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個小舅舅 第96節
他心念既至,立時便命人傳了石中澗,吩咐道:“……立即出發,趕往廣陵東關轉運鹽倉,查探情形后,與我分說?!?/br> 石中澗領命而去,一路馬不停蹄地出了城往廣陵去,半夜時分到達那轉運鹽倉時,才發現,這里早成了廢棄之地。 往外尋了五里地,才尋到一處早開的粥鋪,石中澗給了店家十兩銀子,才將此地之事打聽清晰。 原來,東關碼頭的鹽倉早在十年前便已棄用,當年這里堆砌了大量摻了泥土沙石的鹽,后被就地掩埋了。 借著夜色,石中澗領著人將那掩埋的沙石鹽土推開,顯出巨大的凹陷地洞,再將其旁的泥土深挖十丈,一個巨大的鐵箱便由地底顯露出來。 那深埋地下的巨大鐵箱焊的堅牢無比,又有巨大的鐵鏈繞著鐵箱足足十幾圈,將它捆的有如天牢。 鐵鏈頭與鐵箱的鎖緊密鎖在一起,需要鑰匙方能打開。 趁著月色,石中澗仔細查驗,待看到其上的一行字,立時便有些驚訝,再復看去,牢牢地將上頭的字記下,又命人在此處鹽場連夜蓋起高墻,自己則打馬回了金陵回稟公子姑娘不提。 鼓院升堂的第四日,太平門外的三法司牢獄里暗無天日。 有女子提燈,路過一間一間的牢房,直到最后一間陰森恐懼的暗室,她的腳步才停下。 燈色細弱,照亮了其中那個孱弱之人。 不過入獄四日,盛懷信的面貌自然發生了劇變,原本烏黑的頭發變得花白,胡須白的更甚,一雙眼眸深深地凹陷下去,他轉過身,看到來人,眼睛里卻半分波瀾都無。 來人乃是程家小女兒程知幼,她不過十三歲稚齡,正該是天真爛漫的時候,此時卻滿面淚痕,向牢中的繼父遞上了一籃糕點,旋即才在牢門前低聲同他說著話。 “……祖父禁了娘親的足,一步都不許她出門,娘親對您思之若狂,懸梁了好幾回,都是我將她救下來的?!?/br> “爹爹,我二哥也找回來了,他被割了舌頭和手指,一句話都沒辦法說出口,后來腳蘸了墨寫出來給祖父看,祖父勃然大怒……” “這幾日街巷里到處都是在議論著您的事,我不敢出門,只在家里待著……爹爹,那位客居在顧家的jiejie,她真的是您的親生女兒么?您真的殺害了她的母親嗎……” 程知幼到底問出了她想問的話,淚水在面上洶涌著,牢獄里的繼父一言不發,待她有著和從前截然不同的冷漠。 她拿手背擦著眼淚,像是擦不盡似的,越來越多。 “您同娘親成婚時,大姐十二歲,二哥十歲,只有我年紀小,最是與您親近,您也疼愛我……爹爹,我從前的乳名叫做阿幼,娘親說,是您將我的乳名改成了蒙蒙?!?/br> “爹爹,是因為顧家那位jiejie的乳名,也叫做濛濛么?” 她的聲音顫抖著,終于將這個冰涼的問題問出了口,等待著盛懷信的回答。 盛懷信一言不發,面龐在暗室里隱匿了半邊,眼睛里有不明意味的閃動,良久才道了一聲是。 “我走時,我的女兒正五歲,同我初見你時一般的歲數。你雖不如她愛哭愛笑,到底緩解了我幾分思念之情?!?/br> 程知幼渾身顫抖起來,手里的帕子緊緊地咬在了齒間,努力止住了哭泣。 良久,她才站起身,俯身下跪,在地上向盛懷信輕輕磕了三個頭,聲音里帶了幾分克制的哀傷,小聲同他說道:“不管如何,您還是疼愛了女兒八年,女兒拜別爹爹?!?/br> 坐在黑暗里的盛懷信眼中似有幾分意動,可終究無言地看著程知幼起身離去了。 