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艷宦 第27節
小皇帝悻悻閉嘴。 太后復又看向戚卓容,見其仍是一副無辜又清正的模樣,不由心生郁戾:“那么多禁衛軍都沒能抓住的刺客,卻敗給了你,戚卓容,你好高明的身手?!?/br> “娘娘謬贊,奴婢不勝惶恐?!逼葑咳莸?,“禁衛軍未能抓住刺客,是因他輕功超群,而奴婢至多只是偷襲得手,算不上打敗。更何況,奴婢那幾招也并不高明,在場的禁衛軍都能看出來,與軍中練的是同一套招式,是奴婢在甘州那幾年耳濡目染學的罷了?!?/br> “你倒是聰慧,從前的監軍竟沒哪個能跟你一樣,還能把軍中招式學過來的?!碧笥弥讣啄﹃巫由系牡窕?,陰沉沉地說道,“依你之見,那刺客是何來歷?” “回娘娘的話,奴婢斗膽猜測,那刺客應是江湖人士,只需從江湖入手,專查輕功出眾者即可。他又怕被人看見樣貌,顯然此前曾拋頭露面過,說不定還頗有名氣,那范圍又可縮小……” “咳咳咳!”小皇帝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水,朕要喝水?!?/br> 太后擰了擰眉,方才茶盞已經被她摔了,她便支了個宮女再去倒一杯來。 趁這間隙,戚卓容疑惑地看了小皇帝一眼,就見他在太后背后拼命朝自己眨眼睛。 怎么,她說的哪里不對嗎? “你繼續說?!碧蟮?。 “呃,不過……”她心思急轉,面上卻不動聲色,“不過還有另一種猜想。今日漠北軍一行剛剛入京,才在城外駐扎下來,陛下便在宮中遇刺,這樣兩件大事發生在同一天,實在很難不讓人多想?!?/br> “哦?”太后瞇了瞇眼,“細細說來?!?/br> “奴婢愚鈍,也說不出來什么。只是那刺客大白天便敢在皇宮里穿行,想必對皇宮布防了如指掌,能得到這種消息的人,不可能是普通的江湖人,一定和宮廷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逼葑咳莸?,“娘娘先前說英極宮中有細作,不如再想寬一些……” 太后的食指輕輕敲在雕花椅上,若有所思。 她想起吳僉事傳來的密信,信上寫戚卓容在漠北軍中是如何被梁靖聞及其部下排擠,梁靖聞死后又是如何被迫跟著梁青露的先鋒軍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活了下來,一啟程回京便神氣活現,還強行要走了梁青露定制的柳葉鏢收為己用,把梁青露氣得不輕。 想到這兒,她看向戚卓容的目光便多了一絲意味深長。 “你的意思是……這漠北軍中,有人與后宮勾結,要行刺陛下?” 戚卓容立刻伏地:“奴婢絕無此意!請娘娘明鑒??!” “母后,朕累了?!毙』实埏嬐瓴?,疲憊道,“朕中午沒睡成覺,如今喝了藥更覺困乏,只想一個人休息會兒。您若是還沒問完,便帶人回您宮中繼續問,若是覺得問得差不多了,那就索性該罰的罰,該賞的賞,該查的查,今天就先這樣罷?!?/br> 太后深吸一口氣,起身道:“宮中出了這樣的大事,可見平時防衛是何等怠惰!禁衛軍和英極宮的人全部換掉,蕭統領守衛不力,致陛下龍體受損,追擊刺客不得,雙罪并罰,停職下獄;錢公公侍奉不力,宮中混入刺客而不察,停職禁足。具體如何決斷,等刺客案查明后再議。來人,把這兩個沒用的東西拖下去!” 她的目光又落到戚卓容身上,頓了半晌,才道:“戚卓容于甘州監軍三年有余,如今甘州大軍得勝歸朝,戚卓容亦有苦勞,依舊沿襲司禮監秉筆之位,同時暫代錢鵲管理英極宮?!?/br> 小皇帝唇角微不可察地一翹。 “至于刺客一案……戚卓容,事發英極宮,你是唯一與刺客交過手的人,如今又暫代掌印之位,若交予你查案,你可有把握查清、把刺客捉拿歸案?”太后冷冷道。 戚卓容叩首道:“幸得娘娘抬愛,奴婢……定不辱使命?!?/br> 太后拂袖而去,殿中宮人悄悄退出去清理殘局,只剩了戚卓容和皇帝二人。 戚卓容走到床邊,凝視了他片刻,道:“陛下,疼嗎?” 不是來跟他謝恩敘舊,也不是問他剛才擠眉弄眼是為什么,更不是來跟他長談甘州數年的故事,只是來問他一句,疼嗎。 “疼的?!毙』实鄣慕廾p輕顫了顫,“朕這輩子,還沒受過這么重的傷呢?!?