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第44節
從陰影中又浮現出幾個人影,“現在是時候去干我們該干的事情了?!逼渲幸粋€身材高大的人說道。 除了殺死神甫的兇手,其他人都離開了圣器室。 那兇手從懷里拿出一個瓶子,將瓶子里的液體倒在屋子里的各處,之后又走回門口,將瓶子里剩下的一點液體倒在神甫的遺體上。 他拿起神甫的那盞油燈,走到房間盡頭的一座木架前,那木架上已經被他澆滿了液體。他將油燈湊到木架上。 木架立即燃燒了起來?;鹈缣S著沿著柱子一路奔馳到木架的頂端。 那人隨手把油燈扔在地上,走出了房間。在他身后,火焰如同從瓶子中跑出來的魔鬼一般,迅速占據了整個房間。 幾個人在教堂的入口碰面,他們互相點了點頭,沿著那條小徑走出了教堂,在他們身后,從破碎的玻璃窗里,可以依稀看到火焰正吞噬著教堂里的一切?;鹈鐝哪切┠昃檬薜目p隙當中鉆出來,那些爬山虎和葡萄藤仿佛預見了自己的末日一般,在熱氣中絕望地抖動著。 那打頭的高大男子在小巷上望著這一幕,他的眼睛里倒映出越來越明亮的火光。他環視了一眼周圍的貧民窟,里面的居民依舊茫然不覺,絲毫不知道即將遭到滅頂之災。 第69章 天火 火焰噼啪作響著,沿著教堂的柱子飛速爬行著。那些干裂發黑的木料,只消火焰輕輕一舔舐,就劇烈地燃燒起來,冒出嗆鼻的濃煙。那沾滿塵土的帷幔和年久失修的家具,在烈火的炙烤下,迅速被烤得散了架。 熱風從教堂的每個開口中冒了出來,整個教堂看上去如同一個垂死的老婦人,正在絕望地掙扎著。那覆蓋著藤蔓的墻壁,在烈火的沖擊下搖搖欲墜,如同一只猛獸正在掙脫困著它的牢籠。 那因為干燥的天氣早已干枯的藤蔓,此時也加入了火焰的一方,它們燃燒起來,如同惡龍的利爪,把可憐的教堂困在中間。 那些帶著火星的灰燼在空氣中飄散,如同蒲公英的種子一般,落在周圍貧民窟里用稻草和木板鋪成的屋頂上,就立即生根發芽了。那破舊的屋頂擋不住雨季的連綿陰雨,如今也無法把烈焰擋在外面。 終于有人注意到了這可怕的場景,大喊了一聲“著火了!”。于是那些在自己悶熱房間里半睡半醒的人們終于清醒過來。當他們走出房間時,那座教堂正如同火炬一般,把周圍的街區照的通亮。 …… 白廳宮幽暗的走廊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國王寢宮的大門被猛地打開,那沉重的木門撞在墻壁上,又彈開來,發出巨大的沉悶聲響。 愛德華被這巨大的響動從夢中驚醒過來。他睜開眼睛,看到有人拉開了自己床邊掛著的帷幔。 “陛下?!币粋€侍從舉著蠟燭,站在床頭。 國王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來,揉了揉眼睛。他晃了晃腦袋,有些迷惑地看向那侍從?!俺鍪裁词铝??”國王問道。 “倫敦東區起火了!陛下?!蹦鞘虖牡哪樕幢闶窃诨椟S色的燭光下依舊顯得慘白。 “什么?”愛德華的眼睛猛地睜大了,“這是怎么回事?” “大火是從東區的一座天主教堂開始燃燒的。起火的時間大概是午夜時分,也就是一個半小時之前。目前還不清楚是火災還是有人縱火?!笔虖牡穆曇袈犉饋碛行╊澏?。 愛德華冷笑了一聲,“這還重要嗎?一座天主教堂起火……即使是自然原因看起來也像是縱火!”他站起身來,侍從連忙拿來絲綢制成的輕便袍子披在國王身上。 當愛德華來到俯瞰泰晤士河的陽臺上時,遠方的地平線已經燒的通紅。月亮被騰空而起的濃煙所遮蔽,然而天空卻紅亮的如同地獄一般,黑夜消退了,那燃燒著的丑陋的貧民窟在國王眼中顯得一清二楚。 “我的天啊……”愛德華驚恐地望著這地獄般的景象。他低下頭,自己白色的睡袍已經開始發黑。