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個小舅舅 第18節
蘅二奶奶哪里耐煩同她寒暄。 這幾日,她用來嚇唬威脅顧南音的那張名單,上頭的紈绔公子泰半都出了事,鬧的滿城風雨,想來顧南音也知曉,怕是心里樂開了花,正嘲弄她呢。 她左思右想咽不下這口氣,那太師府程務青的娘親又差婆子來催,她氣不過叫人去喚顧南音,哪知道她不在,正好給了她滋事的機會。 “今兒我想請你家娘親來吃酒,哪知道她不在,再一問,這都出去三日了——”她一雙鳳眼盯住了煙雨,嘴角有顯而易見的嘲弄,“身為顧家的女眷,出遠門不知會一聲,萬一出了什么事,誰來擔待?” 她的聲音雖低,可語氣著實嚴苛,煙雨的手在袖中交握著,心里害怕極了。 “好教二舅母知道,我娘親有一處肆鋪在廣陵,目下正要對賬,明兒后兒的就家來了?!彼÷曓q解著,“娘親不會出什么事的……” 蘅二奶奶料到她會有這般說辭,冷嗤一聲:“我這廂呢,正有一宗事要找她,后日一早她若趕不來,這事可就大了了?!?/br> 煙雨握緊了手,只覺得身子也在打顫。 “我娘親今日就能家來!”她鼓足了勇氣,努力控制著情緒,向蘅二奶奶匆匆欠了一欠身,旋身走了。 青緹攙著她,將將邁出了正堂,就聽里頭傳出來低低的聲音,像是竊語的樣子,可又能清清楚楚地傳進她的耳朵里。 “一個婦人成日價往外跑,倒是個不怕出事的?!蹦锹曇粲l地低了,“一介孤女罷了,沒人護著,比那案板上的魚還不如……” 煙雨聽了,只覺得眼前一黑,眼淚便落雨似的流下來。 青緹攙著她,快步出了河清園,一路勸慰著姑娘,只是將將到了山下,雨便落了下來,主仆二人互相攙扶著,淋著雨上了山。 因被雨澆了透心涼,加上被蘅二奶奶的話嚇著了,芳婆忙叫人升爐子,又扶著姑娘進去,只是爐子里的碳澆了油,猛一點起來,火苗便噌的一聲冒起來,映在墻上,像是張牙舞爪的巨獸。 煙雨正被芳婆摟在懷里,乍一見到那巨大的火苗,登時嚇白了臉,躲進了芳婆的懷里瑟瑟發抖。 到了夜間,煙雨便發起了熱,渾身guntang地蜷在被里抖篩,時不時哭著喊一聲娘親。 芳婆忙下山找郎中,青緹在一旁侍候著姑娘,急的出了一身汗,過了小半個時辰,忽聽得有人叩門,青緹忙去開門,但見門前站了清落一人,濃郁的山色在他身后,為他勾勒了一圈暗影,像是破空而來。 青緹忙跪下,哭道:“奴婢問六爺安,姑娘她發了高熱……” 顧以寧的面色冷到了極致,嗯了一聲,便大踏步往門里去了。 推開臨山這間臥房的門,煙雨蜷在被里,只露了緋紅小臉在外頭,顯是高熱熱進了心肺,嘴里喃喃自語,聲音斷斷續續的。 顧以寧疾步走了過去,坐在了床榻邊。 他不曾見過人高熱,不知道原來發熱的人原來是會這樣的發抖:她顫抖著,牙關打著哆嗦,像是冷極了的樣子,可嘴里卻說著熱啊熱的。 他不知該如何,試著將她肩頭的被子拉了一些下來,女兒家雪白的肩便露了半分,那顏色如溫玉。 顧以寧心頭一跳,旋即將被子拉上,可她還在喊著熱,腳在被里踢了踢,一只玉質可愛的腳丫便伸了出來。 她似乎是做了夢,忽然就哭起來,啜泣著喊著娘親,從被里伸出小手來。 顧以寧遲疑著,將那只纖幼的手握在手心,可她卻順著他握手的力道,撲進了他的懷里。 她像一朵吸飽了水的云,輕躍纖細,在他的懷里顫抖著,啜泣著,令人生出了無限的心疼來。 “小狗狗一日要溜兩趟,小貓兒就不一樣……我會自己洗臉,會自己吃飯,我會乖乖呆在家里……”她在他的懷里哭的不能自已,“娘親,求您不要丟下我……” 第19章 .為花憂雨為她擋住了,來自四面八方熾…… 她又夢見了大火。 火光染紅了半邊的夜空,小廟為數不多的僧侶們靜默著沖出來,叫醒了借宿的旅人,接力打水救火。 彼時她睡的正昏沉,娘親一把把她抱在了懷里,她在慌亂中睜開了眼睛,一霎就看見了赤紅的火,燒斷的橫梁砸下來,娘親險些被砸到在地,可仍把她牢牢地箍在懷里。 