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65節
聽上去似乎沒什么可取之處。 可是此刻,大長公主看著楚珩,他穿著一身荼白色衣裳,抬首間眉目如畫,一舉一動風儀端華??v使是跟皇帝和駙馬這些雍容華貴、養尊處優的人在一塊兒,他也沒有被比下去一分一毫。 說句大不敬的話,就憑他這份氣度,當真配得上皇帝。 大長公主眼下幾乎可以斷定,這個年輕人一定不是傳言中的那樣平庸。 那么皇弟指定的“準貴妃”沈黛……不要也罷。 她笑著踏進門去,廳里幾個人放下杯子站起身來,凌燁叫了聲“姑母”,清晏也轉身撲到她懷里,甜甜地叫了人。大長公主彎腰把團子抱了起來,目光著意從楚珩身上掃過,喜笑顏開地說了幾聲“好”。 他們坐下來說了一會兒話,大長公主便將早先備好的玉佩送給楚珩,當作長輩的“見面禮”,又轉頭對駙馬使了個眼色。 駙馬立刻會意,起身說帶著楚珩先去逛逛園子。直到他們走遠,確認楚珩聽不到,大長公主才開口對凌燁說起了沈黛的事。 她沒有在正廳里待太久,讓侄子心里有了數,便抱著賴在自己身上的清晏去了女眷那頭。 凌燁獨自坐在廳里沉思了一會兒,不多時,外頭通報慎郡王求見,凌燁容色微凜,沉聲命宣。 凌祺然是來“交作業”的,臘月十三敬誠殿面圣的時候,皇帝讓他讀國史寫心得,等大長公主壽辰的時候帶過來。 凌祺然可憐巴巴地捧著一沓紙走進來,抬眼見皇帝堂兄面沉如水,頓時更緊張了。他低著頭走上前去,跪到皇帝身側,連起都沒敢起,雙手將東西遞了上去,垂頭等著聆訓。 凌燁睨了他一眼,隨手翻了幾頁,這個堂弟雖然笨了點,但好在聽話。他看了兩眼內容,隨口問道,“自己寫的?還是沈英柏教的?” “……自己寫的?!绷桁魅粦抑?,小聲道,“表哥不肯教我,也不讓別人教,只讓我自己看……看不懂的地方就抄?!?/br> 凌燁微一挑眉,將東西還給他,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樣子,不禁失笑夸了句:“不錯,還算認真,起來,坐吧?!?/br> 凌祺然這才松了口氣,起身到下首坐下,侍女替他上了茶。 隨意說了會子話,凌祺然覷著皇帝的神色,見他心情似乎不錯,忍不住大著膽子開口問道:“皇兄,您見過沈表姐了嗎?您覺得表姐怎么樣???合您的意嗎?不過表姐長得好看性子也好,一定……” 凌燁臉上笑意微凝,直接打斷他,撂下茶盞抬眼問:“誰教你說這話的?” 凌祺然霎時繃直了脊背,不住搖頭道:“……沒人教我,真沒有,是我自己……” ——確實沒人教,只是方才和表哥在一起的時候,沈家的侍女過來低聲稟了幾句話,他沒太仔細留意,只聽見了“陛下”和“大小姐”這幾個字眼。 “自己?”凌燁沉聲道,“男女有別的道理你不懂么?還需要朕教?” “臣弟懂得,可是……”他吞吞吐吐,剛想說先帝遺命,卻見皇帝的臉色越來越冷,登時一個機靈,隱隱約約地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忙止住話:“臣弟失言,請皇兄恕罪?!?/br> …… 與此同時,園子的另一端,大長公主的駙馬帶著楚珩在回廊里逛了逛,同他說了幾件皇帝小時候的趣事,兩個人正閑聊著,有個內侍急急跑了過來。 “駙馬,郡主那里出了點事,正找您……” 陽嘉郡主是大長公主和駙馬的掌上明珠,一聽是女兒的事,駙馬臉上頓時露出些許急色,楚珩見狀便道:“您快去看看吧,正好晚輩去后頭見見家師穆夫人?!?/br> 駙馬點點頭,拍了拍楚珩的肩,急匆匆地跟著內侍去了。 此時已經接近壽宴開始的時辰,曲折的回廊里一個人也沒有,靜謐幽長。楚珩折返往回走,剛踏上臺階行至轉角處,便見迎面走來一個身著緋紅裙裾的女人。 