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19節
“他是我的徒兒?!表n師出言打斷,又掃了一眼邊上的慶國公顏愈,擲地有聲,“二十年前他就不再是澹川顏家人,但始終是我裕陽韓門徒。天地君親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做父親的來收殮自己的兒子,天經地義,縱使是陛下在這,也不能攔?!?/br> 話音落地,滿場一片寂靜。 慶國公顏愈臉色僵硬無比。 誠然,顏懋罪犯不孝,是對他的生身父母,縱使是老師也無法為之辯解??赏瑯拥?,顏懋對老師如何,只有韓師說了才算。學圣德高望重,今日他出現在這里,就是最好的明證。 世家大族可以羅織成獄剝奪他的性命,但再也無法肆意踐踏他的時譽。這場對顏相身體和聲名的鞭撻,至此而終。 …… 酉初過半,凌啟回宮復命。 議事已畢,眾位將軍皆已告退。敬誠殿內,皇帝一個人坐在龍椅上,面前的御案正中放著一雙黑白棋子。 凌啟行完禮,皇帝張了張唇,說:“……楚珩呢?” 凌啟知道皇帝是在害怕和問什么,答道:“那把腰斬的鉞刀碰到顏相的時候,他就已經離去了,一劍穿心,沒有痛苦,也無人發覺?!?/br> 皇帝腰上的力道一下子xiele下去,他跌靠在龍椅里,眉目間的黯然和哀愁與眼前這座沒點燈的大殿融為一體——他被困在這里了。 …… 天徹底暗了下來,戌時初,楚珩回到敬誠殿。 凌啟已經出宮了,聽影衛說,城里出了點事,他要去查一查,今晚不會再來御前。 高匪等人侍立在正殿外。 楚珩要了盞燈,推開殿門獨自走了進去。 殿門重新闔上,大殿里一片暗色。楚珩持著光走近,一直走到御案前,光灑上龍椅,照在凌燁身上,也照進凌燁眼底。 “陛下——”楚珩說。 凌燁抬頭望向他,目光凝在他身上,卻一言不發。 楚珩放下宮燈,繞到御案后,伸出手遞給凌燁。 “回明承殿了?!?/br> 凌燁順從地就著他的力道從龍椅里站起身。楚珩傾身過去抱了抱他,然后帶著他朝殿外走。 一前一后,才行了兩步,楚珩突然感覺牽著的那只手上力道一重,他被凌燁拉回了懷里,在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被凌燁往后一推,坐在了那張寬大的紫檀木髹金龍椅上。 這里是靖章宮敬誠殿,是皇帝的理政之地,是大胤九州權力的最中心。楚珩睜大眼睛,看著站在身前的凌燁,很快回過神來,幾乎立刻就要起身。 凌燁卻伸手按住了他的肩。 “陛下……”楚珩漸漸變了臉色,下意識地掙扎起來,他慌了神,急切望著凌燁的臉,“陛下!” 凌燁神色冷凝,手上力道卻愈發加重,甚至用上了內力,執意要將楚珩按在龍椅上,而直至現在,他仍沒有開口說話,眼底像是醞釀著暗沉的情緒。 楚珩愈發急亂,額頭上汗都要冒出來了,他求饒般地望著凌燁,幾乎也要用內力掙開,心一橫正欲運息,視線忽而掃見了凌燁泛紅的眼角—— 楚珩掙扎的動作倏爾一停,他抬眸對上凌燁沉沉的目光,忽然福至心靈。 “我陪你一起?!彼f。 凌燁按著楚珩肩的手一松。 楚珩不再起身,就坐在這張龍椅上,和凌燁一起,“我在,我會陪著你,一直,無論在哪里都是。你去哪我就去哪,我是你的?!彼焓直ё×锜?,將他攬進懷里。 凌燁也終于慢慢平靜,埋首在楚珩肩窩,有眼淚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 宮燈照著御案上的兩枚黑白棋子,良久,楚珩聽見凌燁低聲說,“他們就是要這樣對他?!?/br> 盡管停行卷改變的是只有旁支子弟才要參加的科舉,十六世家嫡脈及冠后上品入仕的核心規則并沒有被動搖,另還有推薦三名學子免州試、會試、直入殿試的特權??赡呐逻@樣了,他們也還是不甘心,貪心不足地想要壟斷一切,壟斷這個帝國所有人向上走的路。 “讓朕如何能容?” 有敬王這個潛在外患,顏相今日只是停行卷,割了這極限的一刀,讓世家雖然疼但還不足以孤注一擲地倒戈。待日后皇帝解決了外患,十年二十年科舉選的人上來,有了聲音,就可以再砍掉保薦特權,乃至縮小核心規則,讓大胤選官選才的制度回到合適的軌道上來。 這或許要很長的時間,但—— “我和你一起?!背裾f。 