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117節
鐘妃將擬好的赦免名單奉給內侍轉呈上去,皇后接過來,和皇帝一起看了看,忽而想起了什么,問道:“要赦的你已擬好,想來不會有什么不妥,孤就不瞧了。不赦的那些呢?讓掖幽令送籍錄來,孤再看看?!?/br> 鐘妃心頭一跳,看了看皇帝。 皇后是內廷之主,她要問,當然再合理不過,成帝未語。 鐘妃只得應是。 而目光落在名冊上的皇后,也并未留意她應聲前的停頓,只“嗯”了一聲,隨意揮了揮手。 “臣妾告退?!辩婂┦?。行至殿門前,她偏了偏頭,看見顧徽音那樣自然地坐在帝側,偏頭和皇帝說著話,理所當然地“你我”相稱。她攥緊手帕,走了出去。 皇后親閱掖幽庭籍錄,幾日后,補赦的名單出,姬無訴樰果然在列。 鐘妃向家中傳了信。 時隔兩年,姬無訴樰終于踏出掖幽庭,重見天光。 出宮時路過丹鳳門前,寬闊的御道上傳來清脆的擊掌聲,引領內侍慌忙帶著她們退至路旁行禮,丹鳳中門大開,是皇后鑾駕,她從太廟回來,在儀從護衛簇擁下浩浩蕩蕩地遠去。 聽說皇后姓顧。 訴樰回頭看了一眼,沒有再去想,跟著內侍往興安門走,出宮。 踏出九重闕的那一刻,姬無訴樰以為她終于可以回漓山了。 她走出皇城,出承天門,穿過碧瓦朱甍的內城,來到萬家煙火的帝都外城—— 身后有馬蹄聲響起,訴樰回頭,看見有人追了上來。 她認識。 硯溪鐘氏,鐘家人。 在洱翡藥宗,媯海燕嵐的生辰禮上,這個人和蒼梧方氏、定康周氏一起,殺了媯海全族,逼著宗主媯海文景交出溯洄藥方,抓了她試藥,后來更用她來威脅和牽連漓山。 姬無訴樰看著近到眼前揚起的馬蹄,那時她知道,她回不了家了。 …… “天和十一年,你母親因病去世,這些年發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我想終其一生,她再沒能回漓山?!?/br> 當年提議和主持剿滅洱翡藥宗的鐘方周三個世家,真是只為成帝分憂嗎? 非也。 更是想得到溯洄,分這杯羹。 人的貪欲和惡念往往相伴而生。藥有三顆,沒有人敢第一個嘗試,鐵鏈穿了被合圍擒住的既定東君的琵琶骨,他們便拿她試藥,姬無訴樰自絕武脈,死也不愿為瓦全。 …… 顏懋知道他的案子會讓敬王和鐘太后的部分人脈勢力浮出水面,其中就有定康周氏和蒼梧方氏。今日他也從凌啟那里知道了千雍城溯洄再現之事,他告訴楚珩或者說東君,關于姬無訴樰如何到帝都的往事,是有自己私心和用意,但這些確無半字虛言。 楚珩眼瞳黑如墨海,翻涌的情緒漸漸斂去,他平靜下來,松開攥拳的手看向顏懋,說道:“我也想問顏相一個問題?!?/br> 顏懋側耳示意他講。 楚珩垂眸往一層獄門外望了一眼,低聲道:“為什么非要選在現在呢?你明明知道,外有敬王潛在威脅,陛下無法強保下你,如果晚幾年解決了敬王,或許……” 顏懋緩緩搖頭,“老太爺的病,不是假的?!?/br> 楚珩聞言一怔。 他一直以為顏老太爺稱病,僅僅是“稱”,為了能更好地以不孝之名拿住顏相,卻不想竟是真病。 “老爺子好強講面,從前在戰場上落下的傷,身負痼疾這種事不會宣揚?!鳖來f,“去年五月,云非曾回過一趟澹川,武英殿告假時說是探親,實則是侍疾,陛下當初也不知道?!?/br> “沒有晚幾年了?!鳖來攘丝诓?,“借太后五十整壽為名開恩科,是我向陛下提的,科舉三年一屆,本要到后年才該正試,老太爺大抵撐不到那個時候,除非得遇神醫?!?/br> “這些年顏家借我相名攬利,我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全是有他在。