,往凌燁身上趴了過去。 “累……” 凌燁攬他入懷,由他貼著臉在自己懷里亂蹭,彎唇笑道:“坐得久了腰疼?” 楚珩聞言掀起半邊眼簾,瞅著他反問:“腰酸是坐的嗎?”他移開視線低聲念叨,“人都要被你壓彎對折了……一次還老弄那么久……皇家武課是不是從小就修鍛體術?體力用不完似的……我這主內功的,榻上太吃虧了……”念著念著,他想起眼前這人寬肩窄腰長腿的身材,尤其脫衣之后……臉頰不禁染上兩抹紅。 凌燁眉宇間笑意更濃,對此并不多談,繼續著方才的話道:“要不出去走走?正好去見見阿晏吧,他想你想得很,前些天就吵著要到明承殿來,我攔著沒讓,他還不知道你就是‘東君叔叔’呢?!?/br> 聞言,楚珩睨了他一眼:“我瞧著你是想看熱鬧吧!” 凌燁笑而不語。 “嗯——嗯嗯——”楚珩想了想,不禁發愁得哼了兩聲,又在凌燁懷里埋了埋,抬頭道:“陛下,商量商量,等會兒拿幾塊酥糖讓我帶上吧,哄完了大的還要哄小的,哎……” 凌燁不置可否,手護在楚珩腰上給他捏了幾下,而后牽他手從御座上站起身,吩咐侍立在門邊的高匪道:“備輦,擺駕毓正宮,午膳也擺在那吧?!?/br> 又回頭看著楚珩:“不然換身東君的衣裳再去?” “……” 這看熱鬧不嫌事大的! “啊——,怎么感覺阿晏會比你還難哄?!?/br> 他到底是欠了多少債??! 毓正宮是太子東宮,位于九重闕東路,離靖章宮尚有一段距離。午間日光正烈,不便走著過去,凌燁就命人備了車,御駕四壁有消暑降溫的奇巧匠藝,車里還擺著冰鑒,清涼舒適。 鑾駕候在前門殿階下,敬誠殿前值守的禁軍侍衛們就看著殿門打開,陛下邁步走了出來,身旁跟著……換了一身衣服的御前侍墨? 更確切的說,是楚珩穿回了東君貫常的素色錦衣,手里還拎著半截銀質面具,神色間有幾分愁緒,不知在思忖著什么。 陛下卻面帶笑意,一邊走,一邊說著“沒事”、“他一向乖”云云,好似在安撫東君什么。 兩個人很快下了漢白玉階,殿前侍衛們的目光悄悄跟著轉過去,只見走到車駕前,東君忽然伸手拉住陛下的袖子,輕輕晃了兩下,而后說了些什么——就好像是在……撒嬌? 陛下展顏笑了起來,點點頭似應下了,然后十分自然地握住東君的手,兩個人相攜上了御駕。 這一幕映入殿前侍衛們的眼簾,眾人看著,一時間只覺得格外和諧,誰都沒有悟出不對,只是隱約間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 …… 御駕駛進毓正宮,臨下車前,楚珩拿著面具,拽了凌燁一下,不忘叮囑道:“等會別忘了幫我啊,說好了的?!?/br> 凌燁忍著笑點點頭,先下了車。 時至午正,大白團子已經下了上午的文課,從皇太子讀書的大善殿回來了。團子今年已滿六歲,按制,是要行儲君尊儀的年齡了,上敬皇父,下懾群臣。凌燁雖疼他,規矩卻也要立起來了。 因皇帝駕臨,團子下了學沒有去燕居的朝暉殿,到了前面的崇政殿來,隨行的還有景行。 去年清和長公主在陛下的首肯下,將侍主不敬的姜氏駙馬休離,帶著膝下獨子景行回了京。兩只團子差不多大的年紀,表兄弟很是投緣,很快玩到了一起,啟蒙讀書也在一處。而今敬王謀反,瀲滟姜氏是中堅黨羽,景行雖改隨母姓,蒙恩入了皇族玉牒,身份上難免還是有些敏感。于是不久前,凌燁又下旨賜了他宗室爵位,待及冠后正式承爵。正過身份,與逆黨父族徹底劃開了界限,也讓清和長公主一顆懸心總算落了地。 眼下清晏和景行被東君女官帶著,都到了崇政殿前等候圣駕。凌燁還沒有給兩只團子選伴讀,待內亂平定,這些事也該cao辦起來了。 初秋天熱,團子們都在大殿前月臺上等著,楚珩戴上了標志性的面具,東君甫一出現在視野里,大白團子烏圓圓的眼睛都看直了。 好在還記得先給父皇請安,囫圇行了個禮,不等凌燁叫起,就從地上蹦了起來,眉歡眼笑,小鳥一樣歡呼著撲進了楚珩懷里,仰著頭先過喚人,又拽著袖子說:“抱抱——” 楚珩前些時日去昌州,許久未見大白團子了,聞言也彎了眉眼,將他撈了起來。 他抱著團子往殿里走,經過滿臉好奇的景行時,又揉了一把景行的頭,把“第一次”見面,還不清楚這是誰的景行弄得懵懵的,看看他,又疑惑地望向皇帝舅舅。 