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闕 第43節
楚珩覺得,陛下趕在宮宴前叫他過來,也許是猜出了什么,要問這事。 然而他卻想錯了。 皇帝叫他來的緣由比這還嚴重。 內室的門簾被掀開,侍膳女官提著個食盒走了進來,笑吟吟地打開蓋子,里頭放了兩碗熱氣騰騰的茄鲞銀絲面。 “過來,先吃碗面墊一墊?!绷锜钫惺趾八?。 “可是陛下,等會不是宮宴嗎?” 因著是冬日的宴席,菜肴容易放涼,所以宮宴的主菜是鍋子,其中就有楚珩心心念念想再吃一次的紅湯暖鍋。他早就不胃疼了,可陛下還是嚴格遵照程老太醫的食補方子陪他忌口吃藥膳,等會宮宴上離得遠,趁陛下管不著,這道菜他是一定要好好吃的。 皇帝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笑非笑地問道:“宮宴時間長,又得請安祝壽,菜放得久了,就只有兩道鍋子是熱的了,你想吃那個吃飽?” 楚珩被戳中了心事,連忙表態:“……臣只吃清湯的?!?/br> “朕怎么不太信呢?”凌燁抬眼看著他微微笑了笑,而后話鋒一轉,沉著臉叮囑道:“不準吃紅湯暖鍋記住了嗎?也不準飲酒,等會朕會派個人看著你。敢偷吃辣,回頭宮宴結束朕饒不了你?!?/br> 楚珩心涼了半截,他以為陛下今日那么忙,肯定不會想起來這件事的??烧l知道—— “記住了嗎?”陛下不只將程老太醫的話記得清清楚楚,而且還不打算讓他含混過關,揚聲又問了一遍。 楚珩低下頭悶悶地說:“……臣遵旨?!?/br> 早知道剛才陛下派人找他的時候就裝沒看見了。 -------------------- 1糊名:就是把名字蓋起來改試卷,好比現在我們考試時候的密封線。古代科舉考試一開始確實是不糊名的??婆e算是條線但不是最重要的。 2宮宴到了,契機來啦。 第56章 宮宴 宮宴在酉時初開始。 皇帝和太后坐在最上首,往下左右兩邊是太子和敬王的席位,清晏年紀小,東宮的掌事女官跟在身邊伺候,往日的宴會他能湊到父皇身邊去,今天卻不行,被掌事女官悉心照看著,乖乖坐在下首。 下了丹陛便是幾位德高望重的宗親長輩們,長寧大長公主在右側首位,親自招待坐在她身旁的南隰國師鏡雪里。大殿兩側,一列列的桌椅鋪設開來,朝臣和女眷們分席而坐。 楚珩沒有和鐘平侯府中人在一起,與鐘平侯見面說了話后,他和葉書離便都坐到了代一葉孤城城主入宴的穆熙云身后。漓山葉氏是大胤十六世家之一,座次靠前,楚珩抬頭就能望見陛下的身影。但相應的,也更方便陛下看著他飲食忌口。 宮宴伊始,楚珩剛剛入了座,就有個侍立在走道上的宮人輕手輕腳地提著個酒壺過來,朝他行了一禮,伸手換掉了楚珩桌子上原先盛著酒液的銀壺。宮人做完這一切后便退到了一旁,侍立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就在楚珩幾步之外。 楚珩見此心下一涼,知道自己今天注定與紅湯暖鍋無緣了。 千秋朝宴是盛典,流程繁瑣?;实酆吞蠖既肓俗?,眾人行禮參拜后,便依照座次開始給太后祝壽獻禮,一流水的典儀走完,就過了將近半個時辰。 開宴動筷的時候桌上的菜已經涼了大半,只剩下暖鍋和湯羹是熱的了。鍋子里的菜煨久了燉得軟爛,也失了新鮮的口感,楚珩夾了一筷子嘗了嘗,菜一入口,頓時連旁邊那盞陛下不準他吃的紅湯暖鍋也沒興趣了,直接轉向了桌上的點心——幸虧剛才陛下派人來找他的時候沒裝看不見,宮宴前在陛下那里吃了一碗銀絲面,這會兒倒不怎么餓。 楚珩抬頭看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他坐在人群中,雖然座次并不靠后,但是在最上首的皇帝眼里,應該只是烏泱泱的一群人中的一個,而在這間大殿里,同時看向皇帝的目光很多,他的這一束也并不顯眼。 