/br> “疼便不要說話了?!逼葑咳莘畔箩?,溫聲道,“陛下放心睡罷,奴婢出去看看他們打掃得如何了?!?/br> 暗金色的帷帳垂下,連外頭的日光都變得昏昧起來。 “等等?!?/br> 帷帳外的人影駐足:“陛下有何吩咐?” “你救駕有功,太后沒有賞你的,朕會賞你?!毙』实酆袅丝跉?,“你想要什么?” “想要陛下好生歇著?!?/br> “油嘴滑舌,不算,重新說?!鳖D了頓,他又道,“戚卓容,你真沒變?!?/br> “但陛下卻是變了?!彼琅f溫和笑道,“陛下長大了?!?/br> 小皇帝抿了抿唇。 “陛下睡罷,奴婢會一直在外候著的?!?/br> 他看著那道朦朧的人影走遠,關上殿門,寢殿中再次恢復幽靜。 他終于抵抗不住藥效的困倦,沉沉睡了過去。 第27章 戚卓容,朕真是喜歡你?!?/br> 小皇帝這一覺睡得很深,醒來已近戌時。 他從床上爬起來,牽扯到脖子,不由輕嘶一聲。睡了一覺,這傷似乎痛得更明顯了。外面的人聽到響動,推門進來,服侍他穿衣。 “陛下餓了么?”戚卓容一邊彎下腰給他封好腰帶,一邊問道,“御膳房已經備好了晚膳,隨時都可以端來?!?/br> 小皇帝嗯了一聲,斜睨著她道:“戚卓容,你好像變矮了?!?/br> 戚卓容直起身子,發現他果然已經快長到了自己嘴唇的高度。 “不是奴婢矮了,是陛下長高了?!彼?。 何況她也有長高好么!只是誰比得過發育期的孩子??! 小皇帝坐在桌邊,百無聊賴地看著宮人們上菜,待人都退下后,他才指了指桌面道:“試菜?!?/br> 戚卓容愣了一下,隨即拿起一旁的空碗筷,一道一道嘗過去,就像幾年前一樣。 “好吃么?” “好吃?!?/br> 小皇帝嘆了口氣:“朕聽說你在甘州住得不好,吃得也不好?!?/br> 戚卓容笑道:“若是與皇宮相比,自然是大大不如,但與邊境百姓相比,還綽綽有余?!?/br> “你寄來的密信,朕每封都有看,只可惜不能回,你不會怪朕罷?”他托腮望著她,筷子搭在指間,很沒規矩地轉著。 “奴婢豈敢怪罪陛下?!逼葑咳莘畔略嚥说耐肟?,“菜快涼了,陛下趁熱吃?!?/br> “坐下,一起吃?!毙』实埸c了點旁邊的凳子,“不必跟朕生分,朕還有好多問題想問你呢,都跟朕講講你在甘州遇到的事情?!?/br> 戚卓容便從頭開始跟他講。那些在密信里一筆帶過,或是根本沒提的事情,都從她口中娓娓道出,比信上更翔實、更生動。野蠻生長的“茶樹”、深鼻高目的混血、汁豐味濃的烤rou、辛辣嗆喉的土酒……當然也少不了鮮血飛濺的人頭、零碎腐爛的殘肢與凄迷厚重的挽歌。 小皇帝越吃越慢,最后索性擱了筷子,道:“戚卓容,朕在吃飯?!?/br> “陛下讓奴婢講甘州的事,那奴婢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逼葑咳菝娌桓纳?,“當然,陛下不愛聽這個的話,奴婢換一個講也可以?!?/br> 小皇帝忽然湊近了她,對著她微微睜大的眼睛看了會兒,揚眉笑道:“戚卓容,三年不見,你還是這么愛試探朕。怎么,就這么不相信朕?” 戚卓容紋絲不動:“陛下也還是那么愛試探奴婢?!彼┝艘谎鬯牟弊?,“……甚至比以前更加多疑?!?/br> 小皇帝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紗布,低頭笑道:“這都被你發現了?!?/br> 戚卓容心道,這都發現不了可就真見鬼了,且不說一個江湖刺客是怎么無聲無息混入皇宮還能全身而退,就當他天賦異稟好了,堂堂皇帝被刺殺后竟然一點也不生氣,還有工夫沖她擠眉弄眼,已經足夠說明問題。 “不過,你的表現,讓朕心甚慰?!毙』实畚恍?。 戚卓容嘴角一抽:“陛下……您可別告訴我,您專門指使人刺殺自己,就為了試探奴婢的忠心?!?/br> “怎么會?你的忠心,也不值得朕對自己下這么重的手?!?/br> 戚卓容點頭,心道果然。 “但是,”小皇帝抬眼,悠悠地看向她,“朕承諾過要讓你當上司禮監掌印,那朕就一定要做到。你看,你已經是代掌印,很快也會成為正式掌印?!?/br> 戚卓容一怔。 小皇帝的目光干凈又明亮,卻又帶著一種得逞后的坦蕩,泛著微微的光。明明是她應當謝恩,他卻仿佛才是討賞的那個。 