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93節
云非站在房中,目光從慌亂的小廝身上劃過,看向外門掛著的火紅燈籠——說是慶國公府給他慶生辰的。 今日正月十一,還沒到立春,外頭有風從大開的房門吹進來,天真是冷。 -------------------- 1奕葉萬年昌:奕葉是世世代代的意思,可以理解為世代昌盛。2陸勉是大理寺卿,云非好兄弟陸稷的爹,給云非刑杖放了水?!按蠖Y”是“第六十四章 黨爭(下)”中所提到的。3韓澄邈的警告,見于“第八十七章 麻煩”。謀大逆≠謀反,前者是破壞皇陵宗廟宮闕的行為,十惡重罪。4成德皇后對顏相有知遇之恩,沒有其他的,前文譬如“第四十五章 敬誠”有過提及,后面會講到,在這里提前說一下,不要想偏了。顏相的舊事是主線的一個小部分,篇幅不長很短。5本章所涉劇情可以回顧第二十四章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三章、第六十四章 、第八十六章、第八十七章?!鞠抡履繙y不劇情,在考慮要不要讓弟弟見一下顧兄的真面目哈哈 第135章 顧兄 在武英殿找到云非的時候,他被房里的博古架擋著,一個人倚在墻根下無聲地仰頭灌酒。陸稷和他在天子近衛營共事好幾年,提起云非,武英南北兩殿哪個不說他灑脫通透,眼前這副消沉落魄的樣子,陸稷真正是頭一回見。 今天上午滿帝都城的世家圈子都傳開了,顏相昨晚去了趟慶國公府,然后今日清晨,宮門一開,云非就回了武英殿。 這父子兩個人可真是情分斷盡了,前有兒子以身試法給父親的政敵送把柄,不讓父親在朝堂上好過;反手,父親就攪黃了兒子的好日子,連個生辰宴都不叫好好地辦,全然不念彼此的體面。 聽了事兒的人無不唏噓,這親父子當真是反目成仇,斷干凈了吶! 慶國公府往各大世家的帖子都散出去了,到頭來主角卻不在,這場宴沒了擺頭,可人都請來了,只能改口說年節里請世交們聚一聚吃個飯。 大家心里頭都敞亮得很,誰也沒提父子成仇這一茬,心照不宣,說說笑笑放下禮物,熱鬧地吃了頓宴,算是對得起慶國公這一番忙前忙后。 陸稷他們是結道來的,同行的還有蘇朗、韓澄邈、蕭高旻、葉書離以及楚珩,聞說云非回了武英殿,就沒在國公府里多留,直接找來了。 慶國公世子顏華斌送他們出門,他是云非的堂兄,知道云非在武英殿里和這幾位交情不錯,便托囑了一句,請他們寬慰云非一二,免得他傷懷郁結。 陸稷自是當先應下。楚珩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側眼往顏華斌身后看去,侍立的玄衣護衛十分眼熟,楚珩記得他,是當日在云非處念話本的那個青衣小廝,楚珩上下掃了幾眼,連衣服都換了,這是裝都不裝了,想來是昨晚顏相過來,給戳破了罷——兒子稚嫩輕信,瞞過他的眼容易,但要想騙過他爹? 楚珩輕牽了下唇角,偏過頭耐性等著顏華斌關切完他堂弟。幾個人再往宮里去。 云非喝了不少酒,他眼眶通紅,臉上濕潤一片,不知是淚,還是仰頭灌酒時灑的,聽見有人推門進來,只眼皮動了動,也不吱聲。陸稷一眼瞧見,撲過來搶了他的酒壺,上手一摸,果然是冰的,“你作死??!傷還沒好全乎就喝冷酒?還灌這么多?” 云非不作聲,也沒什么反應,木木的由著陸稷數落。這屋里沒點熏籠炭盆,他又滿腹冷酒,靠在墻角活像個不言不語的冰塊子,蘇朗過來搭了把手,和陸稷一起將他扶到了坐榻上,給個手爐先讓他抱著。 哪怕再有舊怨也是血脈相連的親父子,情分沒了血緣還在,鬧成這個樣子,要說心里沒點感覺那是不可能的。這種事旁人不好上來就直言安慰,得有個開話頭的契機,連腦子一根筋的陸稷都沒率先提這一茬,幾個人一時間相對無言,只好都去點炭盆。 