不知為什么,她們居所里的火,像是燒不盡似的。 好在門窗被燒爛了,那時候娘親的小丫鬟,似乎是叫簌簌的,先一步跳出了窗子,娘親就把她向外頭遞出去,簌簌一把接住了她,兩個人都摔在了地上。 娘親再從窗子里爬出來時,裙衫后頭好像還沾上了火星,簌簌就去為娘親踩火,一會兒火就滅了,娘親抱著她摟著簌簌,三個人就哭起來了。 好像那時候是因為逃出生天而哭,可沒過一會兒,小廟就闖來了一伙山匪。 跑來告訴她們的小沙彌說,那些山匪,個個生的粗魯兇狠,人人手里都拿了砍刀長/槍,逢人就砍,逢人就殺,叫她們娘三個快快藏起來。 煙雨怕啊,埋在娘親的懷里發抖,簌簌就拿地上的灰,使勁兒往自己和娘親的臉上抹,可是外頭呼呼喝喝的聲音越來越大,火勢也越來越大,哪里可以躲呢。 娘親把那口廢棄水井的石頭板子挪開,將她放進了吊桶里,急促地告訴她:“濛濛我的乖兒,你在里頭好好待著,外頭無論有任何響動都不能吭聲!娘親一會兒就把你抱出來?!?/br> 她的眼睛在慌亂中被簌簌抹進了灰,這會兒模糊不清,可她扔拽著娘親的手,將娘親的眼睛努力地記在心里。 娘親的眼睛圓圓的,像月亮一樣發著溫柔的光,大概是因為大火的緣故,那月亮就赤紅赤紅的,像要涌出鮮血來。 她哭著說話,聲音小小的,“娘親我聽你的話,娘親我想你……” 后來娘親就蓋上了石頭板子,她淹沒在了無邊的黑寂里,淚水像是流不盡似的,眼上的灰便洇進了她的眼睛,慢慢地她好像就什么都看不見了,看不見粗糙不平的井壁,看不見巖縫里生出來的一小棵綠芽。 好在還能聽得見。 外頭大火燃燒的聲音,被風吹的呼呼的,忽而又有刀劍碰擦的聲音,再過了一時,就聽見許多嘈雜的腳步聲,接著有人哭嚎,有人求饒…… 后來就是一陣兒寂靜,就在她覺得這樣的寂靜很可怕的時候,頭頂的石板子忽然就震了震,像是有人撲倒在上面,接著又有幾聲悶哼,隨后又陷入了死寂。 井下的小女孩忽然痛至全身,她捂住了嘴,把手死死地抵在牙齒上,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淚水流個不停,可卻什么都看不見。 再醒來時,像是變了天,她的眼前亮亮的一片白,身下的褥子軟軟的,她只記得恐懼和無邊的黑暗、還有骨骼斷裂一般的痛楚 她伸出了小手,胡亂地在空中摸著,嘴里喊著娘親,“娘親,濛濛害怕……” 于是娘親就來了,溫柔地摟住了她,在她的額頭上親了親,叫她不要怕,“再睡一會兒,再睡一會兒?!?/br> 娘親的聲音好像變了啊,有點兒啞啞的,時而咳嗽一兩聲,娘親身上的味道好像也變了,少了點兒甜香,多了點草木的清氣,哦,是不是被火熏的??? 她的小腦袋里全是不安和疑問,可娘親摟著她啊,拍著她的背,哼著陌生又好聽的童謠,慢慢兒的她就睡著了。 好像睡得那一覺很長很長,像是被漫長的黑夜籠罩了。 后來她就慢慢長大了,漸漸忘記了很多很多,她也從來沒問過,為什么簌簌不見了,為什么爹爹也不見了,還有從前住過的外家,怎么娘親從來沒帶她回去過…… 七歲那一年,她同娘親一道兒去采野薺菜,她雖盲了眼睛,可對周遭的一切都無比的熟悉,采了滿滿一筐,將要回程的時候,天忽然就陰了,旋即下起了傾盆大雨。 娘親牽著她一路笑著跑著,她拎著小筐,腳步輕快地快要飛起來,忽然眼前就亮起來了,天青雨潤、草木搖曳,山雀揮動著淋濕的翅努力飛著,一樣一樣地涌入了她的眼睛。 這世界可真好看啊,煙雨跑著跳著,隨著娘親進了山房。 娘親胡亂地拿棉巾為她擦頭發,又蹲在地上為她擦腳丫,她就望著娘親笑,小手輕輕撫了附娘親的臉。 娘親瘦了啊,下巴也是尖尖的,眼睛也變成了彎彎的。 她傻笑著問娘親,“您的眼睛怎么變彎了啊?!?/br> 娘親低頭為她換鞋襪,聲音溫溫柔柔的,“娘親的眼睛就是彎彎的啊,好看么?” 煙雨就撫了撫了娘親的眉毛,哦是了,每逢十五月亮才會變圓,旁的時候都是一輪新月啊。