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39節
敬王沒能撞破鐘太后的尸身,清和長公主的出現,也為一切做了完美解釋。前來禮佛的貴人是公主,帝都有一位久居深宮的假“太后”就夠了。 不會有人知道真正的鐘太后早已死在南山,后宮沒有宮妃,外命婦初一十五的請安也早免了,除了長寧大長公主、清和長公主外,平日里沒人會去見太后,這出以假亂真的戲碼壓根無從識破。至于敬王自己,有皇帝這個兄長在,嫡母輪不到他來供養。今年是大年,三月開春的時候,四方王侯已經入京述過職。等他再回帝都,就是下一個大年,又要三載。 他等不起了。 皇帝安排好了一切,不會給他任何以“孝”為由興兵舉旗的機會,他沒有時間哀傷母后的死,時間不多了,必須立刻出擊才有勝算。 江錦城的暗衛從隱蔽處現身,跪在他面前,敬王目光一閃而過的狠厲,沉聲吩咐:“去告訴昌州州牧芮何思,務必讓連松成死在回錦都的路上,做的隱秘利落些?!?/br> 暗衛領命,悄無聲息地退去。 大殿內空曠而安靜,敬王抬頭望去,那金身佛像法相莊嚴,無悲無喜地俯視著人世間的一切。明明享盡香火,可眼前諸多不公,從未見這佛陀生憐。 都是一樣的龍子鳳孫,凌燁又強在哪兒?憑什么他生來就能坐上那個位置?佛家日日說因果,母后千里迢迢虔心禮拜,竟被刺死在南山,這又是哪來的惡因?我佛慈悲,真是笑話! 敬王臉色陰沉,心里生出一股難抑的恨怒,他攥拳靜了良晌,神情漸漸歸于漠然,上前幾步往那銅爐中插了炷香——為他母后。 王妃鐘儀筠等候在殿外,南山的天陰蒙蒙的,初夏時日,梅雨連綿不歇,從江南到江北都不見晴天。大雨滂沱,該說是幸還是不幸呢? 鐘儀筠那張艷麗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迷惘,身后敬王走出,她很快回了神,露出一貫的柔情,將熏過甜香的帕遞了過去,低眸道:“王爺節哀,早做安排為上?!?/br> 敬王接過帕子擦了擦沾過佛前檀香的手指,語無波瀾地道:“將你備好的東西送去定康吧,近來大雨,瀾江漲水,讓周家利用好,困死穎海,先把昌州拿下?!?/br> 盡管早知道會有這一步,鐘儀筠心里還是一跳,斂下眉眼,低頭應了個是。 那則蠱疫之方,是她拿最后的退路與鏡雪里換的。大巫說,巫星海禁術,百害而無一利。若有今日,舊日師徒情分決然而終。 瀾江大雨滂沱,幸也不幸。 -------------------- 本章劇情較多還是免費。 1提一下,云非最初去朔州歷練,是北境顧氏的繼承人顧彥時親自帶去的。朔安侯顧錚也姓顧,而且過去曾在穎國公蘇闕帳下效力,顧錚一戰封侯就是在蘇闕帳下(見第三十一章 “顧家”)。云非這一路,人脈背景上下關系,00子幾乎全給他鋪好了。 2蠱疫之方這個事,是在第122章 順星(二),第126章順星(六)也略有提及。 顧錚、鐘儀筠這些人都不是重要人物,前文出現也很少,推動劇情而提及,基本屬于一筆點過。 第192章 戰事(三)(三合一) 每逢多雨的夏季,瀾江這條自西向東、橫貫慶、越、宛、昌四州的大河就會變成大胤國土上需要小心照顧的“軟肋”,尤其是昌宛之交,沿江水患時常讓朝廷頭痛。 宣熙七年,皇帝掌權以后,除了每年例行的加固堤壩外,瀾江分流之事也漸漸提上了日程?;实塾行拇蛲懡c澄水,修建河道分洪引流,既能緩解水患,也能盤活民生。 但瀾江澄水新通,需要占改定康周氏轄下的水道,世家地望開國有之,不是皇帝一道旨意說做就能做的,中間牽扯沿岸無數利益,始終沒能談攏,河道工事亦遲遲擱置,難以落成。 所謂麻繩專挑細處斷,偏偏因為地勢的原因,昌宛之交的瀾江洪水永遠只往南岸淹,苦的是南江五縣的黎民百姓,北岸的定康城高枕無憂。周家自然沉得住氣,分洪河道至今沒個準頭。