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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有個小舅舅 第19節

    她笑著說話,眼睛卻悄悄地紅了,眼睫一霎就掉下來兩顆晶亮亮的淚珠兒。

    顧以寧安靜地看著她掉眼淚。

    這時辰是正午,日頭移上了正中天,曬在了她的面龐上,熱燙燙的。

    小姑娘默默地掉著眼淚,腳步卻悄悄地挪了一挪,躲在了顧以寧的身影下。

    可是日光太調皮,又跳躍到了她的眼眉,煙雨蹙著眉,眼睫上還掛著淚,又往顧以寧身影下躲了一躲。

    日頭掛在正中天,躲是躲不開的。

    顧以寧心念微動,忽得輕輕嘆了一息。

    煙雨正專心找著擋太陽的位置,好奇地抬起頭,剛想問小舅舅為何嘆氣,卻見他抬起手臂,寬大的衣袖遮在了她的頭頂,為她輕輕地擋住了,來自四面八方熾熱的光。

    第20章 .枕山襟海我就躲在您的影子里呀

    煙雨在一片清涼下仰起了臉,雨霧青的顏色里小舅舅垂著眼睫,清澈的眸中,倒映著一個小小的她。

    好像這個時候說話有些不合時宜,煙雨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眉眼上難免露出些馬腳來,她遲疑地抬起了手,輕輕地托住了小舅舅的手臂。

    “您看,我撐著您呢?!彼话l奇想,打破了這一份尷尬,“您是傘,我是傘柄?!?/br>
    顧以寧微怔,旋即笑了笑。

    這小姑娘,眉頭蹙著愁,可說起話來還是一團孩子氣。

    他點頭,手臂依然穩穩地遮在她的頭頂,“如此怕曬,夏日該怎么過?”

    煙雨見小舅舅眼睛里含了一星笑意,心慢慢地就平穩下來,仰著頭說,“我就躲在您的影子里呀……”

    她同娘親撒嬌慣了,這一時語氣溫軟輕躍,每一個字都輕輕撫在顧以寧的心上。

    春日岑寂,他展眉,有幾分天青雨潤的靜緩況味,只是還未及開言,斜月山房的門卻吱扭一聲推開了,芳婆不知六公子竟在,略慌一下,急告了一聲罪,又緩聲道:“山房里整治了午飯,六爺若不棄……”

    芳婆說著話心里卻咯噔,山房里的飯食皆為家常,西府算是皇親,平日里餐點必是講究,怕是吃不慣。

    顧以寧卻耐心地聽她說完,將手臂緩緩擱下,道了一聲不必了,又囑托道:“日頭熾烈,領姑娘進去歇著?!?/br>
    煙雨聞言蹙著眉,被芳婆牽住了手,卻扭著頭看著小舅舅,顯而易見的不舍攀上了煙雨的眉頭,小女兒的心事顯露無疑。

    顧以寧的眼眉依舊星疏云淡,他微微頷首道了一聲好。

    煙雨不解,手卻被牽著,進了山房的門。

    一直到了飯桌上,煙雨還在琢磨:臨走時,小舅舅說的那一聲好,是什么意思呢?

    這個問題想啊想啊,一直沒想明白,最后又延展到小舅舅上山來做什么呢?專為看她來的么?

    芳婆見她食不下咽的,就過來勸解:“……倒是忘記同您說了,昨夜下著雨,西府里的大管事連夜領著工匠,將咱們門前的路好生修葺一番,以后姑娘的裙角可就不會臟了?!?/br>
    煙雨叼著筷箸一頭,眉眼都展開來了,“……小舅舅說,河道一疏通,娘親就能回來了,若是瞧見咱們門前的路修好了,該有多高興?”

    芳婆卻暗暗嘆了一口氣,道:“二房二奶奶想必不會善罷甘休……”她又提醒煙雨,“姑娘莫噙著筷箸,仔細磕了牙?!?/br>
    煙雨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卻聽門上響起了哐哐的拍門聲,像是拿棍子在砸似的,煙雨心里一驚,那筷箸果然往牙齒上方一滑,戳破了牙rou,就有血滲了出來。

    芳婆忙去開門,便有一伙子府里的家丁拿著棍棒闖進來,領頭的是兩個吊眉耷拉眼的婆子,在天井里踢翻了盆栽玉蘭,叉腰喝道:“將表姑娘帶走?!?/br>
    煙雨跟在芳婆后頭走出來,唇畔腮邊還染了些血跡來不及擦,在廊上急問道:“你們這是做什么?”

    那領頭的粗使婆子正是上一回來過山房的周榮家的,她冷笑數聲道:“好教表姑娘知道,運河道上出了劫匪,四姑奶奶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了。府里頭要追究四姑奶奶私自出府的罪過,表姑娘,同咱們走吧?!?/br>
    說著就有兩個婆子走上去,一左一右擒住了煙雨的手。

    煙雨乍聽得運河上出了劫匪,已然手腳發軟眼前一黑,這時候強撐著氣息道:“府里頭的姑奶奶出了事,不派人去搜尋營救,卻先來拿人治罪,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人家?”