那些燃燒產生的飛灰懸浮在空氣中,如同春天的柳絮一般??諝庵袕浡鵁熚逗湍撤N可疑的焦糊味,讓人有一種嘔吐的沖動。 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愛德華轉過頭,看向匆匆趕來的羅伯特?!斑@實在是太可怕了……有人去做些什么嗎?” “消防隊已經出動了,他們正從泰晤士河里抽水滅火。但是恐怕是杯水車薪?!绷_伯特回答道。整個東區都在燃燒著,這樣的大火是任何人都無能為力的。 “這簡直就像尼祿時代羅馬大火的景象?!睈鄣氯A又看向那不斷增大的火海,燃燒的熱氣卷集起火焰風暴,如同鐵匠用風箱向爐膛里鼓入空氣,讓燃燒的面積不斷變大?;鹧娓吒叩貨_向空中,如同爆發的火山一般。 …… 十歲的露西·坎貝爾拉著比自己小四歲的弟弟,在狂亂的人群當中穿行著。在他們行走的街道兩旁,那些簡陋的房屋已經只剩下還在燃燒的空架子。大火在他們身邊燃燒著,似乎一切能燒的東西都燒了起來。人群相互推嚷著,尖叫著,有好幾次這小姑娘和她的弟弟都幾乎要被人踩倒。而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旦倒在地上,就絕沒有活下來的可能了,后面的人群會把這樣的不幸者踩成rou醬。 露西的父親是一位木匠,在東區擁有一座小小的木匠鋪,雖然并不富裕,但生活總還過得去。父親的手藝不錯,收費也不高,因此附近的居民有什么家具出了問題總愛找他來修理,一家人在左鄰右舍當中算得上是頗有人緣。 當大火燃起來時,露西和自己的弟弟正躺在床上。孩子們總受到上帝的偏愛,讓他們在無論在怎樣的環境里,都能夠享受到無憂無慮的安眠。 當露西從床上被人抱起來時,她慢慢地睜開眼睛,在她眼前出現的是她母親帶著驚恐神色的臉,她的眼里滿是淚水。 被嚇的瞬間清醒的小姑娘就要哭泣起來。 “噤聲!孩子?!蹦赣H顫抖著的聲音里滿是駭人的意味,小姑娘即將發出的哭聲停在了嗓子眼里。 母親一只手抱著自己的一個孩子,從房間里跑了出來,她把露西遞給門外的丈夫,自己抱著弟弟,手里還拿著一個小袋子,里面裝著他們全部的貴重物品:兩枚金戒指,一條銀項鏈,一對掛著劣質祖母綠墜子的耳環,還有二十幾枚大小不一的銀幣。 當他們從房子的樓梯沖下,來到已經擠滿人的小巷上時,火焰已經從那間小小的木匠鋪的屋頂噴射出來。那小鋪子的工作間里堆滿了木材,刨花和木屑,只消一個火星便整個燃燒了起來。露西轉過頭,驚恐地望著這可怕的場面,在她眼前,她熟悉的整條街都在燃燒。 擁擠的人流如同浪潮一般,裹挾著一家人向前走去?!袄o我的手!”老坎貝爾先生緊緊抓著妻子的手,聲嘶力竭地大喊。 在他們前方,驚呼聲和尖叫聲越來越明顯,人群的流動逐漸慢了下來:在他們身前,一堵火墻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一座建筑坍塌在街上,燃燒的殘骸堵住了人潮的去路。 “往后退!往后退!”前面的人絕望地尖叫著,他們驚恐地望著前方,那火墻距離他們越來越近。 然而后面的人流依舊向前,于是那些前面的人就被生生推入了火里,他們尖叫著試圖躲開,卻終歸是徒勞。他們的親人驚恐地看著他們在火中掙扎,而片刻之后他們身上的破衣爛衫也被點燃了,空氣中彌漫著油脂燃燒的惡臭。 坎貝爾先生張大嘴巴看著這地獄般的景象,“上帝??!上帝??!”他喃喃道。他抬起頭,四處張望著,終于他似乎看到了什么。 “蘇珊,把約翰交給我!還有袋子!”他沖著自己的妻子大喊道。 妻子連忙把手里的兒子遞給自己的丈夫,用另一只手把袋子擲出,正好落到丈夫的懷里,被小姑娘一把抓住。 “拿好了,孩子!”坎貝爾先生沖著自己女兒的耳邊喊道。