凌燁也料想過這種結果,今年開春,就將旨意下到了南江,派了工部侍郎過去,以加固堤壩、疏通下游為先。 按理來說,南江今年不會難過,但誰也想不到,堤壩防的住天災,卻難能抵擋蓄意而為的人禍。 黑云翻墨,這一夜瀾江上空電閃雷鳴,南江五縣的百姓們已習慣了這樣的大雨天,早早地關了門窗上床歇息。他們并不擔心,前段時日圣上專程派了官員主持修堤,即便外頭驚雷滾滾,今晚也能睡個安穩覺。 夏季的夜雨能將一切人為的響動吞沒在滂沱聲里。夜半時分,一聲直沖云霄的巨響在瀾江南岸的堤壩上轟然炸開,睡夢的人們紛紛被驚醒,大家都以為是聲驚雷,直到一陣劇烈的地動山搖緊隨而至。 奔騰的江水仿若銀河,沿著堤壩的巨大缺口傾瀉涌出,咆哮著往南岸席卷而去。 ——瀾江決堤了。 …… 這似乎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從懷澤通往錦都的官道上,一行人馭馬疾行,風塵仆仆神情都有些疲倦。 月色稀薄,黑暗籠罩著整條官道,兩旁樹林里影影綽綽,看不分明。親衛目不斜視,指著遠處高高掛起的一點微光,對前面的人道:“將軍,前面就要到……” 寒芒一閃而過,弩箭從左側樹林中疾射而出,“嗖”的一聲沒入了“連松成”的胸口,這位昌州總督悶哼一聲,一頭從馬上栽了下去。 幾名親衛大驚失色,急忙拔劍出鞘。更多的羽箭從兩側襲來,樹林中竄出數道黑影,暗夜里刀光晃動,半盞茶過后,最后一名親衛的人頭落地。 為首的刺客冷笑一聲,踢開橫七豎八的尸體,來到最先倒下的昌州總督面前,手里的長刀撥了撥“連松成”的衣襟,不出所料地碰到一塊玄鐵令牌——正是東海水軍的調兵符。 順利極了。 底下人往林中搬運處理尸體,遠處的官道上忽然有紛雜的馬蹄聲漸近。為首的刺客皺了皺眉,面色霎變,旋即示意將化尸藥灑下,尸首面容快速腐蝕毀壞,再辨不清臉貌,刺客揮手下令離開。樹影搖曳,一行黑影很快沒入林深處。 馬蹄聲止,楚珩收斂了刻意放出的內息,在滿地狼藉前勒住韁繩。 隨行的影衛點起火折子,楚珩看了一眼林間未掩埋完的尸首,吩咐道:“待天亮后,城中巡防兵自會發現,就讓縣令先當成普通的兇殺案處理著,順其自然。留兩個人悄悄盯著即可,先不必插手去管,敬王的人也定會暗中留意,以免打草驚蛇?!?/br> “另外,依約給銀撫恤這些死囚的家人?!背癜櫫税櫭?,“雖都是要死,演這一場,反落得尸面不整血rou模糊……待到大事落定,殮了,連同銀子一起,讓他們家中人來領罷?!?/br> 影衛頷首,恭聲應是。 楚珩轉過頭,看向側旁同他一樣蒙著面的人,笑道:“連將軍,走吧,明日一早,我們啟程去宜崇?!?/br> ——魚餌已經下好,現在該去織網了。 真正的昌州總督連松成此刻好端端地坐在馬背上,聞言點了點頭,說好。 他們折返轉道向南,影衛已經安排好了下榻處,連松成微微側過頭,看著正在和天子影衛交談的楚珩,或者說是漓山東君姬無月,總覺得這一天之內發生的事件件都超乎預料。 這不是連松成第一次見楚珩,不久之前他才來過懷澤城,幫蘇朗處理定康周氏香料船的事,也是在那時連松成得知,這位傳聞中不擅武道的御前侍墨,真實身份竟是漓山東君。 只是上一次見,連松成除了震驚,并未和東君有過多少接觸。昨日傍晚,楚珩帶著幾名影衛冒雨而來,甫一見面,就攔下了他次日準備回錦都的日程。 連松成能料想到敬王可能會對自己出手,為此也做了防護準備。但楚珩卻說,昌州總督最好還是要“死”一次——他從懷澤城的死牢里挑了幾個稍有武藝的囚犯,讓影衛做了易容偽飾,仿個六七分像在夜色里便足夠了,況且那群刺客從“昌州總督”的尸體上拿走的玄鐵令牌不是假的,確實調的動東海水軍。 連松成起初覺得冒險,但東海水軍是什么亂樣,他這個總督再清楚不過。敬王謀反,江南十二城不知有多少世家跟著摻和了一腳,敵在暗我在明,不放任昌州徹底的亂一場,怎么看清都是哪些人在混水摸魚?!