她抱了抱娘親的肩膀,“娘親好看,像月亮一般?!?/br> 是啊,娘親就像月亮一般,溫柔的光永遠落在她的身上,那光又像生了翅一樣,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背,讓她安心從夢魘里掙脫開來。 天亮了,又是放晴的一天。 芳婆從外頭打了簾子進來,看著床榻上的姑娘,悄悄嘆了一息。 十五歲的小姑娘雪白雪白的,半倚在迎枕上,纖濃黑密的眼睫下,一雙烏亮的眸望著蕓窗外出神。 芳婆知道姑娘在想什么。 這十年里頭,姑娘常做噩夢,哪一回都是姑奶奶在一旁照應著,摸摸她的手,拍拍她的背,她便安然睡去了。 昨夜姑娘發高熱說胡話,她下山請府里的郎中來,哪知府里郎中壓根不理,就在一籌莫展的時候,恰巧遇上了西府六爺身邊的長隨石中澗,他得了姑奶奶的消息,正要連夜上斜月山房來回稟。 好在六公子來了啊,芳婆又嘆了一口氣。 那樣明禮知儀的清貴公子啊,為姑娘拍拍背,輕聲安撫著,又請郎中為姑娘醫治,最后等藥熬好了,親手喂了姑娘喝下才離去。 芳婆坐到了姑娘床邊兒,握著她的手,“姑娘莫擔心了,姑奶奶常去廣陵,路途很熟,必不會有事?!?/br> 煙雨輕輕地嗯了一聲,“娘親藝高人膽大,說不得午后就家來了?!?/br> 芳婆點著頭,心里卻在發愁:昨兒石中澗說,運河上出了水匪,搶了不少舶商的船,姑奶奶也下落不明,他正派了百余人在沿途搜尋…… 可這話她不敢跟姑娘說,只撿了幾樣閑話來說,“昨夜若不是六公子,奴婢可真要作難死了……” 煙雨就有些意外,“小舅舅?” 芳婆平復了心情,抹了抹眼淚,“姑娘昨夜淋了雨,發了高熱,若不是遇上了六爺,哪里能請來郎中啊?!?/br> 煙雨昨夜一直在昏睡,對小舅舅來過這宗事一點兒也沒察覺,聞言略有些振奮起來,“小舅舅可真好啊……” “是啊,六爺待姑娘可真好啊,”芳婆感慨了一句之后,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愣住了。 是了,六爺為何待姑娘這樣好???芳婆不敢往下想,忙端了藥過來,看著姑娘小口小口地喝下,這才放了心。 煙雨這會兒精神好多了,這便在青緹的服侍下洗漱更衣,在窗下發了一會兒呆。 昨日梗二奶奶說了,若是娘親今日午間不回來,就變成大事了。 她們要怎么樣呢?煙雨蹙起了眉頭,只覺得心里雜亂不堪。 眼下她恨不得沖出顧家的門,往廣陵去找娘親,可哪里能呢?小舅舅已然派人去打聽了,竇筐也去碼頭迎候著,她去了就是裹亂,娘親回來后又要說嘴了。 她沒心思用飯,在窗下趴著睡了一會兒,再醒來時,外頭日上中天,日光曬進來,暖洋洋的。 煙雨想出去走走,青緹在一邊兒勸她,“今日大晴天,該出梅了,日光烈極了,您還是別出去了?!?/br> 煙雨心里煩悶,倒是想出去曬一曬心里的霉,道了一句無妨,這便出了山房的門,在門前只晃了一晃,就覺得有什么不一樣了。 上山的階梯本是由青石磚鋪就,因年久失修,大部分都破破爛爛的,走一步踩一坑,今日再看,每一級階梯,都被換上了平整簇新的青石磚,路邊雜亂的草葉樹木也被清理了,一整個大變樣。 她正訝異,忽見碧藍的天頂下,有一人拾階而上,身形俊逸,腳步和緩。 他今日依舊穿雨霧青,清潤的顏色下,白皙的面龐清俊如斯。 煙雨欣喜地迎上去,喚了一聲小舅舅。 顧以寧將將下了朝,見她迎上來,清淺一笑。 “可好些了?!?/br> 煙雨感激地望著他,“十分的好,謝謝您能來看我?!?/br> 顧以寧點了點頭,“前夜突降大雨,運河上的船皆滯留在了龍潭,不必擔心?!?/br> 他尋了個理由讓她安心,心里不免有些歉意。 小姑娘的面龐卻在一瞬間鮮煥起來,像一朵綻開的花兒,“我就知道,娘親一定沒事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