戚卓容未料到他會贈予自己如此豐厚的見面禮,想起自己在路上的種種謀劃,便覺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不由輕咳一聲,撩袍下跪道:“戚卓容,謝陛下恩賜?!?/br> 她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小皇帝讓自己起來,不由疑惑抬眼,正對上他高深莫測的表情:“但你也犯了一樁欺君之罪,別以為朕忘了?!?/br> 戚卓容茫然。 她遠赴漠北三年,怎么欺君?她密信里寫的可都是實話!雖然,雖然可能有那么一丟丟地夸大其詞,把自己的處境形容得比較艱難,但那也算不上欺君嘛! 小皇帝說:“你可還記得三年前,你在這皇宮最后一晚和朕說了什么?”不等她回答,他接著道,“你告訴朕,從英極宮的西窗口望出去,把幾顆星星連起來,就能看到一部星圖。一月半是圓環,二月半是三角,三月半是四角,四月半是五角……最后下一個一月半又變回成圓環,如此這般,循環往復?!?/br> 戚卓容:“……” 她想起來了,面露尷尬。 那時候她為了讓他別有了新人忘舊人,特意跟他講了一堆星圖的故事,好讓他晚上一抬頭看見星星就想起自己。那時候的小皇帝,可比現在好哄多了,看她胡亂指的幾顆星星連起來果然是她所說的圖案,便對她深信不疑。 “朕每個月月中都去看你說的那幾顆星星,可惜一年下來覺得好像有幾次星圖不太對,懷疑是天氣原因漏看了幾顆,后來朕又專門看了一年,仍舊和你說的不完全一樣?!毙』实矍弥雷?,“于是第三年朕去問了欽天監,欽天監監正告訴朕,壓根就沒有這樣的星圖?!?/br> 戚卓容摸了摸鼻子,訕訕道:“陛下可真是較真啊……” 通常人在腦海里提前構想好圖案后,便會下意識地去把周圍幾顆星星連成自己想要的樣子,誰知道這小皇帝和常人不同,他竟然會真的去記每一顆的位置! 小皇帝似笑非笑道:“戚卓容,你騙了朕兩年有余,該當何罪?” 戚卓容道:“愿將功折罪?!?/br> “救駕之功是朕給你的,你還有何功?” 戚卓容抬起頭,緩緩露出一個微笑:“已故鎮國將軍梁靖聞之女、甘州指揮僉事梁青露,便是奴婢帶來的‘功’?!?/br> 小皇帝面色一變。 “奴婢離開時,陛下已在朝中有人;如今皇城禁衛、宮人又大換一批,想必也有陛下的人罷?” 她方才又想了想,這小皇帝三年不見變得如此狠心,對自己的脖子都能下手,一定不單純是為了重新提攜她,更是為了別的目的——事發突然,除了他的人,沒人會知道今日皇帝遇刺,等到有心之人再想往各處新人中安插自己的人手,那已經完全來不及了。 “前朝、后宮,都有人可為陛下所用,陛下往后大權獨攬,指日可待。唯有一事,陛下鞭長莫及?!彼L睫一顫,狹長雙眼中滿是隱晦深意。 兵權。 如今邊境諸國皆已安分,其他邊州兵權相對分散,且主帥更替頻繁,不足為慮,唯有甘州毗鄰瓦剌,是梁靖聞積年掌權統領,梁靖聞死后,許多人都等著瓜分這塊肥rou。此次戰事結束,漠北軍中各大將帥入京封賞,又不知該掀起多少風浪來。 殿中靜默許久,驀地,小皇帝輕笑出聲:“戚卓容,朕真是喜歡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甘州是梁青露父親的駐地,她不愿拱手讓人。陛下也知道,這些武將都看不起京官,覺得他們壓根就不懂治理邊塞。但梁青露比她父親知進退,愿意主動把兵權交還陛下,只給她留一部分可用帥印調遣的兵馬,以供防御之需就行?!逼葑咳莸?,“陛下扶梁青露上位,既可將兵權掌握在自己手里,又能讓朝中世家白忙一場,還免了甘州百姓官員更替之苦,如此一來,豈不是一箭三雕?” 小皇帝陷在鋪著軟絨的珊瑚圓椅中,微微仰起頭,若有所思。 幾年前,戚卓容問他與梁總兵有無來往,他說沒有,戚卓容便說,那這一趟看來是非走不可了?,F在他回來了,沒有帶回梁靖聞,卻帶回了梁靖聞的女兒。 “可是,”小皇帝慢吞吞道,“如今的甘州總兵是郭大人,也是梁將軍以前的得力部將,有他在,就算世家的人當不了總兵,那也輪不到梁青露罷?莫非梁青露和他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