是南隰國師鏡雪里。 今日大長公主壽辰,她竟然也來了。 楚珩瞳孔驟縮,明明今日不是十六,他現在也只是個武道的入門者,但前天在大街上隔著馬車不期而遇后的不祥預感,此刻遽然躍上楚珩的心頭。 他脊背微微繃直,心里泛起的危險直覺讓他立刻轉身,下意識地踏下石階,往旁的方向疾步走去。 然而已經晚了。 鏡雪里已經看到了他,身后傳來她由遠及近的聲音—— “小哥留步?!?/br> 最后一個字音剛落,鏡雪里已經閃身行至他身后。 一只手從背后拍上楚珩的肩頭。 來自大乘境的不容違抗的力道讓他再也動不了半步。 鏡雪里緩緩轉到楚珩面前。 第93章 掉馬(一) 兩日前,臘月十六。 馬車駛過擁堵的街道,往鴻臚寺行去。鏡雪里坐在車內,閉目沉思許久,仔細分辨方才遇上的那抹氣息。 實在太像了,盡管只是一瞬間,盡管姬無月離開后帝都不該再有旁的大乘境,但閱歷和直覺都告訴鏡雪里,她沒有錯。 良晌,她睜開眼睛沉聲命令:“銀頌,叫我們的人去查一查,今日和蘇朗在一起的那幾個人,都是什么來頭?!?/br> …… 當日晚間,銀頌抱著一沓畫像進了門。鏡雪里攤開在桌上,逐一看過去。 蘇朗,她剛到大胤帝都,就在鴻臚寺認識了。 蕭高旻、葉書離、顏云非、陸稷,這四個人,她在明正武館與漓山東君對上的時候見過。 韓澄邈,第一面是在冬節會上,喜歡那個叫楚歆的丫頭。 鏡雪里一張張的翻過去,這些年輕人她全都有印象,一眼便知深淺,沒什么異樣。手里的畫像只剩下了最后一張—— “楚珩?!?/br> 鏡雪里說,她收回手上力道,緩步走到楚珩身前,抬眸看向這個年輕人,眼中的打量之意絲毫不加掩飾。 楚珩心神緊繃,外表依舊從容鎮定,他臉上露出點驚訝,而后輕輕頷首,說道:“原來是國師,晚輩楚珩,失禮了,敢問國師可有指教?” 鏡雪里目光如炬,抿唇盯著楚珩不語。 楚珩坦然與她回視,面上不動聲色,心卻越來越沉。 良久之后,鏡雪里忽然偏過頭輕輕笑了一聲,意味不明地道:“指教談不上,只是乍見到這么俊俏的小美人,忍不住湊近些看看,你不介意吧?” 楚珩容色一寒,聲音頓時淡下來:“國師說笑了,若沒什么事,晚輩就先告退去前頭了?!?/br> 話音一落,楚珩再次頷首致禮,轉過身步伐從容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鏡雪里這回并未阻攔,她猶自看著楚珩的背影,狀似遺憾地道:“生氣了?唉,那天我在明正武館就曾說過,你骨相極佳,定是個美人,當真不該總戴著張面具,白白浪費了這張臉?!?/br> 楚珩心頭倏然一跳,眉頭重重地擰了擰,他停下腳步轉過身,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茫然神色:“國師在說什么?” 鏡雪里定睛望著楚珩,不得不說,他偽裝的語言神態堪稱無懈可擊。如若不是臘月十六在長街上察覺到了那抹大乘境的氣息,就算鏡雪里今日見到楚珩,在沒有過多接觸的情況下,多半也只會誤認為他是個壓境的宗師級人物——大約與凌啟相當。 “你真的很強?!辩R雪里知道楚珩聽得懂,她認真道,“我執掌南隰巫星海,也拜訪過大胤的許多武道宗門,見過無數被稱為‘天才’的人物,他們各有各的超群絕類,但是跟你這個真正的天才比起來,差得實在太多了。在今日沒有親眼見到之前,縱使閱歷如我,也不敢相信你會這么年輕?!?/br> 楚珩仍然沒有應答,皺了皺眉,困惑道:“國師的話,晚輩有些聽不懂……” 鏡雪里展眉輕笑,無形的真氣籠罩住整條回廊,對外隔絕此間的一切聲音。她注視著楚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姬無月,漓山不會有第三位大乘境,臘月十六馬車里的那位只能是你?!?