他在黑暗里困頓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腳步聲似乎又響起來,輕輕的,和緩地在他的牢門前停下來。 黑暗里他支起了耳朵,轉身回望,但見豎立的鐵欄桿外,一個清麗的身影婷婷立著,燈色昏昏,她似乎莞爾一笑,令盛懷信恍若回到十多年前。 他頭一次顫栗起來,定睛再看去,欄外人卻再不是猗猗的樣貌,那和婉的眉眼,恍若四時煙水氣氤氳在其間,正是他的女兒盛煙雨。 大約是骨血管著的緣故,他在某一刻甚至忘記了是她將自己打入深淵,落入如今的境地。 他驟然開口,喚了一聲濛濛。 煙雨平靜地看著他,像是在端詳一個瀕死之人,那眼神帶有幾分輕視。 “寶藏在東關碼頭的廢棄鹽場下,以鐵箱鐵鏈緊鎖,其上刻著一行字:此乃‘鵲橋鎖’,我兒懷信、猗猗各持一把鑰匙,合在一處,方可開鎖?!?/br> 煙雨冷冷地看向盛懷信,語聲冰涼。 “祖父早就將寶藏之鑰匙贈予了你,你卻人心不足,犯下了滔天的罪孽,無可挽回?!?/br> 這幾句話,有如驚雷一般,砸在盛懷信的心腔,直將他砸的魂飛魄散。 他的思緒在這一瞬間飄回當年,忽的想到了什么,霎時渾身冰涼,悔之晚矣。 第109章 .寶藏之謎(下)生我養我者母親…… 幽暗陰濕的監牢,蛇蟲鼠蟻肆虐,這里沒關幾個人,終日寂寥著,盛懷信便一日一日地枯坐著,冥想著,這些年的過往細細碎碎地往他的神思里鉆,直將他折磨成了一尊枯朽的雕像。 眼前的女兒手提青燈,那火焰的芯子是赤色的,外層卻是一圈幽藍,那光色上浮著,映照在濛濛靜沉的面龐上,眸色清冷。 恍惚間,他穿過歲月的煙云,在煙水氣氤氳的江南岸,在清潤濃郁的苦檚樹下,看到小小的女兒梳著雙丫髻,憨態可掬地喚他嗲嗲,“螞蟻們困在油里頭啦,嗲嗲快來救它們啊——” 于是他走過去,拿了一片苦檚葉,葉梗搭過去,那沾了油的小螞蟻,一個接一個地爬上樹葉,走出了油坑。 小小的女兒就滿眼全是自責:“都怪我,喂千層油糕給它們……” 彼時他抱著女兒在院子里走,娘子坐在窗子里頭理繡線,聽到外頭的歡聲笑語,便抬頭看,同他對上的那一眼,像是雨季的風,和軟的吹過來。 有那么一刻,他是想同她天長地久的。 可惜一切都叫那二亭山的山匪給毀了。 神思回轉,盛懷信隔著鐵欄緩緩地看向女兒,沉默良久,忽而開言,那嗓音喑啞如沙沙落雨的夜。 “不管你信不信……”他頓了頓,“我并無殺人之心,雙手,也不曾沾血?!?/br> 空寂的監牢里響起了一聲冷嗤,煙雨的視線冷冷地落在他顯露一半的面龐上,幾分嘲弄。 “明知山匪窮兇極惡,卻與之合謀搶奪藏寶圖,而被搶奪的對象,則是愛你敬你的妻子。這比殺人還要歹毒萬倍?!?/br> “簌簌說,從廣陵啟程往金陵時,祖父將兩把鵲橋鎖的鑰匙贈與你和姆媽,雖只說這是家中庫房的鑰匙,但假以時日,一定會將藏寶之鐵箱告于你知??赡阕隽耸裁??” 盛懷信記起那把鵲橋鎖的鑰匙來,因是岳丈所贈,他在妻子葬身火海后,便將它拋到了火里,隨著漪漪一同灰飛煙滅了。 遺憾嗎?這十年來每一次午夜夢回,他想到那不知所蹤的藏寶圖,心中便一陣絞痛: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以至于要隱姓埋名,卻找不到寶藏,白白浪費了十年的光陰。 