他抱著自己的兩個孩子,在人群中奮力擠出一條路來。 小巷的邊上有一座小酒館,門前掛著一塊招牌: 金球酒館麥酒/波爾多葡萄酒/蜂蜜酒/蘇格蘭威士忌十便士不限量供應 他用力把女兒舉起,“爬上去!”他大喊道。 露西伸出手抓住那掛著招牌的桿子,她奮力向上爬,可兩只胳膊卻實在沒有力氣,只能把她吊在空中。 坎貝爾先生猛地向上一跳,把自己的女兒送上了那根桿子。 周圍的人群越來越多了,坎貝爾先生落下時幾乎要摔倒在地。他把錢袋綁在自己兒子身上,把自己的兒子向天空擲去。 露西一把接住了已經被嚇呆的弟弟。 “帶著你弟弟,從屋頂走!”坎貝爾先生被人流擠向前方的火場,他大力揮動著自己的手臂。 露西·坎貝爾擦了擦臉上肆意流淌的淚水,拉起自己的弟弟,爬上了酒館的屋頂,在他們腳下,整座小酒館正在燃燒著。屋子里的酒桶已然炸開,威士忌和麥酒的香氣彌漫在空氣里。 兩個孩子從一間房子的屋頂跳到另一間房子的屋頂上。對于這片區域的孩子們而言,屋頂上是天然的游樂場,這些屋子距離如此之近,以至于它們的房頂幾乎都連在一起。姐弟倆曾經無數次在這破舊的屋頂上跳來跳去,追逐嬉戲。而如今,他們腳下的建筑正在崩塌,而屋頂的縫隙里正向外冒著熱氣。 遠處的河濱大道已經出現在孩子們的視線之內,無數的人涌到河邊,跳進河里,向河對岸游去。無數的尸體漂浮在河面上,那是不幸淹死在河里的可憐人們。河邊的碼頭上,無數人涌向靠在岸邊的幾艘渡船,老弱婦孺從跳板上被擠到河里,船夫們兇狠地用船槳打開那些試圖爬上早已經超載的渡船的落水者。 當露西帶著弟弟剛剛跳上一座兩層木屋的房頂時,這間小屋發出了幾聲不祥的呻吟聲,隨即如同紙牌搭成的房子一般,整座小屋垮塌了下來,姐弟倆一起落入了火海當中。 露西落在地上,她緊緊抱住自己的弟弟。她感到自己的背上被火焰灼傷了。四周的濃煙熏的嗆人,周圍是一片火海,那座坍塌的房子的殘骸看上去如同慶典當中施放的明亮煙花一般耀眼。她拖著已經被嚇傻的弟弟,從火海里沖了出來。在外面的巷子里,絕望的人群正掙扎著涌向河邊。 整個倫敦城亮的如同白晝一般,黑色的泰晤士河水上翻著點點粼波。那些被大火灼傷的人悲慘地哀嚎著,跳進骯臟的河水里,希望能略微減少疼痛,然而這只能讓他們的傷口感染化膿。 露西僅僅地抓著弟弟的手,小男孩的手腕已經被抓出了血道子,但他卻一聲都沒有哭,只是呆呆地盯著自己jiejie恐懼的臉龐。 河邊的一艘渡船馬上就要起航了,船夫們解開纜繩,正把跳板上依舊不肯離去的人驅趕開來。 露西拉著弟弟穿過人的雙腿構成的叢林,當他們擠到最前頭時,船夫正揮舞著竹竿,將一個試圖上傳的高大男子打落到水里?!俺d了!超載了!”他怒吼道。 露西拉著小男孩,她哭泣著,大喊道:“先生,求求您了,我們只有兩個孩子,求您了,至少帶上我弟弟吧!” 那船夫咬了咬牙,終于,他探過身子,把小女孩和她的弟弟一把抱起,拉上了起航的渡船。 船離開了岸邊,身后留下一陣絕望的哭嚎。那些被拋棄在岸上的人們哭泣著伸出手,仿佛要把渡船拉回來一樣。在他們身后,那堵火墻距離河邊越來越近。 泰晤士河不過幾百英尺寬,然而如今看上去卻如同古希臘神話里的冥河。在河中央的地方,無數人掙扎著試圖讓自己漂浮在水面上,當渡船的身影出現時,他們都竭力地游向船邊。 “救命??!救命!我要沉下去了!”無數人絕望地呼喊著。船夫們眼里帶著眼淚,用船槳打開那些伸過來的手。 “超載了!我們已經超載了!”船夫們聲嘶力竭地喊叫著。 然而那些絕望的手卻越來越多,即使被船槳打斷了骨頭,他們依舊死死地抓住船沿。 露西感到腳下的船板越來越傾斜?!按?!”有人絕望地大喊。 無數的水突如其來地涌進船艙,可憐的渡船傾覆了。 