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艷宦 第22節
殿門打開了。 殿門又關上了。 小皇帝回過身,走到門邊上,扒著門縫往外瞧了瞧,奈何這宮殿匠作實在精巧,他只能看見一團隱隱的陽光,別的什么也看不清。 “哼,戚卓容?!彼匝宰哉Z道,“你要是死外邊了,就別想回來當這個司禮監掌印了?!?/br> 戚卓容當然不知道小皇帝在背后嘀嘀咕咕了些什么,她上了馬車,披著冬氅,擁著手爐,開始閉目養神。 漠北一去三千里,前方還有更嚴峻的挑戰等著她。 這一路行軍疾馳,日夜兼程,半個月后才抵達目的地。漠北軍早已接到消息,早在甘州城外等著他們。前來接風的是梁靖聞手下一名僉事,生得魁梧高大,戚卓容不得不仰頭看他:“早聞高僉事威名,今日一見,果然威武不凡?!?/br> “戚大人客氣?!睂Ψ筋h首,“昨日瓦剌夜襲,梁總兵領兵追擊,今晨方才回營歇下,還未睡足兩個時辰,因此不便相迎,還望戚大人見諒?!?/br> “梁總兵年事已高,還如此親力親為,實令戚某感動。萬事當以梁總兵身體為先,不必為了一些面子事而勞煩了總兵?!?/br> “戚大人在外奔波許久,想是也乏了,城內已備下熱湯臥房,請戚大人稍作休息?!?/br> 兩廂客套完,戚卓容與高僉事交接了兵馬糧草,便隨著他步入甘州城。甘州與帝京大不相同,雖艷陽高照,卻依舊風寒刺骨,時而有細細密密的砂礫被吹至臉上,因此城中百姓大多頭戴巾帽,只露出一雙眼睛來。 “此處不比帝京,戚大人恐怕得適應一段時間?!?/br> “張大人哪里的話?!逼葑咳菹肓讼?,又道,“戚某聽聞,梁總兵膝下有二子,乃是漠北軍兩員猛將,不知如今在何處?” 她今天抵達甘州,勢必得寫封信發往京城,將打聽到的漠北軍情悉數寫上。 “兩位都有軍務在身,目前不在城中,或許晚些時候大人便可見到?!?/br> 正說著,高僉事便帶她來到了城樓附近一處民宅中?!按颂幵橇嚎偙诔莾鹊男_之所,如今已打掃干凈,只供戚大人起居。甘州條件簡陋,還望戚大人海涵?!?/br> 戚卓容掃了一眼,干凈是干凈,簡陋也是真簡陋。 “不知梁總兵與諸位將士住在何處?” “住在城外軍帳之中?!?/br> 一個在城內,一個在城外,分明就是不打算讓她接近軍隊。戚卓容也不惱,只道:“多謝張大人費心。大人想必還有要事在身,戚某也需先洗漱一番,才可去面見總兵,不如先行別過?!?/br> 高僉事道了聲好,又指了名小兵給她。 小兵看著京城來的戚卓容,臉上還有些畏懼:“熱湯已備好,大人可要沐???” 戚卓容道:“你先幫我把行李搬進來罷?!?/br> 小兵吭哧吭哧去給她搬行李了,戚卓容在屋中坐下,摸著冷硬皸裂的凳子,嘆了口氣。 她是皇室親派的監軍,這梁總兵倒是真不把她放在眼里,只派個僉事來對付她,自己在帳中睡覺。她倒不是在意這個臉面,只是有些擔心自己的處境。 小兵手腳很麻利地替她卸好了行李,又問她還有什么吩咐。戚卓容想了想,還是讓他把浴桶搬過來了,然后便打發他離開。 這宅子里靜悄悄的,除了她再沒有第二個人。 戚卓容做賊似的脫下了外袍,也不敢真的脫光了進去洗,只敢舀了里面的熱水,凈一凈面,梳一梳頭,再用布巾蘸了熱水擦一擦身上的塵垢。 洗漱完后,她把衣物疊好,又把派遣的圣旨取出,放在了柜子深處。 距離中午還有一段時辰,她左右無事,便出門轉了轉,和這城中百姓打聽平日的生活與現下的戰事。打聽完一圈,她便開始寫寄往京中的密信。 寫了一半,先前那小兵又來敲門:“戚大人可在?梁總兵邀您前往軍營赴宴,為您接風洗塵?!?/br> “來了?!