凌燁輕笑著豎起一根手指貼在唇邊,示意景行看好戲,牽起他的手,跟著前面兩人一起進了殿里。 大白團子環著楚珩的脖頸,跟他的“東君叔叔”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楚珩一邊走,一邊點頭應著他,團子很黏人,到了坐榻上也蹭著楚珩不撒手。 過一會兒又望著楚珩左看右看,仿佛在確認一般地道:“東君叔叔真的來了啊,前幾天聽姑姑說過,還以為沒有?!?/br> 凌燁下了令沒讓東宮的人多說,清晏至今還不知道楚珩就是“東君叔叔”的事。 楚珩揚唇笑了笑,略略心虛,點點頭說:“當然來了,這不都在抱著你了嗎?” 聲音格外熟悉,和師父很像,清晏疑惑地歪了一下頭,但沒有多想,天真地繼續問道:“那東君叔叔還會走嗎?要是不走的話,阿晏想學劍?!?/br> 大胤雖也重文治,但是以武立國,天潢貴胄世家子弟都是文武兼全,皇太子六歲讀書后,上午習文午后修武。清晏如今也到了入門武道的時候,從前啟蒙,楚珩空暇時只教了他習字念書,在武學上就讓他和東宮屬官練練體魄、打打基礎。那會兒恰好楚珩還沒和凌燁坦白身份,心里本也是打算等清晏六歲后入門再正式指點的。 聞言,楚珩看著大白團子眼巴巴望向自己的目光,心里由衷地生出了欺騙小孩子的愧疚。 他當然不走,當然會教。 只是—— 楚珩求助地看了凌燁一眼,后者正垂眸和景行吃葡萄,好似全然未曾注意這里。好嘛,楚珩立刻就知道凌燁這是看熱鬧來了。 他回過頭,再度迎上大白團子的目光,點點頭說:“怎么會走呢?不是一直都在嗎?” “呃?”清晏聽到了不走,興高采烈之余,又有些困惑,有點不解地望著他,“一直在?” 楚珩伸手揉了一下他圓圓的腦袋,抬手將面具摘了下來,露出了一張清晏格外熟悉的臉。 清晏瞪大眼睛,看著面前的楚珩,他好久沒見到師父了,想念得緊,下意識地高興起來,第一反應便是往楚珩懷里拱了拱,蹭完了才后知后覺地發現不對,疑惑地“嗯”了一聲,仰起臉問:“為什么戴面具呀,怎么穿著東君叔叔的衣服?師父回來了,東君叔叔沒來嗎?” 楚珩一時間被大白團子問住了。 他有點不敢看清晏烏黑純真的眼睛,調開視線默了片刻,才做好準備,轉回頭看著他,慢慢答道:“因為,師父就是東君叔叔啊?!?/br> 大白團子懵了懵,“……師父怎么騙阿晏呢?師父怎么會是,嗯……東君叔叔……” “沒騙阿晏,”楚珩摸摸團子的頭,“真的是?!彼肓讼?,又道,“我們在京郊見過,赫蘭拓,那個大黑個子拿著刀欺負人,我把他打跑了。你穿著白絨絨的小斗篷,拿了一顆糖讓我抱抱……” 確實是這樣……和東君叔叔的每一件事,清晏都回憶過很多遍,記得很清楚,他看著面前的楚珩,忽然癟癟嘴巴,嗚咽著掉下了金豆豆,“騙人……” 楚珩頓時手足無措,清晏一向乖巧聽話,凌燁又寵著他,很少有哭的時候,偶爾的幾次掉眼淚也是因為犯了錯,向父皇反省,怕父皇責罵?,F下這委屈的樣子,實在難得一見。 楚珩心揪成一團,馬上將他抱在懷里摸摸頭哄了哄,可是大白團子這次是真委屈了,眼淚不僅沒停,還掉得更兇了,哭得直打嗝。景行見狀也跑了過來,揉揉團子。楚珩心疼不已,連忙認錯說是自己不對,一面又手忙腳亂地拍著清晏的背,抬頭皺著眉喊凌燁過來幫忙。 再看熱鬧皇后就要生氣了,陛下不敢再坐著了,走過來拍拍清晏的頭,好笑道:“哭什么,東君叔叔一直在你身邊,不好嗎?”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立刻就知道父皇也不告訴他! 清晏窩在楚珩懷里,哭得更厲害了,“嗚……父皇也騙人!” 凌燁十分無辜,辯解道:“朕哪里騙你……” “好好好,”不等凌燁說完,楚珩就應下了,轉移矛盾道,“幫你打他!” 說著就在凌燁身上輕拍了一下,陛下茫然,不大樂意了,“怎么打我,不是該……”見皇后飛來眼刀,又立刻住了嘴,行吧,替皇后挨打,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