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57節
慎郡王和沈家的車隊已然臨近,領頭開道的八名華服護衛見路中停著架車,不禁皺了皺眉,其中一人馭馬快步上前,正欲開口呵斥,猝不及防地看見了永安侯世子的臉。 護衛神色頓時難看起來,他們是慎郡王府的人,自然清楚自家主子和永安侯世子的過節,也領教過蕭高旻的脾氣,此刻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握緊韁繩猶豫片刻,只得回頭稟報。 前行的車隊就此停下。 圍觀等候的百姓乍然見到此等場面,紛紛開始交頭接耳,小聲談論。 不多時,那邊第一輛華車的檀木門被打開,慎郡王凌祺然揣著手爐緩步走了下來,十五六歲的少年儀態雍容,面上帶著薄怒,冷冷地看著站在對面車輿前的人。 世子把玩著從侍從手里拿過的軟鞭,頭也不抬地淡淡道:“請慎小王爺安?!?/br> 他雖正式襲了爵,但還未及冠,依慣例可在稱呼前加個“小”字,只是從蕭高旻嘴里喊出來,怎么聽怎么讓人難受。1 “請安?”凌祺然嗤笑一聲,氣聲道:“蕭高旻,本王給你半盞茶的時間,即刻滾開?!?/br> “否則呢?” 凌祺然一愣。 蕭高旻撩起眼皮,捏著鞭子漫不經心地道:“我說,我要是不讓呢?” “你……” 蕭高旻打斷他,持鞭一指路面,“宣平街這么寬,你過得我也過得,怎么就得要我讓了?” 他略一停頓,上下打量凌祺然幾眼,慢條斯理地繼續說:“慎小王爺,恕我直言,今天若是換了你堂兄敬親王,我興許還愿意讓讓,但是你——” 對話聲傳進車廂內,葉書離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世子爺平日里雖然行事囂張恣意,但總能尋到些章法道理。 幾年前,葉書離和蕭高旻第一回 在宜山書院見面就動了手,可細究起來,那也是因為蕭高旻覺得他們多管了宜崇的閑事,加之有心試探漓山深淺的緣故。 可今日他和慎郡王的這番話,倒像是在故意挑釁惹事一般,擺明了不將對方放在眼里。 慎郡王氣紅了眼,胸前劇烈起伏幾下,一把將描金手爐砸在地上,指著蕭高旻,怒聲命令:“來人!蕭高旻以下犯上,給本王拿下!” 他話音剛落,身后華車內忽而傳來一聲:“郡王——” 檀木車門再次打開,高挑瘦削的青年扶著護衛的手踩著車凳下來,握著拳咳了兩聲。 凌祺然一聽見他聲音,立刻斂了周身戾氣,轉身快步走過去,扶住他皺眉問:“外面那么冷,你怎么出來了?” 青年拍了拍慎郡王的手,兩個人再次走上前。青年面容蒼白,唇色極淡,整個人像是從冰雪中走出來,眉梢眼角籠著層寒意。他攏了攏身上的云白狐裘,略一頷首,“世子,有禮?!?/br> 蕭高旻沒理,只面無表情地看著慎郡王,“拿我?” 慎郡王這會已然冷靜大半,聽言微微一滯。 蕭高旻極輕地扯了扯嘴角,淡淡道:“凌祺然,你先去敬誠殿請了圣旨再來跟我說這兩個字。你若是急,不然現在我進宮幫你去請?” ——超品永安侯世襲罔替,宜崇蕭氏的世子有不經奏請,隨時進宮面圣的特權,在這上頭,就算是凌祺然這個郡王都比不得。 凌祺然面色漲紅,氣得咬牙切齒,不管不顧地就要沖上去同蕭高旻動手。 青年一伸手攔住慎郡王,目光越過蕭高旻,看向他身后的馬車,朗聲道:“車里的二位不妨出來見見?” 既然被人點到了,蘇朗和葉書離就不得不出來了。蘇朗拱手施了個禮:“臣請慎小王爺安?!?/br> 凌祺然面色稍霽,冷哼一聲沒說話。 倒是那青年眉目凜然,咳了兩聲,不急不緩地淡聲問道:“蘇朗,郡王出行,你也不讓么?” 蕭高旻微微變色,立時截斷青年的話,冷冷道:“永安侯府的車,讓不讓我說了算,同他有什么干系。不過——” 他話鋒一轉,看著青年,道:“慎郡王大駕,非要讓讓其實也無妨,但是沈英柏,什么時候我需要跟你讓道了?若要讓,那就請慎郡王獨自先行吧?!?