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艷宦 第36節
梁青露:“說的也是。那你盡量控制一下事態,讓我用最少的兵力就解決問題?!?/br> 戚卓容唇角微勾,不說話了。 兩人安靜了一會兒,梁青露又問:“那日早朝,陛下擢我為甘州總兵,我自愿將虎符上交后,太后可有去找他索要?” “有提過。但陛下染了風寒,稀里糊涂說不清楚話,太后問不出放在哪兒,只好囑咐太醫幾句,不得不離開?!?/br> “染了風寒?”梁青露詫異,“怪不得是派你來送我?!?/br> “嗯,染了風寒?!逼葑咳菪Φ?,“為了躲太后,生生吹了一夜的風?!?/br> 梁青露默然片刻,道:“你倒是擇了個明主?!?/br> “再看吧?!逼葑咳莘胚h了目光,“他年紀輕輕,心思卻深,現在需要我幫他打壓世家,等我的作用沒了,才知他是不是明主?!?/br> 隊伍行至京畿地界,戚卓容勒了韁繩,朗聲道:“咱家便送到這兒,往后的路,得需梁總兵自己走了?!?/br> “謝掌印相送?!?/br> 戚卓容翻身下馬,從懷中取出一方錦帕,彎腰從地上掬了一抔土,給她仔細地包進了錦帕里。 “陛下口諭,梁大人,此去三千里,你攜這一份皇都土,須時刻謹記不忘國祚,不忘皇恩,不忘萬民?!?/br> “臣接旨?!绷呵嗦兑蚕铝笋R來,小心翼翼地接過,將它捧在了手心。 兩人手指一觸即離。 梁青露翻身上馬,沖戚卓容點了點頭:“那我先走了,掌印留步?!?/br> 戚卓容道:“好?!?/br> 風中還殘留著尚未褪盡的水霧,十里煙柳,鶯啼東風。 她目送著梁青露遠去,直到那長長的黑甲軍隊消失在了曠野之中,她才隱隱覺得眼眶有些濕潤。她閉了閉眼,上馬,揚鞭一甩馬臀,率人回城。 而梁青露,直到夜里停軍暫歇之時,才終于悄悄從懷中取出了那方錦帕。 帕子里,是一枚裹滿了泥土的麒麟玉雕。 第41章 命你為欽差總督東廠官?!?/br> 小皇帝捧著藥碗坐在床上喝藥,半碗下去,他實在不想喝了,把碗往床頭一擱。 “陛下又在耍什么小孩子脾氣呢?!逼葑咳輨傸c完熏香,踱到床邊拿過他的碗,“太醫都說了,要好好喝藥,才能痊愈?!?/br> 小皇帝皺著臉:“太難喝了?!?/br> “誰讓陛下要吹那一夜的風?!逼葑咳菪χ?遞來一盤蜜柚皮,“陛下含一片這個,降降嘴里的苦味再喝?!?/br> 小皇帝低頭,從盤邊叼了一片卷進口中,咂咂嘴,眉頭才終于松下去了些。盡管如此,他還是試圖道:“能不能不喝了?反正不是什么大病,養養總能養好的,好得太快,母后還是要來找朕?!?/br> “不喝也要來找你?!逼葑咳菡f,“昨日還能說是高燒神志不清,明兒總不能再接著燒罷?那虎符,太后不攥在手里不安心?!?/br> 小皇帝嘆了口氣,在戚卓容的注視下把那蜜柚皮嚼嚼咽下去了,仰頭飲盡了藥。 他被苦得直扁嘴,戚卓容隨手往他嘴里又塞了一片蜜柚皮,然后把空碗放到桌上,立在床邊問他:“陛下是怎么打算的呢?那虎符還要給太后嗎?” 宮人怕小皇帝著涼,特意沒有開窗,因此寢殿內有些發悶,惹得他頰上泛起一層薄薄的紅暈。他垂著烏黑的瞳仁,慢慢抿著皮上的糖霜,輕輕搖了搖頭。 “陛下若不肯交出虎符,太后必然生疑?!?/br> “走到這一步,她不疑也要疑了?!毙』实劢廾⑽⒁活?,“你一回來,又是殺錢鵲,又是殺吳知廬,讓她乃至陳家的一番苦心扶植都落了空,單憑你一個人,怎么可能做到這樣?