楚珩沒想過自己會得到回應,但是他抬頭的一瞬,卻發現陛下的視線此刻也朝著他的方向。 兩道目光在半空中倏然交匯,隔著丹陛和人群,兩個人悄悄地對視,不知是不是錯覺,楚珩感覺凌燁微微揚了揚唇角。 ——皇帝確實是笑了。 長寧大長公主離得近,一側首就能看見。今日是太后千秋,為了在臣民面前維持那點表面上的母慈子孝,皇帝已經應付了一整天,臉上時時刻刻都掛著溫和的假笑。 但長寧大長公主卻下意識地覺得,皇帝方才的那個淺笑,并不是應酬對付,他是真的在笑,看到了什么人,所以發自內心的高興。大長公主心中一動,急忙順著皇帝的視線望過去,然而讓她的失望的是,在那群人里,并沒能看到哪家的姑娘。 興許是看錯了吧,大長公主收回目光,有些失望地想。 坐在最前頭的宗親們動了幾下筷子,開始帶頭給皇帝和太后敬酒,有頭有臉的世家主們也紛紛起身舉杯。 高匪站在一旁給皇帝倒酒,凌燁面上神情愉悅來者不拒,但其實哪有什么興致。那壺是個鴛鴦壺,里頭一分為二,一半裝的是酒,另一半卻是摻了蜂蜜的溫水。高匪伺候皇帝久了,看他一個眼神就知道是要茶還是酒。一圈人敬下來,壺中上好的秋露白,皇帝就沒喝一口,心情可見的差。 高匪幾乎都以為今天一晚上就這么糊弄過去了,直到東都境主的夫人穆熙云舉了杯,她身后坐著的楚珩和葉書離同樣跟著站了起來。 凌燁眸中染上笑意,看了高匪一眼,高公公心領神會,輕輕按了一下壺柄,滿滿的一杯秋露白遞到了陛下手里。 長寧大長公主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點心,不經意間抬了下眼簾,才注意到對面起身敬酒的是皇帝的御前侍墨。她并沒有多在意,收斂目光,側首朝皇帝的方向隨意看了一眼—— 這一眼卻沒能收回來。 大長公主確信自己這次并沒有看錯,皇帝確實是在笑,和方才的那個淺笑如出一轍,眉目舒展,嘴角上揚,是發自內心的怡悅——對著他的御前侍墨。 大長公主心里咯噔一下,她在一瞬間想起了很多。 突然間就擢選出來的御前侍墨、皇帝處理政務時身邊最近的人、記在身上卻遲遲未落下的二十杖、御前那些刻意磋磨的傳言、冬節會前提起身邊人時皇帝的失神、方才宮宴前那道踏進后殿的身影、以及現在,皇帝臉上三番四次的真心笑容。 大長公主目光微沉,重新看向對面的楚珩,捏著玉箸的手不自覺緊了緊。 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眼前的這個人,在她的皇帝侄子心里,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楚珩舉杯飲盡才發現壺中盛的并不是他以為的果酒,而是摻了蜂蜜的溫水,喝到嘴里甜絲絲的,味道很不錯。 酒過三巡,歌舞也演了幾番,凌燁本就意興闌珊,但今日偏偏是太后千秋宴,稍后還有煙火晚會,他不好像平日一樣提前離席,只借口不勝酒力,倚著扶手垂眸養神,時不時地往楚珩的方向悄悄瞥一眼。 場上一首舞曲已近尾聲,最后一個舞女退下去后,殿內絲竹管弦聲停了一陣,凌燁并沒有在意,正走著神,耳邊忽然傳來一陣悠揚的琴律,清如濺玉顫若龍吟,大殿里觥籌交錯的喧鬧聲一停,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往場上看去—— 坐在古琴后的是個螓首蛾眉的女子,她微微垂著頭,看不見全貌,但露出的一截光潔白皙的額頭,和一彎秀如遠山的黛眉就已經昭示了這是個國色天香、不可多得的佳人。 但她不是歌舞伎,古琴的泠泠清音在大殿里汩汩流淌,她彈的是雅樂。 是大胤的世家女子在大庭廣眾下獻的樂曲。 凌燁在聽見第一個音的時候就意識到不對了。這不是禮部安排的樂舞,也不是給太后的獻禮,這是給他的。 