/br> 聽他言及沈英柏,凌祺然比聽他說自己還怒,紅著眼就要沖上前:“蕭高旻,我——” 沈英柏用力按住凌祺然的手,不應蕭高旻的話,看著蘇朗和他身旁不知身份的葉書離,言簡意賅道:“那就是不讓了?” 他一針見血點到即止,凌祺然立時反應過來,冷笑一聲命令護衛:“以下犯上,將這二人給本王拿下!” 蘇朗面不改色,仍舊氣靜神閑地站著,葉書離:“?” 蕭高旻神情驟冷,鳳眸掃了一眼持刀上前的眾多高階武者,面無表情地說:“我的人你也敢動?!?/br> 沈英柏沒應聲,他們和蕭高旻對峙良久,宜崇蕭氏的人很快就會過來,人是不可能拿下的,但若是什么都不做,慎郡王的顏面就掃地了。 葉書離跟其他的世家子弟不一樣,漓山嫡系極少踏足帝都,因而認識他的人很少,就更不會知道他是持了一葉孤城的城主令,代身為大乘境不方便入京的東都境主葉見微而來的。 眼下,葉書離已經緩過了從徐府出來時的那陣郁悶勁,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好像被世子爺坑進去了。 不過世子爺這回還算有點良心,葉書離看了一眼擋在自己身前的蕭高旻,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上前幾步抬眼望向幾十丈遠漓山忘世居茶樓的方向,果然在門口看熱鬧的人群中看到了他師叔齊峯的身影,巧了,對面瓊玉閣門前楚珩也在。 葉書離氣沉丹田,朝茶樓的方向遠遠地喊了一聲:“師叔,幫個忙啊,我都要被抓起來打了,你怎么還看熱鬧呢?” 他話音一落,街道兩旁圍觀的眾人齊齊跟著看向茶樓。 “……這什么時候跟永安侯世子那么好了?”齊峯心里有點納悶。 依照葉書離一貫的作風,這會不是應該直接溜了,好讓世子爺代替自己被人拿下才對嗎? 雖這么想著,齊峯還是從茶樓里叫了些漓山的弟子,趕忙過去了。 忘世居的客人們十分敏銳,看掌柜的被叫走了,意識到茶樓即將變成是非之地,爭相恐后地從里涌了出來,作鳥獸散。 茶樓瞬間人去樓空,樓前的一方空地人擠著人,對面清道的武者險些沒攔住,場面十分混亂,瓊玉閣前的武者也急忙趕去幫忙。 楚珩裝作沒聽見葉書離的喊話,反正郡王的護衛個個本領高強,他一個塑脈境又打不過,趁著前方混亂沒人攔著,悄咪咪地穿過街道,獨自朝茶樓里走去。 遠處,慎郡王見忘世居真有人敢過來幫忙,不怒反笑,瞥了葉書離一眼,直接命令道:“茶樓即刻查封,其中人一并拿下?!?/br> “是!” 郡王府側方衛隊齊齊應聲,持著佩刀就沖了過來。 才穿過人群剛剛踏進忘世居的楚珩:“?” 與此同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凌祺然、蕭高旻幾個人正對峙著,這邊橫街上突然一聲駿馬嘶鳴,又駛進來了一架不長眼的車。 -------------------- 1因未及冠而稱小王爺,可以視為私設 第81章 世子(三) 凌燁用了半個下午加一個晚上的時間,也只畫好了臘月的水仙和冬月的山茶,按照這個速度,剩下的十幅花令還要畫上好幾天,想想就發愁。 晚上的時候,他一個人用了晚膳,睡前在燈下翻了兩頁書,看話本子里講兩個人新婚燕爾,如膠似漆,恨不得時時刻刻黏在一處,到了自己這,連睡覺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越想越不是滋味。 這種委屈醞釀了一夜,在第二天獨自用早膳的時候達到了頂峰,凌燁看著桌上那碟蜜漬金桔,想了想,朝高公公吩咐道:“去看看清晏醒了沒有,等會叫人把他抱來?!?/br> * 午時兩刻,宣平街。 楚珩還沒來得及折道出門,就被涌進茶樓的郡王府護衛齊齊圍住。 楚珩一個頭兩個大:“等等!我不是茶樓的人……” 領頭的重重哼了一聲:“是不是,抓走審完了就知道了,人家都朝外跑就你一個往里進,形跡最是可疑,給我拿下!捆起來!” 