后悔嗎?后悔。 他這些時日來,悔的腸子都青了,恨不得有前后眼,將那時候的錯漏一一補全。 比如,為什么沒有仔細檢查火場,以至于錯認那具小沙彌的尸體為懵懵。 比如,為什么不在簌簌的尸體上再扎上幾道,以絕后患。 又比如,為何當年在南直隸剿匪時,為何沒有將二亭山的山匪屠殺殆盡,以至于如今竟被一介山匪出來指認。 他的心在聽到寶藏的那一刻活絡起來,慢慢地提腳走了過來,抓住了鐵欄,望住了濛濛。 “濛濛,嗲嗲錯了,為了一個藏寶圖,誤信了山匪,才釀成大禍——孩子,你原諒嗲嗲吧……嗲嗲真的知錯了……” 盛懷信無聲地哭著,眼睛里飽含著熱淚,眉頭緊鎖,像是真心誠意地在懺悔。 “這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懊悔,每一日每一夜都在向天老爺祈求原諒?!彼齑筋潉又?,像是在極力向她陳情,“那青藜園的靈堂里,我日日供奉著你姆媽,三五日便要跪在她的靈前懺悔,還有那程家的小子,他當年燒了你和你姆媽的遺物,我便故意放縱他、養壞了他……二亭山那個殺害你姆媽的山匪頭子,也是嗲嗲將他捉住,一刀一刀割下來他的rou,為你姆媽報了仇……” 他在淚水滂沱里觀察著女兒的神情,見她森冷的面龐上似乎不見一絲松動,他的眼神閃躲著,哭出聲來,“方才,程家的小女兒來看嗲嗲,她的小名兒喚做蒙蒙,嗲嗲這半年來,將對你的思念盡數傾注與她……孩子啊,嗲嗲一直疼愛你……” 盛懷信的聲音在暗無天日的監牢里急促著,煙雨漠然地看過去,視線冷冷。 “說這些,你想要什么?” 冷不防地一句問話,使盛懷信怔住了,他還未及繼續流淚陳情,便聽眼前的女兒開口,嗓音像浸潤了冰霜。 “幼年無心犯錯的程務青何辜?不諳世事的程知幼又何辜?將這些事情拿出來說嘴,益發顯出你的喪心病狂?!?/br> “外祖父的寶藏里,藏有萬斤黃金,六十萬兩白銀,金器兩千七百余兩。為了這些金銀,你殺妻害女。但凡有一點點悔過之心,都不會再將簌簌幽禁在冰窖,又企圖在邀笛步將我騙了來,想要套取藏寶圖的信息?!?/br> 盛懷信面上的淚水漸漸不再下落,他收住了淚水,不再裝模作樣。 “你姆媽是個嬌弱柔軟的女子,為何你卻如此咄咄逼人?那一晚在禁中,你敢在亂軍從中行走,我就該瞧出你的果敢狠辣來?!彼髨D拿父親的威嚴恫嚇她,“你不像你姆媽半分。聽說你同那顧家的小子定了親事,許是他教壞了你?!?/br> 煙雨不言不動,反生出幾分好笑來。 “你自然是百般希望,我如姆媽那般善良可欺,隨便被你恫嚇幾句便會懷疑自己,陷入沮喪的情緒,以致于不能早早發現你滅絕人性的真實一面?!?/br> “至于首輔大人,他寒窗苦讀,堂堂正正考取功名,的確不如你心思歹毒,能把自尊放下,攀附錢權,踩著岳丈家的尸體向上爬——可惜機關算盡,到底是要償還罪孽?!?/br> “我要看著你押上法場,被一刀一刀地凌遲處死,方才能解我心頭之恨,我姆媽、外祖父在九泉之下,才能瞑目?!?/br> 盛懷信的心底,最不堪的便是兩番入贅的經歷,此時被煙雨揭開心事,又被顧以寧比進了泥里去,面目便猙獰起來。 “顧以寧出身名門望族,他即便不努力也能錦衣玉食,坐擁富貴。而我呢?如果不努力向上,恐怕一輩子都會在泥里!何錯之有!” 