彼龑懥艘话氲男糯盗舜?,貼身收好,隨那小兵一起出了宅子。 晌午時分,日頭正盛,她瞇了瞇眼,考慮自己是不是也得和城中百姓一個打扮,既可避日曬,又可避風吹。 出了城,遠遠地便看見了軍營大帳。 “戚大人?!币徊饺胫鲙?,便見上首一名粗髯紅面的老者笑盈盈地站了起來,“早聞京中派了戚大人前來護送兵馬糧草,一路舟車勞頓,想是疲憊不堪。不成想戚大人竟如此年輕,更是風姿斐然,啊呀,年輕就是好哇!不像我們這些老頭子,筋骨稍微動一動,就得躺上個兩三天!” “見過梁總兵?!逼葑咳莺傲斯笆?,“梁總兵正是盛年,豈可妄自菲???” “來來來,入座入座?!绷壕嘎劵氐阶?,抬了抬手,一一給她介紹了軍帳中幾位主將,有她見過的高僉事,也有她沒見過的其他人。 戚卓容也一一客套了一番。 “戚大人初來甘州,本想以美酒佳肴招待大人,只可惜現今正是戰事吃緊,軍中不可隨意飲酒,還望大人海涵?!绷壕嘎勣哿宿酆?,道,“只好以茶代酒,敬大人一杯了?!?/br> “梁總兵客氣了?!逼葑咳菝蛳乱豢诓?,只覺得這茶味道古怪,又苦又澀,除了提神,沒有別的任何用處。 想來也不至于為了她特意找一份劣茶,讓大家一起受罪,那便只能是軍中常喝的就是這種茶了。 梁靖聞瞧著她的臉色,大笑道:“大人可是喝不慣?這是漠北特有的茶,你在京中還喝不到哩!” 戚卓容問:“漠北也產茶?” 茶樹嬌貴得很,以這地方土質也長得出? “自然是產的,只不過說是茶,其實也就是草葉子,隨地亂長,當地人看到了就摘,味道雖苦,但提神醒腦?!绷壕嘎劵沃柰氲?,“這茶好就好在冷水也可泡開,將士們喝了,嘴里也有點滋味。畢竟塞外艱苦,哪來那許多熱茶喝?!?/br> 戚卓容隱約覺得他在嘲諷自己從京中來,身嬌體貴吃不得苦,但也不好說什么。 她垂頭正欲換個話題,就聽帳外有人掀簾來報:“稟總兵,梁校尉回來了?!?/br> 梁校尉?聽著像是梁靖聞的哪個兒子,戚卓容不由直了直身子。 “只有梁校尉?”梁靖聞皺了皺眉,問道。 那士兵似是瑟縮了一下,道:“……只有梁校尉?!?/br> “讓人進來!” 不多時,便有一人掀了帳簾入內,二話不說,單膝一跪,硬挺挺道:“參見總兵?!?/br> 那人身姿挺拔清瘦,臉上蹭了些泥灰,卻不掩其灼灼目光。 戚卓容雙眼圓睜,滿目驚駭,險些打翻了手邊的茶碗。 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梁校尉身上,無人發現她的失態。 “你兄長呢?!” “他不聽軍令,剛愎自用,強行要率人追瓦剌而去?!绷盒N镜?,“可前方便是喀西河,河道雖淺,卻未必沒有埋伏。他若是去了,那一隊精銳就將盡數折在關外?!?/br> 梁總兵臉色慘白,幾乎是顫抖道:“所以?” 梁校尉昂起頭來:“他是卑職的下屬,總兵,這是您親自定的。既是卑職的下屬,不聽上級軍令,就該殺?!?/br> 帳中是死一般的寂靜,落針可聞。 半晌,梁靖聞才道:“他現在何處?” “就在帳外?!?/br> 梁靖聞立時便往外走去。他這一走,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悉數跟了出去。 于是帳中只剩下跪著的梁校尉和戚卓容二人。 梁校尉似是現在才發現帳中多了一個人,疑惑望來時,恰好與戚卓容目光相撞,也頓時一驚。 戚卓容嘴唇微微動了動,恍惚著吐出兩個幾不可聞的字來。 “師父?!?/br> 第24章 這是大紹的大喜事。 戚卓容這一身功夫,不是憑空得來的,是正正經經拜了師的。 她幼時身體不好,住在庵里,日子過得十分清閑。