空靈雋永的琴音在女子指間潺潺流動,待一曲終了,古琴后的女子盈盈下拜,坐在丹陛之下左側首位的老王爺站了起來。他是凌燁的叔祖父,整個皇室里輩分最高的人,老王爺舉起酒杯,撫著胡須朗聲問:“陛下覺得這段大雅如何?” ——這話問的委婉,宮廷獻樂有心照不宣的規矩,皇帝如果說“好”,那就是把人留下,如果說兩句勉勵的話,就是拒絕。 但是現在,老王爺似乎并沒有打算給他留說“不”的余地,不等凌燁開口,老王爺環顧周圍的宗親,又笑道:“這人一上年紀,最喜歡的就是兒孫滿堂承歡膝下,陛下如今子嗣單薄,倒讓太后殿下少了許多頤養天年的樂趣。陛下以天下奉養太后,自然什么都不缺。我們幾個老家伙商量了一下,與其送旁的,還不如送段天倫之樂?!崩贤鯛斨噶酥笀鲋泄蛑呐樱骸白谟H們的這點微末心意,不知太后和陛下可看得上?” 大殿倏然安靜。 皇帝和太后坐在最上首,失和已久的表面母子第一次達成了一致。太后當然喜歡子孫繞膝,但那不該是皇帝的孩子——敬王現在就坐在太后下首,身邊是懷了身孕的敬王妃。 可宗親們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對此勢在必得,“慈”和“孝”兩頂帽子同時扣下來,再加上老王爺和其他宗親們的面子,太后和皇帝都不能說“不”。 凌燁面色不變,目光已經徹底冷了下來,淡漠地看向場中跪著的人。 能在宮廷盛典上獻雅樂的,一定是出身清白的家人子,而且還得有些身份,但又比不得各大世家的貴女們。 挑出來這樣一個人,確實是心意,明眸皓齒,天姿絕色,任誰看了都得夸一句美人。一曲雅樂彈得落雁驚鴻,宛如天籟,周身氣度、舉止禮儀都挑不出半點差錯,一看就是費了大心思調教的。 可凌燁的這位叔祖父閑散慣了,一向最不耐煩俗事纏身,連宗族的事務都很少插手,更別說花心思教養人了。真正要送人的根本不是他,這是在場的各大世家借著宗親們的手遞上來的敲門磚。 收下這個人,就意味著后宮的開始,然后各大世家的女子就會進宮承恩。而眼前這個,出身不夠,封不得高位,也不會妨了世家貴女們的路。 算盤打得很好,幾位德高望重的宗親長輩們聯合在一塊兒,又扯了“孝”字旗出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前些天遞上來的選秀折子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招數原來是在這等著他呢。 老王爺用的是“宗親”的名頭,丹陛周圍的這一圈長輩們大概都知道,但是先前并沒有任何人跟皇帝提——即使在宮宴前特意去見了皇帝,也沒有說起過一個字。 凌燁的目光轉向了長寧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偏過頭,沒有看他。 第57章 想見 御座上的皇帝斂去了臉上掛著的溫和笑意,面無表情地在大殿里掃了一圈,宗親們在看著他,世家主們同樣翹首以待,就連那些貴女們也是目光殷切。 所有人都在等著他的回應,都在想他點頭,只除了一個人—— 雅樂響起來的時候,楚珩正端著蜂蜜水,起初他并沒留神聽,直到身邊推杯換盞的應酬聲齊齊停止,他朝場上望去,才后知后覺地發覺場上的女子原是在獻樂。他有些怔然,反應似乎慢了好幾拍,腦子里一片混沌,只有一根名為“希冀”的弦虛虛地吊著。然后琴音一停,他聽見了老王爺那番無可挑剔的話,腦子里的弦怦然斷了。 楚珩緩緩眨了一下眼睛,從混沌的思緒中強行分出一縷清明,他捏著酒杯,指尖攥得泛白,用盡了力氣才沒讓自己失態。 在周圍一片安靜中,他慢慢喝完了手上那杯放涼了的蜂蜜水,寒冬臘月的天,這杯水放了很久,從琴律伊始到獻樂結束,一寸寸地涼下去,已經沒有溫度了。甜只有浮在表面上的一點兒,喝到嘴里全是冷的。寒意侵入肺腑,冰凍了心房。 夢就要醒了,楚珩想。 