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66節
他已經把心交待在這了,真的收不回來了。鏡雪里一針見血,說出了他最恐懼也最不想面對的事,陛下若是知道了,一定很生氣,那會不會……不要他了?陛下那樣不待見東君,他要怎么辦? 心緒形如一團亂麻。 * 外頭傳來天子影衛提醒的聲音,是駙馬來了,請他們去前頭宴廳。 稍后壽宴伊始,男女分席而坐。 楚珩再沒見到鏡雪里。 他是皇帝親自帶來的人,理所當然地被安排在了上座,和影衛首領凌啟坐在一起。凌啟那張冷冰冰的臉往那一擺,無形中就隔絕了許多打量的目光,為楚珩省了許多麻煩。 清晏被駙馬帶了來,他搖著頭左看看右看看,卻沒選擇去皇帝那兒,反倒邁著小短腿湊到了楚珩身邊,伸手要他抱抱。 這落在眾人眼里又是一出新鮮事了,紛紛抬起眼睛等皇帝的反應。好在今日是大長公主壽辰,皇帝只是淡淡掃了一眼,沒露出什么不悅的神情來。 賓客到齊,宴席很快開始。楚珩心緒低沉,面上雖然不顯,卻實在沒什么心思吃東西,干脆隨手給大白團子剝起了蝦仁堅果。 恰好凌燁今日輕車簡從,微服出行,東宮女官是女眷,不方便跟著過來。楚珩這般舉動,在旁人看來,就像是皇帝帶他過來伺候小太子,心里的那點子疑慮還沒升起來,就這么原地消散了。 再沒人關注這位不得圣心的御前侍墨。 除了文信侯世子沈英柏。 大長公主府上的宴會氣氛松快,座席排位歷來沒多少講究,想要湊在一起吃酒的公子哥們不分家族的坐在一起,都是常事了。 凌祺然怕皇帝吃宴的時候再問話,恨不得隨時拉著表哥,他是郡王之尊,席位十分靠前。 坐在這里,沈英柏一抬眼就能看見楚珩,清楚又仔細。 伺候?但凡楚珩剝的蝦仁榛子,清晏總是會先拿勺子舀一個到楚珩的碟子里,然后再給自己吃一個。 清晏雖然年幼,但他是帝國太子,從小就習慣了被人伺候,是刻在骨子里的金尊玉貴,今日若剝蝦仁的是東宮女官,他還會分一個嗎?東宮女官有那個膽子接嗎? 但楚珩有。 沈英柏垂下眼睛,握緊了酒杯。 盡管家將還沒查清這位御前侍墨在宮里的事,但此時此刻,就憑眼前這一幕,他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宴過三巡,大長公主作為今日的壽星,和駙馬一起來了男席這邊,和賓客們一起喝兩杯慶生酒。 酒過,凌燁就沒有再多留,起身準備回宮,這也是慣例了,他在這兒,其他人不敢放得太開。 大長公主和駙馬將他們送出來,大白團子卻還沒待夠,抱著姑祖母的脖子不撒手,期盼地看著父皇。大長公主最是慣著他,一看這架勢,連忙開口要將清晏留下。 凌燁掃了團子一眼,不愿在壽辰之日拂了大長公主的意,最終還是點點頭準了。 * 回到馬車里,凌燁摸了摸楚珩的臉,微蹙著眉問道:“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時間還早,我們去街上逛逛?” 楚珩點點頭,靠在凌燁懷里,離他更近一些。 馬車不緊不慢地前行,外頭是喧嚷的內城主街。大長公主府修在皇城和內城的交界,無論回宮還是去旁的地方,這條道都是必經之路。 凌燁掀開簾子,透過琉璃軒窗往外看了一眼,前方是間茶坊,他想著楚珩方才在宴席上沒吃多少東西,正要開口吩咐停車,變故陡然而生。 茶坊二樓,一陣噼里啪啦的掀桌碎盞聲后,五六個人突然破窗而出,為首的刀客戴著斗笠,從欄桿一躍而下,直直朝街道上沖來,底下人群霎時驚慌四散,喊聲迭起,一時間場面混亂非常。 隱在四處的天子影衛立時警惕,旋即朝馬車的方向靠近。 