楚珩:“……” 護衛們上上下下搜查了兩圈,茶樓里的客人方才都已經跑光了,干活的一半被齊峯叫過去幫葉書離,另一半全擠在樓前人群里看熱鬧,于是最終,被抓的就只楚珩一個。 這廂楚珩正掙扎著給自己辯解,那邊橫街上,突然駛進來的一架馬車打斷了兩方對峙。 慎郡王凌祺然這會兒耐心已經耗盡,目光掠過那輛馬車,冷冷地掃了一眼負責清道的武者。 領頭的武者冷汗都要滴下來了,路上遇到永安侯世子,已經惹了主子不快,現下蕭高旻還沒打發走呢,沒成想這又來了一個添堵的。 那武者連忙叫了幾個人,持刀佩劍地跑過去,問也不問姓名,直接開口斥退。 ——這倒不是他們莽撞,滿帝都除了幾位皇族的叔伯兄長,凌祺然堂堂郡王之尊,遇上誰都是被恭迎禮敬的份。眼前這馬車古樸無華,就算里頭又是貴人微服,至多也就是像永安侯世子這樣,橫豎再貴都不會貴過郡王去。 于是清道的幾名武者很放心地開口呵斥了。 馬車已經行至路口,再有幾十丈遠就是瓊玉閣,凌燁來之前已經問過,知道楚珩一上午都在這,現下見馬車臨近驟停,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詢,就聽見外頭一陣刀兵出鞘,武者斥喝:“郡王儀仗在此,閑雜人等避讓!” 駕車的是兩名便裝的天子影衛,見刀劍相指,當即把臉一沉,目光迅速往兩旁掃過,巡查的其他影衛此刻已經不著痕跡地匯聚在街道兩旁的人群中,繃緊了弦齊齊看向此處,儼然隨時準備出手。 駕車影衛不動聲色地比了個“待命”的手勢,辨了一眼前方對峙幾人的身份,隔著馬車門簾向凌燁低聲稟報。 那幾名清道的武者見車中人非但不理會,還敢在原地磨磨蹭蹭,回頭看了一眼面色不佳的主子,登時又急又惱,上前半步又怒喝一聲:“速速退開!” 斥音剛落,馬車軒窗從里打開,一個團子好奇地探出頭來,聲音稚糯:“誰呀?” 此刻凌祺然和蕭高旻正對峙著,四周圍觀的百姓見場面緊張,生怕一個不注意惹惱了哪位貴人,誰也不敢多說話,四周正是一片安靜。這聲童音來得格外突兀,蕭高旻幾個人都是武道中的佼佼者,聽音辨位,下意識地就朝說話者的方向望了一眼—— 凌燁正聽著影衛稟報,一時不察,竟讓清晏手快地開了軒窗。凌祺然、蕭高旻幾個人目光掃過來時,就見車里探出一只手,虛虛擋著團子的頭,迅速地將他攬了回去。 軒窗落下前,幾個人隱隱約約地看見了里頭青年的半邊側臉,那稚嫩的童音喊了一聲,含含糊糊聽不真切,依稀像是“父皇”兩個字。 幾個人同時回過頭,驚疑不定地互相對視一眼。蘇朗最先凝神,仔細認了認駕車侍從的臉,面色微變,他揮開阻攔的郡王府護衛,疾步上前,試探著喊了一聲:“……師兄?” 蘇朗和皇帝從前一起在顧公座下學過武,有師出同門的情誼。 慎郡王當然也知此事,緊張地望向馬車,等待蘇朗辨認來人身份。 凌燁正在車里瞅著清晏。 大白團子也知道自己方才喊漏嘴了,出宮前父皇再三交代過在外不許這樣喊,團子眨巴著眼睛,心虛地低下頭。 凌燁只好拍了拍他的小腦袋:“等會出去不許再叫錯了?!?/br>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將團子抱到另一邊坐著,伸手推開軒窗,對外“嗯”了一聲算是應了。 掃了一眼又道:“你們這是做什么呢?” “……”蘇朗一時間不知該從何解釋,回頭看著世子爺和慎郡王。 與此同時,誰也不曾注意,不遠處慎郡王府和沈家的車隊中,第二輛華車的軒窗被人悄悄掀開一角。 這邊慎郡王凌祺然清楚地看見了皇帝的臉,厲聲疾命幾個清道的武者退下,再看他們正持刀拔劍的指著馬車,簡直要多大不敬有多大不敬。 凌祺然頭皮發麻,面色慘淡,想死的心都有了,又怕在圍觀百姓面前暴露皇帝身份,這會兒也不敢貿然叫“堂兄”,連帶著請罪的話都只能揣在肚子里。 這下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要在皇帝面前失了先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