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個小舅舅 第31節
眾位貴女便了然了,紛紛頷首致意,煙雨瞧著她們友好,忐忑地心也放下來一些。 因著人還沒有來齊,桌上依舊在閑聊,于是有人向顧琢問起程知幼來,“太師府的程三姑娘如何沒來?” 顧琢本就覺得氣悶,這會兒提起她的密友,便打起精神道,“近來她學古琴,不愛出來玩兒……” 說是這般說,席上的貴女們卻心照不宣:近來“行首案”愈演愈烈,已然牽扯進了金陵數位貴家公子,那程知幼的哥哥程務青已然涉案,家里頭自然嚴加管束,程知幼自然也不敢隨意出門。 顧瑁聽她們說的無趣,這便喚了煙雨一聲兒:“濛濛,你瞧垂下來的那一根樹枝上,單腳站了一只綠頭鳥兒?!?/br> 煙雨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還未及瞧震懾,卻聽身后顧琢的聲音響起,待了幾分疑問:“為何你也叫濛濛?” 煙雨覺得很奇怪,回身道了一聲是,“我的乳名的確叫濛濛?!?/br> 顧??带B兒的心情被打斷,向著顧琢道,“有乳名不是很尋常?你小名還叫蠻蠻呢。不許同旁人胡說八道的?!?/br> 顧琢到底才十三歲,被顧瑁這么一頓搶白頓時啞了聲兒,不說話了。 煙雨很奇怪顧琢關于她乳名的疑問,很想知道還有誰同她都叫濛濛,正想多問一句,卻聽見前方有踩枝踏葉的聲音,抬眼睛望去,左前方來了一行人,為首的年輕人身量很高,穿一身云峰白的錦袍,那顏色很干凈,真如峰頂縈繞的云煙一般,襯出了此人意氣風發的樣貌。 那人由遠處望過來一眼,桌上的貴女們忽然都不言聲了,有人便偷偷問起他的來歷,另有一人就叫她們都起身,“是陛下頂頂小的皇子,封了魏王的?!?/br> 于是眾人待那魏王梁帆懸近前,齊齊下拜,口呼千歲萬安。 那魏王梁帆懸生就一身明朗豁達的氣度,說話時眉眼也含笑意,活得像光一樣璀錯。 他說起身,卻不多言,只領了身后的諸位年輕公子入席,一時間席上便無人說話了,一片寂靜。 梁帆懸便揚揚手,身后立時有人會意,沒一時領了古采班子來變戲法,那小哥兒捧著戲法箱子來了,每一時神氣活現地從里頭變出了各樣物事,引得席間貴女們都掩口笑,氣氛便又活躍起來。 顧瑁卻覺得十分無趣兒,她還惦記著她的甜櫻的發飾,小聲同煙雨說話,“……她是公主,數不清的珠釵玉簪等著她去戴,偏偏要搶咱們的花戴,想想我就嘔得慌?!?/br> 煙雨也小小聲回應她,“咱們今日一個穿粉,一個穿鴨黃,戴那個才合襯……” 她看顧瑁還在悶悶不樂,又說道,“我給你做只貓兒腦袋……”她悄悄抬起手來,在她的面前仔細地畫了一個貓兒的樣子,先畫兩只小圓做耳朵,再畫個大圓當腦袋,最后在臉頰邊各添三筆做胡須。 “到那一日,我戴貓兒爪,你帶貓兒腦袋,咱倆又是一只完完整整的貓兒?!?/br> 魏王梁帆懸半倚在椅背,兩條長腿長的無處安放,正百無聊賴間,卻瞧見了對面的小女兒,認認真真地在空中畫了一只貓腦袋,那神情可愛認真,忽覺的有趣極了。 正思量間,聽得有內官高聲唱道:“瑯琊公主駕到?!?/br> 眾人便都站了起身,旋即跪拜在地。 