楚珩在殿門口遇上同僚說了幾句話,落后他們片刻,進來掃了云非一眼,道:“收整一下,御前來人了?!?/br> 武英殿的慣例,逢年過節或者個人生辰,御前都會有例行賞賜,這是天子近衛特有的恩典。 云非眼珠動了動,總算有了點反應,陸稷趕緊拉他起來,遞了帕子擦臉,好歹整理出個人樣。 來送賞的是天子影衛,云非看到領頭的人,不由怔了一怔——早上他們才見過,昨晚顏懋說讓他去皇城暗獄司看看,顯然是與皇帝達成了交易,清早他一進端門,影衛已經在那等著了。 說實在的,依照顏相和皇帝的關系,除了在有關成德皇后的事上,兩個人不用談判交易就能達成一致,朝堂上其余的事,哪樁不是你來我往,互相算計? 云非一直都知道父親反感自己,而且這種厭惡還在不斷地加深,他始終低估了程度。初到武英殿的那兩年,他每天都在提心吊膽中度過,朝堂上顏相每做一件事、每跟?;庶h叫一次板,都讓他感覺自己要在鬼門關走個來回。 萬幸皇帝克己,一碼歸一碼,甚少遷怒,不然他大概真的要下去問問他娘,到底為什么生他了。 云非回轉思緒,收拾心情看向面前的影衛,他這一身亂糟糟的,哪怕收拾出了人樣,也和儀容端正沾不上邊,只是實在不好叫人等著。 好在領頭的影衛沒有介意,甚至微微笑了一下,示意身后的人將賞賜放下。 云非連忙正襟朝向敬誠殿,正欲下跪,影衛卻止住了他:“陛下口諭,不必在這謝恩?!?/br> ——那就是后頭面圣了。 云非一怔,有些不知所措,他干的那些事,皇帝都是知道的。 影衛留下這句便走了。 云非的忐忑不安直接寫在了臉上,他這會兒腦子不太清醒,只知道慌神。蘇朗見狀,替他開了口:“楚珩,陛下這些天巡幸別苑,心情還好嗎?” 陛下沒放御前侍墨年假,年初一就被叫去隨駕伺候,大家都有所耳聞。楚珩望向云非,道:“去就是了,賞賜都沒少你的,總不會是什么壞事,慌什么?!?/br> 云非聞言定了定神,有些感激地看了楚珩一眼,后者目光仍凝在他身上,臉上含著絲笑,但云非與他對視移時,卻無端覺得,那笑意并不達眼底。他恍了恍神,忽然想起了在慶國公府養傷期間,楚珩來探望時避開所有人說的那番話。 除了“提醒”,還有一句,是關于他身邊那個青衣小廝的。 楚珩說,這個小廝不怎么樣。 昨夜他見識過了,果然如此。 云非心里一突,心里忽然有種感覺,楚珩絕沒有看上去的這樣簡單——當初自己不該招惹他的。1 有了陛下的賞賜,好歹能讓云非寬寬心,幾個人便趁熱打鐵,拿了銀錢去膳房點了幾樣菜,湊一塊也算是給云非過了生辰。 …… 閑暇的日子如流水,轉眼間年休已過了大半,十三傍晚,凌燁和楚珩從枕波別苑回了宮里。 翌日正月十四,立春。 早起,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入朝稱賀,皇帝率眾至東郊外迎春,接句芒神,鞭打春牛,以祈五谷豐登。 迎春典儀過后便是踏春,皇帝再從東郊巡幸上林苑。今年是個巧年,各地王侯、外邦使節都在,依照舊例,他們正月二十辭駕出京之前,皇帝要在上林苑舉行春蒐,意在聯絡感情,也在彰顯國威,正月十九送行宴上的菜,便是這幾日春蒐的成果了。 午后陸續到了上林苑行宮,各自安頓休息,放馬養足精神。大胤的春蒐與夏苗秋狝冬狩有所不同,春主生,孕幼之獸不獵不取,為免誤殺,一律只準活捉,射死打殺了的不作數,獵錯了還罰銀子,這當真是實打實地考驗個人本事了。 不過正是因為難,大家伙兒的興致也才更高,更有看頭。再加上皇帝掌權以來的這兩年,未曾駕臨平京舉行蔚山秋狝,于是上林苑春蒐就成了世家公子、禁軍將衛們大顯身手的最好時候,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帝都城里凡是有點名姓的都來了,蘇朗、云非、韓澄邈這些人自是不必說。 