    周榮家的面皮子上掛了嘲弄的笑,“是了,表姑娘原就不是咱們家的人,嘲諷顧府自是不留情,快將人拿住,瞧你在二奶奶面前還敢不敢嘴硬!”

    芳婆擋在煙雨面前,緊緊護著姑娘,“沒有這樣拿人的道理,你去請二老夫人的意思來!”

    周榮家的哪里理會,揮手叫人上前,眼看著就要動起手來。煙雨忍著淚意,挽住了芳婆的手道:“罷了,且去聽聽要如何治咱們的罪?!?/br>
    眼下寡不敵眾,芳婆這便扶著姑娘慢慢地出了門,臨出門前,看見青緹躲在灶房里,忙使了個眼色叫她不要出來。

    一路向山下走,不多時就到了河清園,入了正廳,見了那陣仗,煙雨的一顆心便提了起來。

    原來,今日這河清園的正廳里,二房的長輩皆在。

    二老夫人高坐正堂,右手坐著蘅二奶奶,左手坐著薔三奶奶,三奶奶的側旁則是回來省親的五姑奶奶顧玉葉。

    另有顧瓏、顧琢兩個女孩子跟在自家娘親身旁,望著煙雨不言聲。

    那婆子推了煙雨一把,直將她推的踉蹌了幾步。

    煙雨心中實在害怕膽怯,面上卻強撐著,向列位長輩一一問了安。

    那二老夫人杜氏,上一回因罰顧南音跪祠堂,而被二老爺顧知明甩了一巴掌,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氣,今日蘅二奶奶過來說顧南音竟離家四日不歸,可算拿住了把柄,立時就使人把這小孤女帶了來。

    她拿一雙老辣的眼睛去看這小小孤女,只覺得眼前似被日光迷了眼,忍不住要感慨一聲,老天竟如此不公,竟將無邊的美貌悉數給了這沒人教養的孤女。

    她冷冷地端詳著,怪道長房的顧珙為了她尋死覓活的,還有那首揆家的親外孫程務青,若不是“行首案”牽著,怕早就上門來明搶了。

    “……本就是被人家休回來的,丟盡了咱們金陵顧氏的臉面,這十年來就該深居簡出,這一回我才聽說,這四丫頭,竟常常往外跑,這是不嫌丟人???今日是不著家的第幾日?”

    蘅二奶奶挑了挑眉,向著煙雨嘲弄一笑,湊到二老夫人跟前兒說話,“到此時,整整有四日了?!?/br>
    二老夫人就罵起來,“這是要死外頭!”

    煙雨聞言直氣的渾身震顫,由著芳婆撐著她,強忍了淚水分辨道:“回稟外祖母,我家娘親原是到廣陵收賬,方才聽這位mama說,河道上出了劫匪,故而耽擱了也說不得……”

    二老夫人面上浮起來嫌惡的神情,冷冷一聲哼打斷了煙雨,低低地說話,像是自語,又像是咒罵,“自己個兒就是個立身不正的,還不嫌丟人,領回來一個孤女。這一聲聲的外祖母,聽得老身真是膩味?!?/br>
    煙雨腦中轟的一聲炸開了,耳邊嗡嗡作響,眼前昏花一片。她往周遭惶惶地望過去,女孩子們挽著手靠坐在一處,眼睛里有漠不關心,也有嘲弄的笑,兩位舅母笑吟吟地望著她,像是等著將她摁在地心。

    二老夫人斜著一邊嘴笑,顧南音不家來一日,這小小孤女就任她們捏扁揉圓一日,幾聲棒喝壓下去,回頭再誘哄幾句,把給程家做妾的事定下來,顧南音即便回來,也無力回天了。

    她打著如意算盤,這小丫頭站在那兒像片伶仃的絮,輕輕一吹就能散開來的樣子,怕早就嚇得魂不守舍了吧。

    她等著這女孩子磕頭求饒,接著便可拿捏她,可這小姑娘卻慢慢兒站直了身子,輕輕拭去了淚,那雙纖柔的眸便望了過來。

    “廣陵謝府待娘親嚴苛,動輒打罵,幾欲將娘親置于死地,其后多虧外祖一家斡旋,為娘親撐腰,在廣陵府衙辦了和離。此事有憑有據、有官府的章印,娘親至今都在感念外祖的恩德,如何今日在外祖母的口中,娘親卻成了立身不正之人?”

    煙雨的手在袖中死死地交握住,渾身都在震顫。她頓了頓,努力使聲音變得平穩,可仍帶著微微的顫抖。

    “再一則,金陵顧家乃是百年的望族,外祖舅舅們在朝廷任著高官,如今既知道顧家的姑奶奶遭遇了不測,為何不派人營救搜尋,卻拿了孫女兒要治罪?”