第170章 季夏 顏懋死的不那么“盡如人意”,所以朝堂上的這些世族很快將矛頭對準了他唯一的兒子。 顏云非和顏懋雖然經年不睦,但父子就是父子,當日刑臺收殮,這少年可是著著實實掉了好些眼淚。 到底還是稚嫩,他跟他爹這么多年關系惡劣不似作假,有時說句反目成仇也不為過,這回世族聯合辦顏懋,本來是不至于往他身上遷怒過多的,至多就是日后在帝都朝堂上不讓顏云非出頭。但可惜,這小子偏不識時務,他要是忍著不來、不哭這一場,家主公卿們還能當他是個好的,可現在么……哼,顏懋走運,沒如期慘死,正憋著這股火沒處發呢! 招數不怕老,管用就行, 眾所周知,顏云非的名字一直掛在澹川顏氏的族譜上,他還沒生出來的時候,他爹就是個別籍異財的逆子了,不孝亦不慈。不過顏云非懂事,他被顏老太爺帶到國公府養著,一直以來代父行孝,是個好孩子。那么現在,顏老太爺臥病在床,顏云非當然應該回府侍疾。 大朝會前一天,慶國公顏愈先向吏部遞了條陳,說顏老太爺病重,給在朝歷練的幾個嫡系子侄都告了假。 造勢造過了,待到五月二十大朝會,果然就有御史提起了此事,先褒揚一番慶國公諸子侄的孝德,繼而便將話頭引到了云非身上,同為子孫,堂兄堂弟們都侍奉榻前、煎湯嘗藥去了,顏云非也該去盡盡孝道吧,難不成他跟他爹一樣,又是逆子一個? 御史說完,慶國公顏愈老神在在地站著,并不表態。韓卓、陸勉、禮部尚書等人卻都著急了。顏懋尸骨未寒,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要清算他兒子,只怕云非前腳踏出宮門,后腳就能讓這群人扒下層皮來。偏偏話說的有理有據,讓人乍一聽都無從反駁。 “好?!?/br> 純臣們正想轍,誰知御座上的皇帝卻忽然點了頭,“是該侍疾?!?/br> 宣政殿里靜了一靜,顏懋被處決的前兩晚,皇帝曾去過一趟大理寺獄,這并不是個秘密——看朝中純臣的態度就知道了,皇帝是想保一保顏懋這個停行卷的功臣的。 那現在……? 不知為何,慶國公顏愈非但沒有得勝的暢快,心反而高高地提了起來。 “顏老太爺是先帝時的老臣,也算是朕的長輩,他為國cao勞,抱恙在身,朕也很擔憂?!被实勖嫔挽?,語氣似乎真帶著一絲惦念,他說,“朕瞧著老太爺病得這樣重,只顏云非一個去侍疾恐怕不太夠。這樣吧,謝統領——” “回去點點你們武英殿的人,給天子近衛們排個班出來,都去慶國公府侍湯奉藥,仔細伺候老太爺。朕這御前不用你們了,回頭從禁軍中調人吧?!?/br> 殿里落針可聞。 被點到名字的謝初先是一愣,很快反應過來皇帝用意,配合地擺了臉子。 卻也不用他反對,只見顏愈和上奏的御史神色猛地一變,突然齊齊跪了下來,伏在地上連聲請罪。 ——為尊長侍疾,確是理所應當,可顏云非是天子近衛。 也許是大胤后世的皇帝都太寬仁了,讓朝中很多人已經忘記天子近衛設立的初衷了。 大胤立朝起就有十六世家,因是開國元勛,那時候各世家主在其地望的權力比后代要大許多。太祖皇帝格外優待功臣,各世家為表忠心,便主動提議,各遣膝下一名親子入職武英殿天子近衛營,服侍君前。 這規矩被寫進國法里,就此延了下來。隨著后輩之間情分的稀釋,權力的爭奪是必然的,皇權與世家此消彼長,規矩也漸漸變了質,“示忠”也好,“質子”也罷,但永遠不變的核心——天子近衛,何為“近”?自然是一切以陛下為先。 君前無家事,為皇帝盡忠,就是身為天子近衛最大的孝道。 武英殿乃是特設,天子近衛非朝堂官,無丁憂之例。家里尊長病了,皇帝賜假,那是皇帝仁慈,否則顏老太爺就是立時死了,不經施恩,顏云非也不能回。 大胤歷代這么多年下來,皇帝們不大在父母家事上拿捏身邊人,而今上就更是寬仁,給假之事一概都是謝初大統領cao持的,從沒有為難過誰??墒嵌鞯浣o成了習慣,竟讓人覺得是理所當然,甚至當然到忘本了! 皇帝是微笑著的,可慶國公顏愈和那名御史已經欲哭無淚了。 謝初出列跪地,黑著臉求陛下收回成命。御史臺、大理寺、禮部尚書亦陳明國法,言此舉大為不妥——換句話說,非休沐不賜假,顏云非便首先是武英殿人,讓只伺候皇帝的天子近衛都去伺候顏老太爺,敢問他受的起嗎? 這回倒也不能怪慶國公蠢,說實在的,朝堂上大多數人都沒想來這一茬??蓻]想起來歸沒想起來,嘴長在自己身上,誰讓顏愈貪心不足,辦了弟弟,還不放過侄子呢?國法昭昭,錯了就是錯了。 ——顏懋死了四天,他兒子沒陪葬,反倒慶國公完了。 純臣和顏黨當即參了起來,世家黨也不好干看著,一條船上的人,絞盡腦汁地為顏愈辯解。 兩邊人輪番說完,皇帝倒沒生氣,點了點頭,說眾臣都有理,讓天子近衛去侍疾是朕考慮不周,但老太爺重病在身,確實讓朕擔憂,也讓慶國公時刻惦念。慶國公一片孝心無可厚非,這么著吧,論侍疾,沒有比當兒子的更本分的了,便賜告慶國公,準其歸家為父侍藥,凡澹川顏氏在朝歷練的嫡系子弟亦一并賜假。 皇帝話一落,宣政殿上看向顏愈的眼神里只剩下“同情”了。 “無可厚非?!?/br> 皇帝確實沒治他失言之罪,甚至還施了恩。 所謂賜告,便是準其帶印綬歸家侍疾或養病。 乍一聽是好事,可賜告只有三個月,三個月一到,病沒好,就自動免職了,等病愈后再另行起復。 要知道顏愈可是三等國公,掌戶部,加正三品金紫光祿大夫,位高權重,到他這個位分上,侍疾這種事按朝中慣例都是由家中子侄代行的。 讓他賜告歸家,那就是奪他的權! 偏偏用的還是為父侍藥這種理由,顏愈若敢推辭不應,那就是妥妥的大不孝。 倫理道德這把刀實在好用,捅在誰身上誰知道痛。澹川用它捅死了顏相,現在皇帝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反剝下慶國公府一層皮來! 殺人誅心,刀還是顏愈自己遞的,他要是不起顏云非侍疾的頭,按朝中以往慣例,皇帝還真不好反將這一軍。顏老太爺痼疾在身,別說三個月,讓他三年,他都好不了,皇帝不可能再賜顏愈展假,他的官免定了。老太爺若是撐不久直接死了,顏愈又要丁憂守孝三年,總之慶國公府是一定要衰了。再加上顏愈為了造勢,給在朝歷練的嫡系子侄也請了假,現在皇帝一并賜告,這些后輩短時間內也不可能有機會露頭了。 滿心澹川的顏老太爺為了他的家族,活著好還是死了更好,真是個讓慶國公府頭疼的問題。 皇帝既然出了手,就不會給慶國公留半點退路,為表恩寵,當堂表示要派太醫院眾太醫為顏老太爺聯合診治——這下連假裝痊愈的機會都沒了。 顏愈哽著一口老血,含淚謝恩。 他告假,那戶部自然得找個人來“暫時”掌權,皇帝沒從顏愈的下峰里提,掃了一圈眾臣,將掌理司農寺的鐘平侯楚弘調了來。要知道同樣都是管錢,司農寺掌糧食倉廩、百官祿米,戶部卻是土地戶籍賦稅,傻子也知道哪個更舒服。楚弘平時就是再喜歡明哲保身,這回他也得卯足勁兒將這個“暫時”變成永久。慶國公是三等公,鐘平侯是一等侯,同為正二品爵,又都是十六世家,誰比誰差了? 更何況皇帝還松了口,讓他在家學規矩的世子楚琛、以及四子楚琰一并入朝歷練,為了兒子,鐘平侯也得經營好戶部,把顏愈按在家里侍疾。 這還不算完,司農寺卿調去掌權戶部了,那司農寺也得有個人暫管,皇帝就把其中一位少卿提了上來,這少卿姓聞,是聞侯的親弟弟。聞侯跟楚弘這個成天騎墻和稀泥的中間派可不一樣,他當日在顏相之死上是說了“臣附議”的,是跟著顏氏、方氏、周氏的世族黨。 ——皇帝這是明擺著的挑撥。 但行卷已經停定了,顏懋也死透了,立威也立過了,放到眼前的餅沒道理不吃,皇帝只要還想大胤江山穩固,就不可能將半個朝堂的世家都清算一遍。司農寺兩位少卿,聞家不吃餅,皇帝轉頭便能提另一位,誰也不會嫌手里權多呀。 于是這條船說砸就砸。 按頭慶國公侍疾的,又多了一個祁陵聞氏。 而其他望風而動的世族也不笨,顏愈自己犯傻遞刀,讓皇帝占了法理倫理,慶國公府差不多是要栽個跟頭的?,F在為他說話,那無疑是把楚聞兩家一塊得罪了,不劃算,再觀望吧。 于是這場大朝會開完,慶國公顏愈領恩侍疾去了。那個上奏的御史就沒有那么“好命”了,連國法都沒讀透,革職。 翻過天入了伏,朝堂上果然一派平靜,皇帝也知道世家大族抱團的厲害,只借機宰了澹川顏氏一家,其余的該如何還是如何。 六月初恩科殿試,一月前在會試中得了魁首的那名盛年學子再得狀元,當真才華橫溢,而探花則被寧州一名叫吳不知的年輕寒門摘得。所幸殿試第二名的榜眼是位望族子弟,讓各世家不至于太失顏面。 但寒門學子前所未有的成績,已經彰顯這個帝國選官選才的體制正在悄然發生變化,待有朝一日時機成熟,便能取代腐朽,成為新的天下大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