從前她只當朕是喜愛你,才讓你得勢,如今她可不會這么以為了。你與梁青露有私交,已是十分明顯的事,梁青露又偏偏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歸還虎符,讓她失了先機。稍微一想,便不難猜到你所作所為,都是有朕授意?!?/br> “陛下既已生了斷腕之意,想必已經有了謀劃?!逼葑咳菝C道,“正好奴婢也有一事,想請陛下仔細思量?!?/br> “你說?!?/br> “如今后宮之中,已有不少陛下耳目;吳家倒臺,京中大小武將也倒了一片,空出的位置想必也不勞奴婢cao心;世家唯今可鉗制陛下的,只剩了六部,其中又以吏部和刑部為主,前者掌官員升遷,后者掌天下刑名,如今雖也有不少寒門出身的官員,但也只是少數,一旦遇到大事,作用便十分有限。尤其是刑部,陛下此次也看到了,那黃尚書審案時一通亂審,出了錯輕描淡寫幾句便把自己摘了出去,對他的仕途沒有半分影響?!?/br> “你的意思是?” “陛下難道就甘愿把審案權拱手于人嗎?越是往后,遇到的大案越是只多不少,動輒便是要大員腦袋的事,陛下不會要眼睜睜由著他們沆瀣亂來罷?以寒門官員的資歷,也尚未熬到能獨領一部的時候,屆時殺了一個老子,又來了一個兒子,安分也就罷了,只怕是遇到不安分的,以各種理由拖延干擾辦案,偷換罪名,陛下又能奈他何?”戚卓容深吸一口氣,“且刑部辦案,也得是有案子才查,若有心隱瞞,無人上告,那豈不是就當做無事發生?陛下何不化被動為主動,繞開三司,獨立行動?” 小皇帝摸著下巴,望了她半晌,歪頭笑了起來:“朕聽明白了,你在跟朕討權力,而且這個權力還不小哇,要從三司碗里分一杯羹?!?/br> 戚卓容低著頭:“奴婢只是在提醒陛下,并無邀權之意。陛下若非要這么想,奴婢也沒有辦法。畢竟陛下身邊人才眾多,朝中還有不少忠心耿耿的大人等著為陛下效力。奴婢市井出身,自然是比不上他們?!?/br> 小皇帝眼一瞇:“說反話給朕聽,你在逼朕?” “奴婢絕無此意?!?/br> 外面傳來咔噠一聲輕響。 “走,去看看誰來了?!毙』实酆鋈灰幌票蛔酉铝舜?,戚卓容跟著他走出內殿,就看到一個人影從書架中閃了出來。 是司徒馬。 皇宮對他來說早已是輕車熟路,尤其此時已過亥時,大多數人早已睡下。戚卓容看了看他腰封上的口袋,又看了看一臉淡定的小皇帝,不由蹙了蹙眉。 這兩個人背著她干了什么? 司徒馬齜牙咧嘴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只錦盒,推到小皇帝面前:“喏,拿到了?!?/br> 小皇帝勾起一側嘴角,伸手撥開那盒上鎖扣,一枚通體瑩潤的白玉璽頓時出現在了三人面前。 戚卓容呼吸一停。 她看著小皇帝握住螭紐,將它按在了鮮紅的印泥之上,又慢條斯理地,仿佛是故意要做給她看的一樣,從書架背后取出一卷早已備好的圣旨,緩緩攤平在了書案上。 戚卓容只掃了一眼,就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怎么,剛才跟朕邀權,不是邀得很有氣勢嗎?”小皇帝斜了她一眼,臉上露出幾分揶揄之色來,“如果你不想要,朕這就把它燒了?!?/br> 戚卓容定了定神,道:“陛下讓司徒馬去偷玉璽,就是為了這個?” “不然呢?”