瑯琊公主梁冰銜雖換了一身衣衫,可發髻上還戴了那兩只小鴨梨和甜櫻桃,顧瑁偷偷看了一眼,只覺得氣悶,偷偷地和煙雨極小聲地說,“我好不快活!” 魏王梁帆懸也只得十八歲,上前喚了一聲皇姐之后,忽得提高了調門,“皇姐頭上是什么?” 瑯琊公主嚇了一跳,捂了胸口不敢動了,表情僵硬地問道:“有什么?!?/br> 梁帆懸哦了一聲,慢條斯理地說,“有一只蟲子落在了皇姐的頭上?!?/br> 瑯琊公主一驚,也來不及叫人來趕,自己先往發頂趕了一趕,再抬頭看魏王的神情,見他還是搖頭,這下急了,往頭頂輕拍了拍,那小鴨梨和甜櫻桃原就別的不牢固,一下便落在了地上。 梁帆懸本就想頑皮捉弄一下皇姐,這會兒忽見她頭上落下了兩枚小發飾,就想著一時來敲詐她,這便說了一聲得嘞,彎下身將兩枚小發飾捏在了手里,轉身回了席間。 瑯琊公主愣在了當場,意識到又被魏王給捉弄了,直氣的七竅生煙,差點想拂袖而去了。 顧瑁和煙雨目睹了這一切,只覺得暢快極了,顧瑁偷偷問煙雨:“我快活了,你呢?” 煙雨也悄悄說道,“我今兒這一天都會很快活!” 第33章 .吳樹燕云我視若珍寶的,旁人視作草芥…… 魏王同瑯琊公主同胞,相差不過一歲多,彼此打鬧慣了,公主氣了一陣兒,瞧著座下安安靜靜候著她的姑娘,便也拾掇了心情,笑著往主座上坐了。 飛英花會第一巡便由公主開場,她舉了杯盞,春日的日光曬在她的面頰,使她神采盎然。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今兒我只盼著不要下雨才好?!彼驴?,貴家的姑娘們各個有著鮮煥的面容,都是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妝容精致、眉眼溫順,端著世家貴女的儀態,哪一樣都叫人挑不出錯處——只有那一個。 那個叫做盛煙雨的女孩子,像春日倏忽而起的煙水氣,輕杳而綿軟,說不明白她美在哪里,或許她整個人站在那里,就站成了美麗兩個字。 公主覺得很失落,忽而就把話頭兒落在了煙雨的身上,“不過今兒有一位姑娘的名字,倒應了雨字,若是一會兒落了雨擾了興致,可要罰她酒喝?!?/br> 煙雨在聽到頭一句話的時候,眼睛里便浮泛起無措來。 春日本就多雨,更何況雨季還不曾過去,若當真要下雨敗了興致,豈不是怪在了她的身上? 瑯琊公主不明著說誰,可女孩子們之間都互通過姓名,聽見公主這般說,都有意無意地將視線匯聚在煙雨的身上。 長桌對面坐著年輕公子們,略有輕浮的,便順著女孩子們的視線落在了煙雨身上,稍有教養的,只默默聽著,不發一言。 顧瑁在桌下握住了煙雨的手,一點兒也不客氣地瞪了回去,女孩子們倒知趣,矜持地收回了視線。 煙雨的手被顧瑁握在了手里,勇氣順著她溫熱的掌心,一點一點地涌進了煙雨的指尖,她慢慢兒地抬起眼睫,將眼底的那抹無措斂去,靜靜地望住了瑯琊公主的面龐。 或許是那樣純質的眼神毫無畏懼,瑯琊公主略頓了一下,忽覺得有點兒自討沒趣,恰在這時,長桌首座響起來清朗一聲叫板,“飛英便飛英,偏皇姐愛扯閑篇。依本王看,愛東拉西扯地也要罰酒?!?/br> 這盛宴上,唯有一人敢同瑯琊公主叫板,魏王梁帆懸半倚在椅上,身姿閑適,下巴微抬,自有一番倨傲之氣。 瑯琊公主含著笑剜他一眼,這便笑著開了席,自等風來花落。 飛英花會,豈能單等花落?