紛亂的聲音一路傳到車內,楚珩皺了皺眉,從凌燁懷中起身,坐直了身體。 那名跳下來的刀客似乎與后頭幾個蒙面人是仇家,刀客就地一滾,躲開身后凌空而至的幾枚飛鏢,奪了匹拴在樁子上的馬,上鞍就跑,朝他們的方向奔來。 天子影衛首領凌啟目光沉沉,立在車前,身體繃成了一張弓,手已經按在劍鞘上。 緊跟著刀客跳下來的幾個蒙面人隨即縱馬跟上,揮鞭直追。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面前的長街上,警惕地看著一群人你追我趕,即將從他們的馬車前掠過。 身后,與茶坊相連的二樓,一名沒有跳下來的蒙面人推開窗子,悄無生息地將弩架在了窗臺上,對準街上的刀客—— 弩箭上弦。 楚珩耳尖微動,眼神驟然一凜。 下一瞬,冷箭承載著萬鈞之力破空而來,朝著馬車的方向—— 與此同時,楚珩抬手按在了凌燁肩上。 “公子!”這是凌啟在提醒。 凌燁耳邊聽到了破空聲,外頭天子影衛同時動了起來,他剛要將楚珩護進懷里,就被楚珩按在肩上的力道壓倒在馬車上。 “鏘——” 這是箭矢撞在凌啟劍上的聲音。 “全部拿下?!避囃饬鑶⒗淅湎铝?。 車內楚珩從凌燁身上起來,確認他無恙,方挑起車簾,透過琉璃窗面無表情地望向后街二樓。 那名用弩的蒙面人一擊不成,已經退去,暗處的天子影衛在第一時間做出了行動。楚珩眼底冰涼,輕輕抹了抹指尖。 人在危險時做出的下意識反應,往往難以自控,最是真實。 所以連楚珩自己都沒有注意,在弩箭來臨的一瞬間,他比所有人察覺得都快,這些人里包括凌燁自己,包括外頭的天子影衛。 也包括,距離大乘境僅有一線之隔的影首凌啟。 凌燁目色深沉,抬眸看向楚珩。 第94章 掉馬(二) 凌燁在這一刻想起了很多。 與姬無月初見時,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和楚珩殊無二致的口味,同樣握不住的劍;他知曉徐劭和楚珩沖突時說的原話,他十分緊張楚歆的婚事。 而楚珩手上,也有著經年習武留下的薄繭;乍聽自己提起東君時,他眼底會有慌亂;第一次和清晏見面,他就熟知清晏的口味,甚至清楚清晏因偷吃糖罰過跪…… 姬無月與楚珩之間確實有許多相似的互通之處。 可他們本該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大乘東君和武道入門者,說是天壤之別也不為過,任誰也沒法將這兩個人等同起來,包括凌燁。 是以無論有再多的相通之處,凌燁都首先認為,或許是他的楚珩和漓山東君姬無月之間往從過密、兩人知無不言,才造就了那些相通。 他曾經是有過姬無月和楚珩為同一人的念頭,但那畢竟太過荒誕,東君是大胤九州僅有的五位大乘境之一,而楚珩實在太年輕了,他始終無法下這個定論。 直到今時今刻。 能快得過凌啟,放眼整個大胤,除了那五個人,不做其他人想。 凌燁什么都明白了。 楚珩的身份,他和東君之間的相似;冬月初十那場突如其來的病,此后姬無月來了就帝都,而怎么就那么巧,姬無月甫一離京,三日后楚珩就病愈回了御前……凡此種種一切的巧合都有了解釋。 凌燁說不清自己此刻是一種什么樣的復雜心情。驚愕?應該有吧。下定結論的舒心?或許也有一點吧,但不全是。 凌燁抬眸看向楚珩—— 他喜歡面前這個人,也相信楚珩喜歡自己,所以弩箭破空而來的一瞬間,他們的第一反應都是想要護住對方,這和對方是什么境界、有多大的本事、需不需要保護無關。 盡管有天子影衛在,弩箭破窗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但凌燁還是怕有萬一,怕傷到楚珩。 