八歲那年的一個春夜,小雨淅瀝,她剛看完話本,翻來覆去睡不著,朦朧間聽到窗戶響動,嚇了一跳,睜眼望去,就見那原本栓得好好的窗戶被人從外面撬開,一個女子形容狼狽地從窗臺上翻了下來,摔在地上,與她大眼瞪小眼。 戚卓容還沒來得及害怕,就見她一個箭步沖了過來,一把捂住她的嘴,掌心寒芒一閃,冰涼帶水的匕首就抵上了她的脖頸。 “不許說話,聽到沒有?”女子惡狠狠地道。 戚卓容也不敢點頭,生怕被那匕首割了喉嚨,只能一個勁地低聲嗚嗚。 女子皺了皺眉,她床頭扯下一塊紗來,三兩下在她腦袋上綁了個圈,封住了她的嘴,又順手把被子一裹,將她捆成了個粽子。 戚卓容:“……” 她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女子一瘸一拐地走到一邊,撩起褲腿,借著微弱的匕首反光檢查身上的傷痕。戚卓容動了動鼻子,這才聞出浸沒在夜雨中的一絲血腥味來。 她看著那女子從袖子上撕下一條布料,在小腿處的傷口上一圈圈纏繞,不時發出一聲悶哼。終于,她忍不住扭了扭身子,口里發出噫噫嗚嗚的聲音。 女子抬頭看了她一眼,又走到門邊往外看了看,沒看出什么異常來,掐住她的下巴,低聲道:“老實點。你若敢把我的蹤跡泄漏出去,我保證你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br> 戚卓容一個勁地搖頭,費勁地抬了抬腿,示意她去開墻邊的柜子。女子狐疑地盯了她半晌,最后還是去開了。那柜子一開,一股藥味便撲面而來,女人錯愕地回過頭望向她,不解其意。 戚卓容好不容易用舌頭頂開了封口的紗巾,喘了口氣,小聲道:“那里面有藥……你看看有沒有你用得上的……” 女子愣了片刻,驀地笑起來,走過來俯下身道:“你這小丫頭倒有意思,你不怕我?” 戚卓容咽了咽口水,說:“你……是俠女嗎?” 她近來熱衷于看江湖話本,一直對各種俠女心向往之。 “是俠女,你就不怕了?”女子挑眉。 “你……你不殺我,就還好……”她囁嚅,“要去看看藥嗎……” 女子思索了一下,給她松了綁。戚卓容摸索著去點床頭的蠟燭:“你放心,這庵里的師父都已經睡下了,就算有人看到我點燈,也會在門外詢問,不會直接進來的?!彼o著燭火,去看柜子里的藥材,看了半晌,扭頭對倚墻而立的女人道:“我這里沒有治外傷的藥……只有一些補血益氣的藥丸和藥材包,你要么?” 女子似笑非笑道:“好啊?!?/br> 戚卓容便取了幾包,放在她身邊的桌子上。又埋頭翻了件干凈的舊衣服出來,試探著問:“你要不把那個換下來?你那個都濕了,外面也臟,不如用我的罷,都是干凈的,送你了?!?/br> 女子撲哧一聲笑出了聲,點點頭,低頭拆了腿上的綁帶,又很不客氣地撕了她的舊衣,重新綁了一遍傷口。 做完這一切,女子放松了下來,饒有興致地坐下瞅她:“小丫頭,你是什么人呀,怎么一個人住在這尼姑庵里?” 戚卓容絞著衣帶,鼓足勇氣道:“你先說你是什么人?!?/br> “我?”女子托腮,“我就是個路過的江湖散客?!?/br> 戚卓容看向她的小腿:“你為什么受傷?又為什么偷偷跑到庵里來?” “這很重要嗎?” “當然……當然重要?!彼讱獠蛔愕?,“你要是做了壞事,我不能包庇你……” “你想怎樣?喊人過來?”女子轉著手里的匕首,“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戚卓容深吸一口氣:“你要是殺了我,我爹娘不會放過你的!我爹、我爹可是兵部的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