從意識到喜歡以后,他總是會有意無意地丈量自己與凌燁之間的距離。從這里到丹陛,有百步;敬誠殿里侍墨當值,他和陛下之間相隔三步;而平日用膳,在同一張膳桌上,幾乎是抬手就能碰到。 方才雅樂琴律回蕩在大殿里的時候,他恍然想,他們之間到底有多遠呢?咫尺之距、三步之遙還是百步之遠? 其實都不是。 這些或長或短的距離不過是他的自欺欺人,就比如現在,區區百步之間,隔著的是如山如海的人群,是煌煌赫赫的禮法,是一顆可望不可即、也不屬于他的心。 他把難言的喜歡壓在心底,借著御前侍墨的近水樓臺,見一見他的月亮。雖然還觸碰不到,但至少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看見。在這寸清夢時光里沉溺得久了,他就忘了,天下的江河湖海都想得到月亮。 而天上月從來都不屬于他,當江河湖海都伸出手來的時候,他的一晌貪歡就到了頭。 就像現在這樣。 老王爺的話合情合理,無可反駁,楚珩知道周圍的許多人都在等著陛下點頭,這幾乎是一種可以預見的必然。 就只有他一個人如此格格不入,他不知道陛下會說些什么,但是他已經坐不下去了。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夢會醒,可他沒有勇氣讓月亮親自來打碎——那太疼了。 一個御前侍墨的悄然離席并不會引起誰的注意,尤其是在現在這種時刻,所有人都屏息靜氣地望著皇帝,等著他的回應。 而坐在高臺上的凌燁卻發現,他的楚珩不見了。 他視線轉過去的時候,只捕捉到了一個背影,孤單地消失在側門外,在他還沒有察覺的時候,就已經離他遠去了。 凌燁在一瞬間像是被捏住了心,疼得他喘不過氣來,心里茫茫的一片空落。良久之后,一股難以抑止的憤怒從胸腔里噴涌上來,他回過頭,漠然看著底下的這群人。 凌燁在心里冷笑一聲,突然間很想挑明了問問,到底是誰給他們的膽子和底氣敢脅迫皇帝的?以為借著所謂的孝道和宗親的面子就可以逼他就范了嗎?連升斗小民都知道他和太后沒什么母子情分可言,到了登堂入殿的世家朝臣這兒,反倒開始拿著這個來惡心他了。 兒孫繞膝天倫之樂?凌燁實在是有些好奇,到底憑什么認為他會礙于和太后之間的母慈子孝而做出讓步?她跟齊王一塊謀反,自己念在她是先帝繼皇后,沒送她去太廟“為國祈?!本鸵呀浐懿诲e了,現在居然還有人敢拿著這份滑天下之大稽的孝道來壓他。 真讓他們開了這個用圣賢道理、天下大義來對皇帝指手畫腳的頭,以后就會愈發放肆,沒完沒了了。他坐上這把龍椅,不是為了更加不得已的,他身為大胤九州的主人,可以自己主動克制,但無論是朝臣還是宗親,誰都不能妄想他被動束縛。 濃重的怒意漫上凌燁心底,他冷冷看著底下的這些人——是你們自己不要顏面的,就別怪朕不給。 長寧大長公主的心緒很亂,冬節會前,她跟皇帝說起身邊人的時候,凌燁有些出神,并沒有像以往那樣直接推辭,她當時就覺得,凌燁心里或許真有什么人了。 今日宗親們的這一出,她雖然并沒有直接參與其中,但多多少少確實是知道一些的。她沒有制止,也沒有和皇帝說,因為她確實覺得凌燁形單影只許多年,身邊該有個人了,是不是眼前這一個并不重要。 帝王不宜沉湎美色,因此依照自古以來的慣例,在世家貴女們中的第一波正式選秀都是由朝臣宗親們先提的,眼前這個家人子不過就是選秀的由頭。 后宮一開,屆時凌燁心里喜歡的是誰,都可以風風光光地娶進來,借著臣子們的選秀提議,也不會失了帝王的圣明儀范。至于眼前這個,若實在不想納,留在內廷先封個司樂女官,過兩年再放出去也是行的。 但是大長公主千想萬想怎么都沒想到,她的侄子竟然喜歡一個男人,這樣的事在大胤朝不是沒有過,可是她從沒想過凌燁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