小皇帝道,“玉璽平時都在尚寶司封著,想用還得經母后點頭,不偷還能怎么辦?” “陛下……”戚卓容神色復雜道,“原來早有準備?!?/br> 小皇帝笑了笑,拎起大印,重重蓋在了圣旨之上?!爸普a之寶”,鮮紅的字,明黃的緞,燭光下玉輝流轉,灼得戚卓容雙眼生疼,灼得她胸腔里燃起潑天烈火。 小皇帝將圣旨交到她面前:“反正你都看見了,朕也就不念了?!?/br> 戚卓容跪在他面前,雙手舉過頭頂,微哽道:“戚卓容……領旨謝恩?!?/br> 那一卷圣旨落入她的掌心,好像重逾千鈞,又好像輕如鴻羽,在她身后生出雙翼,扶搖而上,直入青云九萬里。 “大紹宏樂三年,高宗奪位,設立‘東緝事廠’,命親信宦官為首領,行監督緝拿刑訊之責,不屬朝廷,惟聽高宗一人令也。宏樂二十八年,高宗崩,惠宗繼位,扶貴妃為后,撤東廠,重用外戚,東安門外廠署廢棄至今?!?/br> 小皇帝表情逐漸沉凝,語氣平穩無波得像在背誦史書:“惠宗便是朕的祖父。而朕的父皇,崩于藩王叛亂,窮其短暫一生,也未能掙脫外戚之困。戚卓容,自今日起,朕重立東緝事廠,命你為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屬官掌刑千戶、理刑百戶各一員*,由拾壹、拾肆擔任,其余死士,也一并并入廠署下。另撥予你內宦、錦衣衛若干,便(biàn)宜你宮內外行事?!?/br> “奴婢,謝陛下厚愛?!彼o緊攥著那卷圣旨,以額叩地,心神激蕩。 “既是一廠之主,又何必再以奴自稱?!毙』实鄣?,“從今往后,你只需聽朕令,無需在意其他。天塌下來,有朕頂著?!?/br> “臣……忝竊圣恩,不敢辱命?!彼痤^,眼瞳亮得驚人。 “哎,我說,你們君臣情深,適可而止啊?!币恢背洚敼ぞ呷说乃就今R輕咳一聲,“陛下,我尋思著我功勞也不小,我能不能也撈個官當當???” 戚卓容:“……”氣氛全被破壞,她從地上站起來,掃了他一眼,“國庫還不能滿足你?” 說到這個司徒馬就來氣:“少誆我了!我都發現了,除非是那種動一點刀就會破壞美感的絕世孤品,其他的東西全都刻了國庫的??!我只能留著自己用!我留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干嘛啊,又不能倒賣!我總不能把鑲嵌的珍珠摳下來,涂層的金粉刮下來單獨賣罷!” 戚卓容悶笑一聲??偹惚凰l現了。 小皇帝道:“你不是嫌規矩太多,不屑于當官的么?” “你又不給我官當,又不給我可以折現的寶貝,陛下您貴為一國之君,可不能這么欺負老百姓啊?!彼就今R眼珠一轉,“我瞧著戚公公那個東廠就挺好的,不受朝廷管轄,那是不是就沒有那么多規矩,還可以照拿一份俸祿?” “規不規矩,朕可不知道?!毙』实塾朴频?,“朕將東廠事務全權交由戚卿打理,只要他把朕交代的事情辦好,廠中規矩如何定,自然是他說了算。他想招人,想減人,都是看他的意思,朕懶得過問?!?/br> “那我和平常人能一樣么,我這樣的,自然是要陛下親自開口的?!彼就今R嘿嘿一笑,觍著臉說,“那東廠聽著可比這兒有意思多了,這老是在皇宮里待著,我哪哪都不舒服。戚公公,往后若有什么需要在外奔波、懲jian除惡的,盡管和我說??!” 皇帝還沒吭聲,他倒是自己已經貼上來了。 