席間貴女們自有交際,又有古采班子變戲法湊趣兒,席間便偶然有笑聲浮泛。 煙雨覺得這樣的交際很無趣,同一旁的顧瑁對上了眼神,都覺得何苦來哉。 顧瑁惦記著她和煙雨的發飾,悄悄往魏王梁帆懸那里望了一望,但見那十七歲的小王爺在首座托了一盞酒盅,仰面向上瞧著樹上的一簇花枝,額頭鼻尖至唇的弧線一路向下,勾勒出極秀致的側臉。 顧瑁戳了戳煙雨,“也不曉得魏王殿下拿女孩子的發飾做什么?你說我能不能去要回來?” 煙雨也往那一廂望過去,旋即收回了視線,“罷了,方才我不是說再給你做一只貓兒腦袋么?” 顧瑁還是覺得可惜,托著腮無精打采:“可我總想著,好端端地甜櫻桃和小鴨梨落在了旁人的手里,也不能得到好好的愛惜,就覺得不舒坦?!?/br> 何嘗不是這個道理?自己視若珍寶的,或許在旁人眼里,不過是草芥罷了。 煙雨無端地覺得難過起來,這時候偏偏起了一陣兒風,不偏不倚地飄落進了桌上三個人的酒杯里。 公主便叫人來看,點了名字:“開陽侯府齊二姑娘,顧家的盛姑娘,還有——”她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的胞弟梁帆懸,“給魏王殿下把酒滿上?!?/br> 煙雨瞧著自己酒盅里的那一片苦檚花,眉間就蹙了起來。 于是有內侍笑吟吟地問道:“三位是喝酒呢?還是來點兒什么?” 齊云梭倒不是扭捏的姑娘,起身在一旁撫琴,樂音清雅,令人聞聽心悅。 堂堂魏王殿下自不會獻藝,只將手中酒杯抬起,一飲而盡。 煙雨六藝皆不擅,站起身時便有些遲疑,那頭魏王殿下卻指了她眼前的酒杯,叫人端來,“……這九醞春喝起來香醇,你若不愛喝,便拿給本王來?!?/br> 此話一出,舉座都有些小小的躁動,煙雨覺察出來魏王是在為她解圍,只覺得心頭一暖,抬眼向殿下微頷首致意。 “小女擅長制藝,只要有絨線針布,便可以做出各式各樣的形狀來?!?/br> 她鼓起勇氣,從耳后鬢邊摘下一朵小小的蜜蜂,送在了那一位內侍的手中,內侍便托了起,走到每一位姑娘公子的面前,展示給他們看。 因這小蜂實在做的栩栩如生,惹得人人都由衷地贊嘆了一句,煙雨又道,“若諸位等得起,我在一炷香的時間里,做一朵青蓮……” 于是果真有姑娘們心動,問道,“可真有這樣精巧的制藝?可惜你只有一個人一雙手,不能給咱們人人都做一只帶走?!?/br> 人人都做一只,這是把煙雨當什么了?顧瑁憤憤不平,可惜公主也想瞧一瞧煙雨的制藝,立時便允了。 叫人呈上來針布絨線,又另起了單桌給煙雨制藝。 之后酒席繼續,可惜許多姑娘家都湊在了煙雨身旁圍著看,煙雨想著以后要隨著娘親回廣陵開肆鋪,這一次正好是個歷練,越發用心起來。 顧瑁便在后頭問起顧琢,“你身邊兒莫不是也認識一個濛濛?” 顧琢也很好奇地看,聽了顧瑁的問話,便道:“不知煙雨是哪個濛?若是去了三點水的蒙,那便是撞了乳名……” 顧琢正說著話,卻聽有清脆鈴音響起來,眾人都瞧過去,但見林子里駛進來一輛馬車,那馬車制式華麗,頗有巧思,一瞧便是女兒家乘的。 那馬車漸漸行近,在桌案不遠處駛停了,由上頭下來一位身材頎長的中年男子,他回身向上舉了手,那背影清瘦,頗有幾分儒雅從容的氣質。 