云非還記掛著面圣謝恩的事,沒心思和武英殿這一群刺頭們比武打架,看著日頭,在心里估摸著陛下和謝初大統領練劍練得差不多了,便叫上了蘇朗給自己壯膽,往園子里去。 守門的影衛放行,園內果然已經收了劍,皇帝正聽著謝初稟報上林苑布防的事宜,云非和蘇朗候在石階下,待亭子里說完話,方進去行禮請安。 謝過恩,皇帝叫起,云非卻沒敢動。蘇朗見狀,知道他還有別的話說,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跟在謝初身后退了出來,在門口等著。 亭內沒了別人,云非俯首又拜了下去,聲音微顫:“臣知罪,請陛下降罰?!?/br> 皇帝沒應,目光落在他身上,此間有風穿過,帶著微寒的氣息拂過云非的臉,沉默的時間一點一滴變得尤為漫長,他背上冷汗都要流下來了,忍不住要再次請罪的時候,終于聽到上首的回應,皇帝說:“傷養好了?” 云非摸不準皇帝的意思,不只是這句話,事實上在武英殿這么多年他都看不透,以往很多次,因為朝堂上顏相的僭越弄權,他以為自己要大禍臨頭的時候,可皇帝卻好像全然忘了顏云非是顏相的兒子,并沒有因此收拾過他。武英殿其他天子近衛有的,他也有,甚至于,晉升御前的考核,他亦有資格參與。 云非實在是想不懂,凝了凝神,恭聲回道:“臣已無礙了,謝陛下關懷?!?/br> 這次很快得了回應,皇帝又道:“記住疼了么?” “……”云非已經徹底懵了圈,過了半晌,才答道:“記住了?!?/br> “記住就好,”皇帝語氣加重,像是在教訓一般,“以后你才老實,不敢有下次?!庇制乘谎?,淡淡道:“起來吧?!?/br> 話落,皇帝便邁步出了亭子,朝園外走去,云非連忙爬起來跟上。蘇朗在門口等著,見云非全須全尾地出來,只是木愣愣地望著陛下的背影出神,便知道沒大事了。隨在皇帝左右,說了點別的閑事。 …… 日頭已近申正,各大世家的公子們陸陸續續地都來了。今年的立春和上元節連在了一塊兒,二者都是吉祥喜慶的好日子,百無禁忌,上林苑中規矩亦松散,時下有按捺不住的,已經擺了場子比劃起來。 楚琰從進到天子近衛的駐地已見了好幾出切磋,他是來尋楚珩的,順便也想看看那個“姓顧的”在不在,打聽一下他是什么來頭。 一路往里走,卻始終沒見到楚珩的身影,楚琰不禁有些納悶,叫住了從身旁結伴走過的幾名近衛,正想問一問,卻見路徑盡頭的園子里迎面走出來了幾個人,最前頭說話的兩個身影有些眼熟。 楚琰定睛看了看,巧了,正是那“姓顧的”和穎國公府的二公子蘇朗,只是不知為何,哥哥仍不在。 楚琰正欲上前,旁邊的天子近衛卻拉住了他往路側讓開,幾個人臉上神情俱變得恭謹。楚琰一愣,忽然發覺武英殿駐地里比武切磋的都停了下來,四周一片安靜,而顧兄和蘇朗所過之處,所有人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大禮不可能是對蘇朗。 楚琰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那身影漸行漸近,他微微側頭解著袖帶,胸前衣服上的五爪團龍紋隨著主人的行近,越來越清晰地映入楚琰的眼簾。 楚琰腦子里空白一片,全然忘記了思考和動作,旁邊的近衛見他愣神,連忙拉了他一把帶著他跪了下去。 -------------------- 1招惹:指“第六十四章 黨爭(下)”中顏相所說的,云非曾經算計過楚珩三次。(p.s.問題不大) 2哥哥下章出來。如上上章“兔子(下)”中所言,在弟弟心里,顧兄拐他哥的混蛋,陛下無比圣明…… 第136章 缺德(一) 繡著山河地理紋的緙絲衣角從楚琰身前緩緩劃過,衣服的主人和蘇朗說著話,聲音清潤低沉,聽起來格外耳熟,和那日在忘世居里和他說“你哥哥不喜歡喝濃茶”的嗓音,一模一樣。 