/br> 楚珩的心跳旋即漏了幾拍,但直到現在,他仍然不能確定鏡雪里是不是在謊詐。他像是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國師是在說我大師兄?但他早已經離開帝都了,您有事找他?”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神情無比自然,落在鏡雪里眼里毫無破綻,一點不像是在演戲,仿佛真的聽不懂鏡雪里的意思。 這讓鏡雪里篤定的心里不禁產生了一絲懷疑,她遲遲不語。 難道那天弄錯了? 楚珩又重復了一遍:“國師?” 良晌,鏡雪里忽然勾了勾唇,似笑非笑道:“我跟你打個賭如何?” 楚珩心神一緊,屏息看著她。 鏡雪里漫不經心地抬起手,一只幽藍色的大翅蝴蝶翩躚落在她指尖。寒冬臘月的天,帝都不會有蝴蝶,這是巫星海的蠱。 鏡雪里緩緩說:“賭你師娘聽不聽得懂我的話?!?/br> 楚珩眉心狠狠跳了跳,目光陡然轉寒,幾乎是一剎那間,他整個人的氣質都變得凜冽起來。 他賭不起,怎么都是輸。 鏡雪里不是在開玩笑,楚珩可以確信,如果自己再說一句“不懂”,這位行事隨心的大國師真的會對穆熙云用控心咒來問話。除了東君,沒人攔得住她。 要么不要身份,要么不管師娘。 楚珩冷聲說:“你敢?!?/br> 意料之中的選擇,鏡雪里如愿以償得到了答案。她定定地看著楚珩,眉梢微挑,盈盈欲笑道:“我讀過大胤律,大乘境非請旨不入帝都。你說你來這兒就算了,你自己不說沒人會知道,可你居然還在你們陛下身邊當起了職,御前侍墨是吧?姬無月,到底是我敢,還是你更敢?” 楚珩攥緊手心,一瞬間臉上寒意更盛,眸子里的殺機幾乎收斂不住,漠然看著她不語。 鏡雪里翹了翹指尖,蝴蝶振翅飛回袖子里,她朝楚珩笑道:“其實我并不想與你過不去,當年在玉鸞山傷了你師娘,是我們家鈄淑不對,今天你的事就當我不知道,我們一筆勾銷如何?” “不可能?!?/br> 楚珩面無表情地吐出三個字,轉身就走。 鏡雪里未再阻攔,她凝眸看著楚珩的背影,興致盎然地挑了挑唇。 * 楚珩走到宴園正廳,正好在外門口遇到了文信侯世子沈英柏。兩個人點頭打過招呼,楚珩剛要抬腳進去,就聽沈英柏在背后叫住了他。 “楚公子,陛下這會兒似乎龍顏不悅,你確定要現在進去面圣嗎?” 楚珩皺了皺眉,適才遇上鏡雪里,他這會心情很差,實在沒閑情逸致再和沈英柏寒暄打機鋒,他回過身愁聲道:“多謝世子提醒,只是陛下召我,實在不敢耽擱,不然……” 剩下的話楚珩沒說,只歉意地朝沈英柏笑笑,轉身走了進去。 沈英柏留在原地,凝視著楚珩腳步不停地踏進正廳,他想起方才自家侍女過來傳的幾句話,面色漸漸沉了下來。 正廳里,凌燁見楚珩從外面走進來,側頭對凌祺然道:“行了,回去吧,剩下的史書接著看,年后朕考你?!?/br> 小郡王如蒙大赦,立刻道“是”起身告退,轉過身感激地看了楚珩一眼,忙不迭地走了。 外人一走,正廳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楚珩三步并作兩步,直接上前抱住凌燁,將頭埋在他頸肩。 凌燁很快察覺到了他情緒低落,摟住他的腰,在他側臉親了親,問道:“這是怎么了?姑父為難你了?” 楚珩搖搖頭,和他貼得更緊了一些,“沒有,駙馬很好,只是我想你了?!?/br> 他不想說,凌燁便沒再追問,任由他抱著,將他擁緊了摟到懷里。 兩個人的心跳聲音纏在一處,直到此刻,楚珩才漸漸找回了一點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