他從車上接下來一位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極其細心地為她戴上兜帽,慢慢地陪著走了過來。 顧琢面上就有些驚喜,笑道,“你瞧,另一個蒙蒙來了?!?/br> 煙雨聞言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循聲望去,只見來人約莫三十上下,身形清瘦,面龐白皙,蓄了文雅的胡須,舉手投足間溫潤如玉。 這個時候無端地又起了一陣兒風,頂頭的天上似乎飄來了云朵,天兒一瞬陰了下來。 煙雨覺得有些氣悶,卻又不由自主地往來人看去。 原來,此人乃是如今圣上最為倚重的肱骨重臣,文淵閣大學士,也是內閣的次輔盛實庭。 他領著家里頭頂頂小的小女兒程知幼,向魏王及瑯琊公主問安,道:“小女體弱,怕經不起馬車顛簸,便由臣親自護送來了。因一路上小女精神不濟,這才走的慢了些,懇請兩位殿下諒解?!?/br> 盛實庭如今身為內閣次輔,又是首輔程壽增的女婿半兒,饒是公主、親王,都要給他三分薄面,瑯琊公主便笑著應下了,問起了盛實庭的去處。 “盛大人專程來送程姑娘,真真是疼女兒。不知盛大人是去同夫人太太們一道兒去聽戲,還是在此地等一時?” 盛實庭嗓音清雅,道了一聲多謝公主款待,“臣在左近有一間別院,小女在這里玩,臣去別院歇息片刻?!?/br> 公主自然答允,于是盛實庭回身摸了摸程知幼的頭,用溫柔的嗓音叮囑小女兒。 “太過生冷、辛辣的不可入口,也不可貪涼。若是累了便去歇一會兒,萬不能貪玩兒?!?/br> 程知幼才十二歲多一些,面容還帶著稚嫩,她點了點頭應下來,問道,“爹爹記得一時來接我?!?/br> 盛實庭應允,又拍了拍她的腦袋,道:“記住爹爹的話?!?/br> 他說完,旋即向公主、魏王拱手俯身告退。 那個背影清寂頎秀,煙雨慢慢地看著那身影上了馬車,忽覺得心口堵的厲害,她無意識地放下了手里的針線,捉住了胸口的衣衫。 腦子里嗡嗡嗡的,鼻尖的感覺卻愈發清晰,苦檚樹的氣味慢慢地浸潤進了鼻端,再慢慢兒地進入到了四肢百骸。 一些被小姑娘強行封存的記憶,潮涌似的撞擊著煙雨的心口,似乎快要明朗了。 她低下頭來,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喃喃地說,“那廟里,種的是苦檚樹啊……” 顧瑁察覺了煙雨的異常,趴伏在她的身側瞧她,只見煙雨面色煞白,嘴唇一點兒血色都沒有。 顧瑁有些慌,從繡袋里掏出了一顆龍須糖,放進了煙雨的嘴巴里。 煙雨下意識地吮了吮這顆糖,甜味一霎鉆進了五臟六腑,她緩了緩心神,覺得丟失的記憶在撞擊她的腦袋,像是撥云見月一般。 身后傳來貴女們同程知幼的寒暄,有人艷羨道:“單知道盛大人英俊卓絕,竟不知氣質也如此儒雅?!?/br> 也有人羨慕起程知幼有這樣一個好爹爹,“我瞧著盛大人很是疼愛女兒,像是個女兒奴一般,事無巨細都要一一過問?!?/br> 于是程知幼很苦惱地說起了這份甜蜜的負擔:“我爹爹實在啰嗦,連我娘親都比不上他的細致。你們瞧著艷羨,我卻覺得很苦惱——我娘甚至疑心,我出閣的那一日,哭的最傷心的,一定是我爹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