露西嗆了幾口水,她奮力托舉著弟弟,向上游去,然而她的雙腿卻如同灌了鉛一樣,越來越無力。 當露西緩緩沉入水中時,她仰起腦袋,望著水面,那越來越模糊的空氣中漂浮的點點火光,如同夏日天穹上綴滿的繁星。 第70章 暴亂 1547年8月15日的清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塔樓上的大鐘與往常一樣敲響了。沉悶的鐘聲回蕩在城市上空,如同是葬禮上敲響的喪鐘一般。 太陽從東方的地平線上緩緩升起,日光無力地氤氳在布滿灰塵的空氣中,顯得昏暗而又蒼白。陽光灑在白廳宮后面的意大利式花園里,灑在議會的拱廊入口前,也灑在那過去被稱之為“東區”的一片白地上。 倫敦東區的貧民窟,如今已經成為了一片冒著青煙的廢墟。那些丑陋的簡陋建筑已經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成堆的垃圾,殘骸和還在冒著煙的焦黑木頭。在這些廢墟的空隙之間,那些幸存者如同被困在人間的游魂一般,雙眼無神地游蕩在過去曾經被他們稱之為家的地方。他們僵硬地走到仍舊guntang的殘垣斷壁旁,用已經傷痕累累的雙手徒勞地挖著,嘴里呼喚著自己親人的名字。 在泰晤士河邊,消防隊清理開了一片空場,收集到的尸體被堆集在這片空地上。無數失去家人的不幸者抱著自己親人的遺體哭嚎著,而與其他那些所愛之人已然化作青煙,尸骨無存的人相比,他們還算得上是幸運的。 在那些燒的焦黑的柱子頂端,聚集著一群群的烏鴉。他們虎視眈眈地盯著那些散發著惡臭氣味的尸體,不時從柱子上飛起,在空中打著轉,然后趁人不注意就從空中落下,開始大快朵頤。 那些來這里尋找親人遺骨的人們的眼神一開始都是麻木的,而隨著在這里的時間越來越久,他們眼睛里的滿目逐漸變成了憤怒,火苗在他們的瞳孔里燃燒著。當權者們可以躲在自己的宅邸里,如同尼祿一樣彈著七弦琴,欣賞著那些被他們視若敝履的下等人在絕望當中掙扎。然而他們可以躲開這自然的烈火,卻無法躲避人心中燃燒的烈火,這烈火看上去并非轟轟烈烈,卻能將這整個王國燒成灰燼。 在哭嚎聲和咒罵聲當中,一個聲音終于響了起來,“到議會去!” “是新教徒放的火!我們要公正!我們要復仇!”一個中年男子抱著自己窒息而死的小兒子的尸體,他長著濃密胡子的臉上掛滿了塵土,兩只眼睛里滿是血色。 那些麻木的臉上發出了光彩,混雜著憤怒和對復仇的渴望?!暗阶h會去!要新教徒血債血償!” 在這片空地上駐扎著一只十幾個人的巡邏隊,見到這幅情景,巡邏隊長連忙拔劍,試圖維持秩序。 “散開,所有人都散開!”他騎在馬上,用劍尖指著那一張張憤怒的臉,“你們都給我回家去!” “我們沒有家了!” “我們什么都沒有了!” 包圍圈越縮越小,巡邏隊成員胯下的馬仿佛預見到了危險的來臨,不安地喘著粗氣。 一個年輕人爬上一座房屋的殘骸,他居高臨下地站在制高點,俯視著巡邏隊,他的手里拿著一塊缺了角的碎磚頭?!按虻巩敊嗾?!打倒貴族!”他大喊著,將碎磚頭擲向巡邏隊長。 仿佛點燃了導火索一般,人群一下子沸騰了起來,“打倒當權者!打倒貴族!”呼喊聲如同山呼海嘯一般,無數的石頭,垃圾和磚瓦被憤怒的人們朝著巡邏隊拋去。 “撤退,撤退!”被砸的頭破血流的巡邏隊長大喊道。 然而一切已經太晚了,人群如同餓狼一樣撲向騎在馬上的巡邏隊員們。他們不顧利劍的鋒刃,伸手抓住那些騎士的腿和腳,把他們從馬上拉了下來,將白刃刺進他們的胸膛,或是將他們活活掐死。 轉瞬之間,空場上又多了十幾具尸體。 “到議會去!我們要公正!血債血償!”鮮血仿佛催化劑一樣,讓暴民們的神經都興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