他也知道憑我那個大哥和嫡母拿不住我,等他西去,沒幾年慶國公府說不準也要被我這個逆子送去。老太爺把澹川看得比命還重,哪里能容顏氏衰頹。無論我停不停行卷,他都會在歸西前,以不孝為名讓我垮臺,輕則貶出帝都,重則如同今日?!?/br> 他說這話時語氣平淡,仿佛不是自己、不是生父,而是不相干的人。楚珩卻聽得心里一寒。 “停行卷,”顏相道,“現在或許不是最好的時候,但卻是僅有的機會,在老太爺去世前,在我還是尚書令的時候?!?/br> “萬事開頭難,選官改制的第一步就是停行卷,一定要有一個先驅者。我做了快十年丞相,執掌尚書臺,這才能擋住世家阻力,一舉得成?!?/br> “可你還是會死?!背裾f。 顏相卻微微笑了笑:“但放過了這次,也許要再等十年,甚至更久,現在沒什么不合適的。晚幾年還有晚幾年要做的事,何必白等?敬王我不多擔心,他哥當年得天獨厚都沒能成事,何況他?陛下有謀略也有軍馬,足可以應付?!?/br> “至于外頭那些結黨的世家,和我斗了那么多年,這回是都割到rou了,才對我這個‘外’抱抱團罷了,自己內部多的是利益撕扯,根本經不起挑撥,等這事一結又會回到一盤散沙,陛下有手腕平衡。再過一二十年科舉漸漸選了人上來,都是天子門生,就更好做了,屆時就可以徹底改變世家把持的人才官制?!?/br> 朝事國事他都想都過了。 楚珩沉默了一陣,澀聲道:“那你自己呢?” “大不孝是人所共唾,沒人知道你是帝師,世家大族憤恨你,平民百姓會曲解你,或許就連那些因停行卷而改變命運的學子,也會反過來質疑你。還有,那可是腰斬……值得嗎?” “值得?!彼€是這樣說,“雖千萬人吾往矣。我身后也有后世千千萬萬的讀書人。四為能有其一,這一輩子再圓滿不過了?!?/br> 楚珩心頭一顫,緩緩握緊了手指。他移開視線,垂眸望向遠處一樓獄門旁等著他的人,昏黃的燭燈將影子拉得很長,楚珩從凌燁的背影里輕而易舉地讀出了無盡的沉郁與愴然。 楚珩回過眸,看向顏懋,算是回答了他一開始的那個問題—— “相爺,后日,五月十六,我去送你一程?!?/br> -------------------- 前面還有一更。 1關于十七歲以前的訴樰,見本文“第二十六、二十七章 如雪” 她后來的經歷,可以參見隔壁《觀滄?!贰胺馑墓嗜诵模ㄒ唬ǘㄈㄋ模?,章節序號72,87,88,89。不看隔壁無影響,后面會提到。 第169章 吾往(二合一) 是種圓滿嗎? 楚珩走下樓,回頭再看了顏相一眼,他依舊坐得端正,在燈下閑敲棋子,那樣的自適安然,仿佛此刻并非身處囹圄。 就像那時,師父也告訴他,對走火入魔的小師叔來說,死才是解脫、是小師叔的圓滿。天霜臺的那些命懸一線的漓山弟子,皆是重傷于明遠之手,他那樣溫柔如風的一個人,若是神志清明,怎么會愿意呢?……可是。 可是。 從小到大,小師叔對自己那樣好,為他治病調養,教他練劍習字,會給他蓋被子,會在師父責罵時替他求情圓場,亦兄亦父。 后來那段時間,楚珩看著了結小師叔的明寂劍,總是在想,為什么偏偏是我?如果我不握劍,殺死小師叔的人是不是就不會是我了?…… 終歸還是姬無月無能。 不止救不了他,還要殺了他。 是我無能。 …… 穿堂而過的風吹動燭火,晃入楚珩眼底,他回過神來,不知不覺中已走近凌燁身側。 楚珩深吸口氣,斂去紛亂的心緒,輕輕扣住凌燁的手。 來時月上梢頭,去時已是漏盡更闌,一輪慘白的圓月撥開烏云,孤零零地掛在半空,照得滿皇城凄清一片。 馬車行進興安門,走在寂靜的宮道上,凌燁長久無言,直到車停在明承殿前,楚珩才聽到,他似乎極輕地嘆了口氣。 殿里燈火通明,天子回鑾,高匪領著內侍宮女跪地出迎。