楚琰感覺有道目光從他身上掠過,明明只應是淡淡一瞥,他卻覺得這段時間分外漫長,久到他將忘世居里的種種回憶了一遍,也還是無法將眼前的這身龍袍,和那個與哥哥親密說笑的“顧兄”對應起來。 楚琰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夢里,周遭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待那身鴉青色的紋金緙絲龍袍走遠,他站起身,緊緊盯著背影,問旁邊的近衛:“方才走過去的那個人……是誰?” 近衛被他這問題問的一愣,撓撓頭上下打量了一下楚琰,看著也不傻???近衛朝皇帝遠去的方向拱了拱手,道:“身著五爪團龍紋的還能是誰?咱們陛下??!” 楚琰怔怔地收回視線,他是想過顧兄出身不凡,許是哪位王公世子白龍魚服也說不定,可千想萬想怎么也想不到,竟是…… 怪道姓顧,怪不得不必跟鐘平侯講究晚輩禮數…… 近衛見他像丟了魂一樣,喊了兩聲也沒反應,只好先和同伴走了。 楚琰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耳畔傳來幾聲呼喚,他才找回了點清明思緒,看向身前的玄衣武者,楚琰認得他衣服上的紋飾,是……天子影衛。 “楚四公子,”影衛微笑頷首,“陛下宣召?!?/br> 楚琰心頭猛地一跳。 陛下……顧兄嗎? * 皇帝并沒有走太遠,楚琰跟著影衛繞過幾條回廊,便看到了那道穿著龍袍的身影,蘇朗等人已經不在左右了,他站在走廊的盡頭,身形高挺,似玉山巍峨獨立,遠眺著苑中景色。 他是大胤的天子,九州萬民的主人。 此時此刻,楚琰再不敢將眼前肅儀端嚴的皇帝和“顧兄”這個討厭又帶著點兒親切的稱呼聯在一起,他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跟著影衛上前,到皇帝身后五步,俯首跪了下去,以額觸地,稽首行禮:“臣鐘離楚氏楚琰恭請陛下圣安?!?/br> 凌燁聞聲回頭,垂眸看著這緊張到聲音發顫的少年,微微笑了一笑,放緩了聲音,溫和道:“起來吧?!?/br> 楚琰恪禮謝恩,站起身低著頭,垂手恭立。 凌燁知道自己穿著這身衣服被他遇見,他定然害怕,這不是幾句溫言和語就能好的,便問道:“來近衛駐地,是要找你哥哥?” 楚琰恭敬應“是”,聽皇帝提及楚珩,心里又忍不住忐忑起來。他不是沒有聽說過哥哥以往“不為帝喜”,是漓山東君在千諾樓幫了天子影衛的忙,看在他的面子上,御前侍墨的境況才有了好轉。楚琰現下不禁覺得,那日在忘世居的種種親近舉動,也許只是碰上了陛下微服出巡心情好,或者干脆是自己想多了…… 楚琰的心緒形如一團亂麻,耳邊突然傳來陛下的聲音:“還愣在那干什么?過來?!?/br> 他猛地回神,下意識地抬了抬頭,皇帝已經走出回廊數步,眉間含笑,唇角翹出一彎弧度,朝他招了招手。 “是?!背B忙跟了上去,暗惱自己在陛下面前怎么還能走神,立刻將腦中的思緒都甩了出去,小心綴在皇帝身后幾步。 一路往東行去,守衛越來越森嚴,楚琰認出來,這是往帝苑的方向。他悄悄抬頭,忍不住看了看皇帝的背影,圣明天子垂范九州,陛下是威儀持重的,令人凜然生畏,心生臣服,不敢有半點造次不敬??伤孟褚彩菧睾偷?,楚琰憶及方才他臉上的笑意,從中又找回了一點“顧兄”的影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盯得太久,皇帝似有所覺,忽然叫了一聲:“阿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