    她想著先前小舅舅教她如何應對旁人責難的法子,一字一句地質問出聲,心下愈發堅定。

    “我曾聽聞,五年前,七姨母在家廟里被山匪擄走,至今下落不明,如今想來,莫不是外祖母您也是同今日一般,不著緊派人營救,才送了七姨母的性命?”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幾位奶奶并兩位姑娘震驚地兩兩對視,二老夫人更是面帶驚惶,臉色一時間青白交錯。

    那一位被擄走的七姑奶奶,名叫顧傾羽,同樣也是二房的庶女,因性格孤僻,故而一直在家廟里修行避世,五年前被山匪擄走,二老夫人當時的確沒有著緊,致使顧家人趕過去時,早就沒了顧傾羽的下落。

    這個小小的養女當真是膽大包天,二老夫人使勁一拍桌案,那聲音刺耳極了。

    “混賬!沒有教養的東西,滿嘴胡吣!給我把她捆起來!”二老夫人氣的頭發昏,指著煙雨罵,“這是誰教的,看我不撕爛他的嘴!”

    煙雨現下豁出去了,此時教人擒住了雙臂,倒也不怕了。

    她正聽二老夫人捂著胸口指著她罵,卻聽正廳外忽的靜了,有寒徹肌骨的聲線遞進來,似有擊破長空之勢。

    “我教的?!?/br>
    第21章 .雨膏煙膩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廳堂里的眾人都怔住了,好似熱鬧鬧的菜市口正圍看著劊子手殺頭,忽地地動山搖,黑云壓頂,旋即暴風急雨席卷而來,將人沖的七零八落,再沒什么圍看的心思了。

    二老夫人聞聲不由自主地便站了起來,面上青白交錯,眼神錯愕地望住門簾外,“誰人在外頭?”

    正廳的門簾被人掀起來,外頭的青綠世界在眼前鋪開。

    日光傾瀉而來,在枝葉與枝葉的間隙里躍動著金色的芒,再落在廊下,一片亮白。有人從那片天光云影里走來,慢慢地走近了,顯出一張皎若日星的清俊面容來。

    二老夫人微微張了口,只覺得眉心突突的跳,好一時才緩過神來:“六爺……六爺來了?!?/br>
    顧家二房當家的老夫人,竟喚侄兒一聲六爺,可見她此刻的倉皇。蘅二奶奶卻瞧不下去了,站起來扶住了二老夫人,笑著招呼道:“這時辰,六弟如何來了?”

    顧以寧聞言,半分眼光都未曾分給這些人,只將一雙冷極的眼眸慢慢地望住了,被兩個婆子拿住的煙雨。

    “過來?!?/br>
    兩個婆子只敢偷偷向上覷一眼,立時便撲通跪倒在地,再也不敢造次。

    煙雨原是強撐著一口氣,從方才聽見小舅舅的那一聲兒起,繃緊的心神便卸了下來,站在原地晃了晃,鼻頭微酸,眼圈就紅了一圈。

    她挪騰著腳步,慢慢地走近了小舅舅,顧以寧的視線和她相接,小姑娘唇畔的一抹血痕,刻入了他的眼。

    “這里,”他下巴微抬,看向煙雨唇畔的血痕,“怎么傷的?!?/br>
    煙雨有些茫然,順著小舅舅的視線低垂了眼睫,忽然感受到了嘴唇隱隱的痛意。

    為什么嘴巴會痛?

    方才人聲雜亂,或許是碰傷了嘴唇也說不得,煙雨暫時丟了記憶,一雙水霧氤氳的眼眸里全是懵然。

    她回憶來回憶去,遲遲不言,顧以寧的視線便冷冷地掃視過來,最終落在了二老夫人身上。

    二老夫人死咬著后槽牙,只覺得一切那么地匪夷所思。

    這小孤女幾時尋到了西府六公子做靠山?她回憶起方才那一句“我教的”,一時間渾身冷汗津津。

    大老爺如今萬分著緊于同西府修復感情,這顧以寧又是新晉閣臣,陛下第一看重之人,如今他無緣無故地插手二房內宅事,可真讓她棘手。

    二老夫人此時見顧以寧看向她,顯是疑心她出手傷了這養女。

    她失口否認,“來時就見著了,許是這孩子自己個兒不小心傷的?!?/br>
    顧以寧視線冷冷,手輕抬,兩個身量極高的侍婢攏著手從門外進來,緩步走到了煙雨的身前,一人扶住了煙雨,一人便拿了帕子為煙雨拭了拭唇畔的血跡。

    蘅二奶奶摜是個見風使舵的,此時見氣氛劍拔弩張,這便招呼著仆婦來為顧以寧看座,又笑說:“四meimei出了遠門遲遲不回來,老夫人想著叫孩子來問詢幾句,沒料到起了誤會,二房自己家宅里的事,倒教六弟看了個笑話……”

    她意有所指,末了才問起來,“六弟這時辰來,所為何事?”

    一句二房自己家宅里的事,她就不信這顧以寧能強行出言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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