独献印分姓f,將欲取之,必固予之。兵法講欲擒故縱,放長線釣大魚,便是如此。 總督一死,昌州軍中必有異動。連松成思索過后,知道這是在將計就計,把東海水軍給了出去。 這一路他和楚珩同行,實則是第一回 真正接觸這位漓山東君。他印象中,楚珩是在三年前當上御前侍墨的,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到陛下身邊竟藏著這么一號人物,細想直教叫脊背發寒。也不知道陛下和漓山究竟達成了什么交易,讓姬無月愿意侍墨御前,而皇帝竟也信任其伴在身側。 令連松成費解的還不只一件。這一天下來,天子影衛對楚珩,說是勤謹侍奉也不為過。要知道天子影衛是帝王刀兵,只聽帝令,他們在外秉承帝意,王公貴族文武百官,誰的臉色都不用看。但連松成卻發現,無論正事還是別的什么,影衛都會聽從楚珩的吩咐,令行禁止。就算陛下和漓山有合作、楚珩是大乘境,但這都不能是天子影衛侍他如主的理由。 昌州總督百思不得其解。 …… 梅雨泛濫連綿,一下就是半個昌州。 沒有人知道被大水淹沒的南江五縣此刻在經歷什么。僅僅是洪水沖垮堤壩的第五日,突如其來的瘟疫以詭異的速度在這片飽受肆虐的土地上蔓延開來。 不祥的黃斑像振翅而起的蝴蝶,飛過的地方,浮尸千里,餓殍遍地,轉眼間魚米之鄉就成了片片死海。 南江五縣的縣令向昌宛諸城連請救援,然而所有送出的信件、派出的人都像是石沉大海,得不到一點回應。 江堤的缺口像是吞沒一切的兇獸,將南江五縣蠶食殆盡,數不清的腐爛尸體滾入瀾江,染濁了滾滾江水。 大雨滂沱的傍晚,瀾江北岸,敬王凌熠站在定康城最高的瞭望臺上,看著混濁的江水咆哮著往下游的方向涌去。 他身側的年輕人是定康周氏的世子周敏才,唇角勾著抹愉悅的笑:“昌州一切順利,下游的穎海城已是在劫難逃。流言業已散布出去,一切都在預設之中?!?/br> 敬王“嗯”了一聲,在南山佛寺逢遇的陰霾終于一掃而空,露出了個久違的舒心笑容。 周敏才朗聲繼續道:“連松成已死,又有武尊親至,東海水軍是囊中之物,想來今夜就會有好消息了。北狄十三部和南洋澤國已經準備好,只待王爺一聲令下,便會出兵襄助。再加上昌云宛三州,定康周氏愿追隨王爺,將這天翻他一翻!” “好!”敬王一拍闌干,臉上寫滿勢在必得的恣意,他垂眸俯視著腳下洶涌的江水,語氣森冷:“南江的正下游是穎海吧!穎國公蘇闕不是凌燁的股肱么?輔政大臣一品國公,好不風光!呵,當年本王的皇長兄就是被他帶兵平的——” 敬王眼中涌起恨意:“如今換到他兒子蘇朗也一樣的欠收拾!南江五縣的瘟疫也該流到下游的穎海城了,廢了凌燁這條臂膀,就當是給江南十二城幾位世家主跟隨本王的見面禮?!?/br> 周敏才會心一笑:“瀾江大雨連綿,天助王爺成事。疫情不絕,蓋因為帝者昏庸無道,這才引得天降災厄,追隨王爺乃是順天而為?!?/br> 雷聲滾過,暴雨漫江的聲音是如此悅耳,周敏才漫不經心地聽著,隨手將那封南江五縣縣令求援的紅標信箋遞出瞭望臺外,驟雨很快澆濕了承載著數萬人性命的一張薄紙,烏沉的墨水暈染開來,混著雨水一起砸到泥地里,成了人腳底的一縷輕賤塵埃。 昌州要徹底變天了。 …… 是夜,東海水軍駐地。 水軍右師提督秦友方結束了夜間的巡視,還沒在營內坐穩,就聽見外面一聲極尖銳的哨聲,伴隨著一陣馬的嘶鳴突兀地傳進駐所內,秦友方心頭一跳,傳訊兵跑進營帳,卻還未及開口通傳,外面就疾步走進了兩個人—— 一個是現今的昌州州牧芮何思,都說他是個一團和氣的老好人。另一個則是水軍左師提督姜鏑,瀲滟姜氏的人。 兩人和秦友方私下里沒太大交情,各司其職而已,眼下不請自來,還帶著一股子來者不善的意味。 秦友方緩緩站起身,目光微冷,沉著嗓子道:“芮大人和姜將軍深夜光臨,不知有何貴干?” 