他想楚珩大概也是一樣的想法,所以情急之下露出了這樣致命的破綻。而直到現在,楚珩大概都沒有意識到——他一直在看向后街二樓,探尋弩手的方位。 喜歡和在乎才能讓人有這樣的反應,凌燁心里該有欣愉和高興的——或許確實也有,可是。 可是。 一種隱秘的失落不受控制地從心底生根發芽,慢慢抽條長大,凌燁拼命地想去遏制,可還是無濟于事。 楚珩騙他,而且故意欺瞞他。 從他們初見開始,從第一次說話,第一次動心的時候就是。此后兩個人在一起的每一時每一刻,都在欺瞞他,尤其是提起漓山東君的時候。 凌燁覺得自己的思緒抑制不住地往一個很偏激的方向跑去,他沒有辦法再單獨面對自己的心上人,再這么下去,他怕他會忍不住直接質問楚珩,甚至在失落和憤怒中說出一些讓彼此都傷心的話來。 “天子影衛進來!”凌燁沉聲下令,話音中帶著怒氣。 楚珩迅速收回望向后街二樓的視線,眼底的殺意悉數斂去,他聞聲轉過頭,見凌燁面沉如水,不禁道:“陛下?” 凌燁沒應他。 影衛首領凌啟掀簾而入,直接跪下道:“臣失職,請陛下降罪?!?/br> 凌燁知道自己今日微服出行,既沒清道,也沒用鑾駕。那名刀客和后頭追殺他的幾個蒙面人,都不確定到底是不是故意沖著他們來的;刀客前腳抵達他們車前,弩箭后腳跟隨而至,或許只是方位相同湊巧了也說不定。這種突發事故根本怪不到影衛頭上,非要問責,也只能是維系帝都治安的五城兵馬司。 “起來?!绷锜钫f,“派人去傳五城兵馬司的幾個指揮使,叫他們即刻敬誠殿見駕。儲君京畿遇刺的事朕還沒找他們算賬,現在又在眼皮子底下鬧出來這一出,帝都城門交在他們手里,是不是已經成了篩子了?誰都能隨便出入!” 說最后一句話時,他臉色已經徹底沉了下來,心情可見得差。 依照凌啟對皇帝二十年來的了解,這其實有些反常,但他沒敢問詢,道了聲“遵旨”,立刻叫來影衛吩咐下去。 發生了這樣的事,顯然已經不可能再去逛了,凌啟對外打了個手勢,馬車即刻返回九重闕。 皇帝說完五城兵馬司,卻沒有揮手讓他退下,凌啟只得回身繼續聽令。 馬車里的氣氛莫名有些壓抑,皇帝久久沒有開口,低著眉目不知在想什么。楚珩坐在凌燁身側,和凌啟的目光半空交匯,兩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楚珩想了想,移掌覆住了凌燁的手。 凌燁的手指微微顫動兩下,他目光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掙開,只是避開楚珩的視線,轉頭看向凌啟,問道:“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子影衛已經在緝捕刀客和蒙面人,那名弩手也派了人去追蹤,結果目前尚未得知,凌啟便挑著回了。 皇帝點點頭不置可否,又問了凌啟的看法,和其他一些有的沒的。就這么說著話,馬車終于駛進宮門。 凌燁緩緩吸了口氣,硬是將心里的失望難過和怒氣全部壓了下去,轉過頭對楚珩道:“你……你中午都沒有好好吃飯,朕叫人先送你回明承殿用膳?!?/br> 語落,他沒有等楚珩的回答,直接對外吩咐道:“影衛——” 出了這么一攤子亂事,楚珩根本沒心思再吃飯,他現在只想知道,刀客、蒙面人,以及,那名弩手的來頭。 只是還未及說話,就見凌燁側頭又道:“我……” 他頓了一頓,在袖子下用力地攥了攥指尖,才忍住沒有失態,啞聲道:“我不想讓你看我發火?!?/br> 不想對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