煙雨緩緩地搖頭,“你錯了。你曾是廣陵神童,鄉試頭名,但凡心思擺正,都不會落得如此下場,受萬人唾罵?!?/br> 盛懷信的面龐重新隱匿在了黑暗里,語聲有些頹然。 “濛濛,你的父親被凌遲處死,還是被自己的親生女兒告倒,你以為你能得到什么好聲名?你的一輩子,也將背負著告父的恥辱?!?/br> 煙雨展眉,眸色平靜。 “生我養我者母親,倘或不能為她伸冤,使她飲恨九泉,才是莫大的恥辱?!?/br> 第110章 .開啟寶藏(上)您想我了嗎? 鼓院升堂之后的好幾日,位于梅庵的嚴家門前都熱熱鬧鬧的,有舊識上門道賀,也有新朋拜會結交——有許多都是拐了不知道多少道彎兒的嚴家遠親,倒累的裴老夫人日日應酬交際,頭風時不時發作,天一黑就要進屋子歇下。 顧南音知曉裴老夫人的舊疾,到了第六日上就閉門謝客了,只叫門房在門口恭敬著請客人改日再來。 從前廣陵嚴家勢大,滿廣陵都是想攀附的人,后來獲了罪家散了,三族之外的親戚都跑的無影無蹤,這一時,聽說朝廷有意為廣陵嚴家翻案,嚴家的小孫女兒又在東關碼頭的廢棄鹽場發現了潑天的富貴,便都想著能分一杯羹,故而全都冒了出來。 顧南音是個極為穩妥的性子,在廊下聽了仆婦們有關這幾日的管家事宜,又同賬房里對了賬,這才消消停停地往裴老夫人的臥房里探望去了。 小丫頭給顧南音打了簾,笑著喚了一聲奶奶,小聲道:“老婦人正惦記著您呢?!庇谑菍㈩櫮弦粢M了臥房,正見裴老夫人倚在床頭,招手喚她來。 “將將飲了一碗天麻湯,倒把老身給苦著了?!迸崂戏蛉藢㈩櫮弦糇г诹舜策吷?撫著她的手說道,“兒啊,這幾日可忙壞了吧?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你cao持,人情往來樣樣都要費心?!?/br> 顧南音抿唇一笑,只說無礙,“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都是干娘家從前失散的親朋,倘或能借此時機來往起來,倒不失為一宗好事?!?/br> 她說著話,聲音就漸漸凝重了幾分,“……只是我瞧這幾日來的客人,倒有不少虛情假意的,三句話不離從前的富貴,沒幾句就要扯到東關碼頭的寶藏去?!?/br> 裴老夫人點著頭,顯是十分贊同顧南音的看法,“巨萬的財寶擱在那兒,不相干的人也就罷了,同我嚴家沾親帶故的,誰不眼熱?當年犯案,也只株連了三族,那遠房親戚啊,還多著呢……” 提到親戚,顧南音就想起一事來,道:“有一個叫嚴復禮的人,如今在刑部大牢里關押著,這幾日托人來了信兒,說是您的侄兒,想要見一見您?!?/br> 裴老夫人的面龐上倏地就起了一層霜,“他的確是老身的親侄兒,不過卻是個居心叵測之輩。從前見老身沒有兒子,便存著繼承家業的事,其后老身家里招贅,他扔不死心——嚴家的案子里頭,他沒少吃里扒外?!?/br> 顧南音心里明了了,寬慰裴老夫人:“既是如此,干娘且放心,諸事有我打點著?!?/br> 裴老夫人這些時日同顧南音相處下來,只覺得她為人爽利,又是個心眼極善的,打心里疼她,這一時見她的眉梢眼角都掛了幾分疲憊,這便從枕頭下拿出來兩個紅封包,給顧南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