楚珩先下車來,回頭等著凌燁也走下車凳。 凌燁垂著眸,看不清眼底神情,楚珩只看到他踏上最后一級車凳時,身形忽然間一晃,微微向前踉蹌了一下。楚珩一凜,連忙伸手去抱他。侍立在側的天子影衛也上前一步。 “陛下——” 凌燁跌進楚珩懷里,埋首在楚珩肩窩。他偏了偏頭,避開影衛關切的目光,閉眼的一瞬,一滴淚毫無預兆地落下來,砸到楚珩頸側,燙得楚珩心口瞬間揪緊,狠狠一疼。 “重九……” 凌燁呼氣加重,慢慢吐出口郁氣,也只是這一息的功夫,他重新站直身體,平靜如常地朝四周侍從揮了揮手,示意無礙。他輕輕拉了下楚珩的指尖,轉身朝殿里走去。 臣下不能長久直視天顏,更不能隨意走在君前,除了楚珩,沒人知道天子也會流淚。 楚珩怔怔地和凌燁回到殿內,看著他神情聲線一如往昔,平淡從容地吩咐完諸事,仿佛方才那個脆弱的青年只是楚珩一晃神間的錯覺。 他也才二十二歲。 可他是皇帝。留給皇帝難過的時間就只有那么一息。 夜已經很深了,甚至天都快要亮了,五更天的第一道云板聲遠遠地傳來。 五月十五,一早又是大朝會。 凌燁幾乎一夜未眠,穿好繁復的朝服登上御輦往宣政殿去。 等著他處理的事還有很多,馬上就要來的恩科殿試,再之后的授官,尚書臺權力的重新分配,還有云非…… 今日十五,又到云非休沐的日子。 這幾日,他出奇得平靜,早課晚業、輪班換值一如往常,仿佛一點都不在意似的。顏相之事已經傳遍了帝都,武英殿的天子近衛當然也都知道,他們和云非共事這么久,哪怕是北殿的也打出感情來了,從顏相的判決下來開始,眾人嘴上雖然不說,但都自發地默默注意著,不讓云非隨便出宮,更看著他不做傻事。 明天就是行刑日,刑部的人一早就過去了大理寺獄核驗接管。凌啟代圣意監刑,自然也要去,出發時有影衛奉令來武英殿尋云非。 最后一天了,他當然要去見顏相,跟著凌啟。 云非收整妥當,打開房門,竟看到楚珩不知何時也來了。 云非微微一愣,繼而神色如常地走出去,他穿著一身束袖武服,朝楚珩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再看向影衛,說:“走吧?!?/br> 天子影衛常年守在帝側,個個都是武道中最頂尖的佼佼者,內外功深厚,深諳各種藏兵偽裝之道,當下掃了一眼云非的裝束,沒有動,欲言又止。 楚珩輕嘆口氣,上前兩步來到云非身側,握住了他佩戴的鐵質護腕。云非立時慌亂起來,像個孩子一樣遮著護腕往后退去,喉間溢出兩聲嗚咽。 楚珩卻加了幾分力道扼住他的掙扎,不容違抗地卸下護腕,從底下抽出了一柄薄而鋒利的袖劍,遞給影衛。 若無其事了好幾天的云非,眼淚在這一刻洶涌而出,瞬間流了滿臉,他腿一軟,無力地跌坐在地上,目光空洞仍在盯著那柄被拿走的袖劍。 楚珩終是心一軟,蹲下身來,拍了拍云非的頭,“聽話,別做傻事?!?/br> 他看著滿面淚水的云非,深吸口氣,認真道:“你以為你帶著兵刃很難猜嗎?你進去,刑部的人不會搜你的身,他們只會全神貫注地看著、等著,等你把袖劍抽出來的第一瞬間,四周最頂尖的武者就會打斷你、按住你,讓你不僅不能幫他解脫,還坐實了‘弒父’之罪。你是想讓顏相死前難安死后不瞑嗎?讓他還要帶著自己剛及冠的兒子一起走嗎?” 云非抓著地的指尖顫了顫,收回呆滯的目光,緩慢地看向楚珩,他喉頭艱難地動了動,旋即淚水潸然,大滴地砸在地上,“我不想他死得那么痛苦……我爹要受多少罪,他們才能甘心啊……” 楚珩肩頭一顫,是昨夜落在頸側的那滴淚。他默了默,握緊手指,說:“不會的?!?/br> 云非眼眶通紅,慢慢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