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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橋松開纜繩。一股波浪一推,輕輕地,我們漂離了渡船,像兩片樹葉被水推遠。 咕咚,我張開嘴巴,痛苦地抽搐。 李橋的腳勾住纜繩,用力一拉,我們逆流撥回船邊,撞出水面。夜風大吹,我趴在他肩頭,咳嗽不止。 李橋的臉上全是水,有冷的水,有熱的水。 他說,不行。 那時候,李橋聞起來像下了雨的夜晚。 …… 傍晚,沒有風。楓樹一動不動,夕陽落在上面,灰塵一樣。 李橋坐到窗臺上,說,我走了。 我盯著我的拖鞋和腳趾,不說話。 李橋又跳下窗臺,走來我身邊。樹的影子在墻壁上閃爍。他摸摸我的頭,說,怎么了? 我說,你走了,不回來了。 李橋說,不是。 我說,騙人。 李橋說,不騙人。 我說,下次是什么時候? 李橋不說話。我哭了起來。 他說,青青,不哭,我會回來。 我又不哭了,說,好吧。 李橋坐上窗臺,說,我要走了,你過來。 我走到窗邊,李橋親了我一下。 李橋的嘴巴上有薄荷糖的味道。 他翻身,越過窗臺,落進花叢里,人不見了。只剩墻壁上一串數字,170504。 一切物質,都可以用數字衡量。連疼痛都可以,O 度、Ⅰ度、II度、III度、Ⅳ度。 最高級的Ⅳ度是持續的劇痛,伴有血壓升高,脈搏劇烈,嚴重甚至暈厥。我看到窗臺旁的170504,是Ⅳ度痛。 第六章(3) ——秦之揚—— 收拾完行李,鄭警官電話來了。他說他剛經過公墓,給李橋mama的墓上送了燈和花。 我說,要送也不早一天送。 他說一時心起,又說,打撈員在撈起李康仁的地方擴大范圍,找了方圓幾公里,又在江底挖出一具尸骨。懷疑是李橋。 我愣了一下,說,不是吧。長江里頭每年多少撈不起來的人,怎么就曉得這個是李橋。做DNA鑒定了? 鄭警官說,結果沒出來。其實這個問題,問夏青最直接。 我懷疑鄭警官在誆我。李橋行蹤不定,警方實在找不到了,又撬不開夏青的嘴,所以想讓我找夏青。我自然不會上當。 整個下午,我坐立不安,在家里轉來轉去。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我忍不住了,去了療養院。 護士讓我在活動廳里等,我很緊張,神經質地走到窗邊觀察,尋找警方的眼線,院子里風停樹靜。我甚至把桌子上下檢查了一邊,沒有竊聽器。 我越來越不安的時候,夏青來了。她穿著白衣服,右手拎著一串風鈴,風鈴隨著她的走動叮咚響。 她的樣貌讓我的回憶變清晰,我的心平靜了。夏青不看我,她坐在我對面,低著腦袋,摸風鈴上的白羽毛。 我說,夏青。 她把臉抬起來,眼睛斜看著窗外。 我說,你認不認得我? 她說,時間從你身上穿過去了,秦之揚。 我突然想哭,說,是啊,我老了。你過得好不好? 她仍是看著窗外,說,還有吳潤其。 我說,你也記得她。 夏青說,她剛剛來了,坐在小月季花的那頭。 我一愣,說,我來的時候沒看到她。 夏青說,時間又把她卷走了。長椅子不動,有次,李橋也坐在那里。 我激動地說,我就知道他會來找你。 四周沒人,我趴在桌上小聲問,夏青,李橋現在在哪里? 夏青不講話了,手指緊緊攥著風鈴。 我說,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我一定保密。 她呼吸急促起來,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顆薄荷糖,撕開包裝,拿出糖果,拇指和食指捏住,吮起來。我看包裝袋,是李橋常吃的那種薄荷糖。 我說,李橋也很喜歡吃。 可她只是吮著糖果,再也不理我了?,F在的她比年少時期更難交流。 她吃完了糖,站起身,一句話不說,轉身走開,沒有看我一眼。 或許在她眼里,如今的我只是一條短暫的事件。就像吳潤其一樣,轉眼被時間卷走。 我問護士療養院是否接受捐贈。護士說是公立的,但如果社會人士好心捐贈,自然歡迎。 我立時捐了一萬塊。護士很驚訝,把院長叫來了。我說,拜托多照顧夏青。 護士說,放心,比起其他病人,夏青特別省心。只是隔三差五,夜里在房間里跺地板。還好,這幾天沒跺。 吳潤其也回江城了,還來了療養院,但沒進來。我無法推測她的想法,時隔多年,大家都不是當初的孩子,除了夏青。 四月六號上午,離家的時候,張秋葦老師還在書房批改卷子,她說,五一假期有時候就回來玩。 我說,看情況。 她低下頭,繼續看卷子。但我看見,她的手沒有動,只是捏著紅鋼筆。 我說,張老師。 她抬起頭,很奇怪我這么稱呼她。 我說,你今年要退休了?;叵胍幌?,有沒有感覺很遺憾的事? 她愣了一下,說,我對得起我的每個學生,沒遺憾。 我說,哦。我問的不是你的工作。 她呆了一下。但我走了,沒有多的話。我下了樓,出了小區,堂哥的車在路邊等我。他們要回省城了,剛好把我順去機場,晚上飛機回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