戚卓容:“我要東廠中人對陛下、對我絕對服從,你做得到?” “常言道,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戚公公你這么個要求,恐怕有點過于自負啊——不過呢,凡事都有例外嘛?!彼偷匾粋€拐彎,“這些時日相處下來,我觀戚公公雖年少輕狂,卻胸有丘壑,是我司徒馬行走江湖多年以來,少有的可親近之人哪!” 小皇帝慢吞吞道:“只要戚卿沒有意見,朕便沒有意見。對了,東廠的所有撥款,都從朕的私庫里出?!?/br> 司徒馬眨巴眨巴眼。被一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用這種眼神看著,真叫人起一身雞皮疙瘩。戚卓容扭過頭,不情不愿道:“臣沒有意見?!?/br> “多謝督主賞識?!彼就今R從善如流地改了口。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結果,他也不再久留,悄無聲息地溜了。 “那臣也告退了,陛下早些休息?!逼葑咳輰⒛鞘ブ甲屑毷蘸?,在小皇帝的目光中恭敬退出了大殿。 小皇帝伸手,將那玉璽重新收了起來。然后打了個呵欠,往床上走去。 明天是個休沐日,但愿他能睡得久些,不要早早被母后吵醒。 第42章 烏金珠墜搖曳不休。 次日一早,戚卓容在去往她的新官署之前,先去了一趟趙樸府上。 都察院沒什么油水,世家不愛往里湊,加上寒門崛起,趙樸在都察院官升得很快,她走的時候還只是個七品監察御史,如今已經是右僉都御史了。 但他依舊還是住在那間小破院子里,戚卓容上門的時候,還是他親自來開的門,看到是她,不由一愣,繼而語氣疏離道:“戚公公有何事?” 三年不見,趙樸脾氣還是這樣,戚卓容笑笑,也不介意,只道:“趙大人不請咱家進去坐坐嗎?” 趙樸想了一想,說:“那公公請進罷?!?/br> 戚卓容進了堂屋,趙樸給她倒了杯茶,然后在她對面坐下:“不是什么好茶,公公湊活喝罷?!?/br> 戚卓容:“趙御史似乎并不歡迎咱家?!?/br> “無事不登三寶殿,戚公公如今炙手可熱,此次主動上門,倒令趙某惶恐得很?!弊焐险f著惶恐,卻也看不出哪里惶恐。 “咱家知道趙大人最是剛正不阿,看不慣我們這些人的所作所為,也是情理之中?!逼葑咳菝蛄艘豢诓?,“咱家今日前來,不為別的,只是向趙大人討還一個人情?!?/br> “人情?”趙樸微微擰眉。 “幾年前趙大人離京,若非咱家從中斡旋,也不會如此順利歸朝,還坐到如今位置?!逼葑咳菪Φ?,“誠然,當時是咱家主動相助,也并非想求得什么回報。只是如今遇到了一些麻煩事,還得靠趙大人通融,因此才厚著臉皮,來向趙大人討還這個人情?!?/br> 趙樸不置可否。他當初是心冷自請離京,結果半路殺出來一個戚卓容,他被他說動,才會配合演了一出戲,扳倒劉鈞,官復原職。倘若沒有戚卓容,他下半輩子過得雖然不會太潦倒,但一定不如現在,至少衣食無憂,還可踐行抱負。更何況,后來他才從皇帝那兒知道,這事是戚卓容先斬后奏謀劃的,皇帝事先并不知情。如此一來,他確實算是欠戚卓容一個人情。 不過戚卓容眼下的凌厲作風比前幾年有過之而無不及,隱約可見縱容猖狂之勢,他飽讀史書,前車之鑒累累在目,因而并不喜他這般,又礙于他畢竟是為陛下辦事,也只能冷眼旁觀,不作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