芮何思臉上掛著和氣的笑,說出的話卻與神情極不相稱:“自是來同秦將軍做水軍右師軍務交接的?!?/br> 秦友方面色一寒,目光銳利如鷹隼,常年軍旅生涯養出的剛煞之氣隱隱露了出來,語氣冷硬地開口:“芮大人,我敬你是昌州牧,但州牧掌政而不涉軍務的大胤律例您沒忘吧?” 芮何思呵呵一笑,不慌不忙地道:“秦將軍別急,話不是沒說完嗎,同您交接的自然不是我。水軍左師姜鏑將軍即日起暫代東海水軍總提督,掌東海一應軍務,秦將軍,領命吧?!彼麖男浯锩鲆粔K玄鐵令牌,徑直遞到了秦友方面前。 赫然是東海的調兵符! 秦友方額角青筋直跳,心底蒙生了一股不祥的預感,他面若嚴霜,瞪視著眼前氣定神閑的二人,咬著牙擠出句話:“我要見昌州總督連松成?!?/br> 芮何思收回令牌,迎著帳內燈光裝模作樣地打量了好幾眼,似是疑道:“怎么,難道秦將軍覺得這令符有假不成?” 秦友方心中一緊,幾乎確定連松成出了事,一腳踹翻了身前矮幾,拔出腰間佩刀暴喝道:“你們是想造反嗎?” 一旁的水軍左師提督姜鏑掀起眼皮,緩聲開口:“秦友方,想造反的恐怕是你吧?軍令如山,你不懂嗎?” “去你娘的軍令!”秦友方目眥欲裂,朝外吼了一聲:“來人……” 姜鏑聲音不高,搶在秦友方之前朗聲道:“拿下?!?/br> 帳門應聲而開,而本該守衛在外的親兵卻盡皆倒地,秦友方瞪大了眼睛,微雨夜里,帳門外只有一道人影負手而立——蒼梧武尊方鴻禎。 東海水軍的兵變似乎出其的順利,甚至沒有在東海掀起一朵浪花,幾日后,暫代水師總提督的姜鏑應昌州州牧芮何思十萬火急的紅標信箋之請,下了第一道軍令—— 數日以前,瀾江毫無征兆地突然決堤,使得南江五縣在一夜之間被淹成了一片汪洋,隨之而來的瘟疫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在整個南岸蔓延開來,黃斑所及之處,盡是腐尸白骨。 地勢居高的北岸定康城第一時間關閉水閘,封鎖了定康城的瀾江水道,不動聲色地避開了這場天降浩劫。 混濁的瀾江水載著腐爛的尸體朝東涌去,數以萬計的黎民百姓流離失所,下游的穎海首當其沖,措手不及地成了繼南江五縣之后的第二個受災地。 直到流民和瘟疫一齊涌入穎海,南江天災的消息才姍姍來遲地被送到昌州州牧府的桌案上。而比疫癥傳播更快的是民間四起的各種流言——諸如天降災厄是為不祥,又如黃斑疫一日就能傳染一座城的人,再如穎海到處都是得了疫癥的死人云云。 瘟疫帶來的人心惶惶和民心浮動讓昌州泰半世家家主都坐不住了,幾乎是一日之間,近半數的昌州世家就一齊向錦都州牧府發了函,要求即刻封鎖穎海城,務必將瘟疫控制在穎海。 昌州州牧芮何思斟酌再三,最終決定應幾位世家城主之請,向東海水軍求援,出兵圍城。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因外敵入侵、天災匪禍而動兵,可以不等圣旨先斬后奏,提督姜鏑斟酌再三,下了軍令。 入伍不久的新兵在雨夜里領到了夢寐以求的嶄新長槍,臉上卻不見絲毫喜悅,反而哭喪著臉朝身邊的人小聲道:“趙哥,那可是穎海,出兵圍城,這不會是要造反吧?” 被稱作“趙哥”的老兵自顧自地擦著槍桿,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汽,聞言頭也不抬:“上頭不是說了嗎,瀾江決堤,南江五縣被淹得毛都不剩,下游的穎海城起了疫癥,昌州牧沒辦法了這才求到東海水軍頭上。瘟疫可不是小事兒,一個鬧不好就不只是穎海了,說不定整個昌州都得遭殃?!?/br> 新兵聽到“瘟疫”兩個字,變了臉色,自顧自糾結半天還是猶豫道:“可圣旨沒到,這不就是造反嗎,是要殺頭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