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艷宦 第21節
“太傅他如今可算是四朝元老了?!毙』实壅A苏Q?,“但也還有別人……我沒有親自接觸過,但我知道他們一直在。我的消息全是由太傅傳遞出去,然后由他們實施,比如先前趙樸厭勝那案子鬧得很大的時候,世家那幾個老賊就是被我派了人在飲食中下了巴豆,才上不了朝的?!?/br> “嗯……”戚卓容對他的把戲不予置評,只是道,“您何必告訴我這些呢?” “因為我相信你?!彼D過頭來,“你想要權嗎?” 戚卓容不語。 “你想要,別裝了,只要是嘗試過、并且成功的人,沒有誰不想要的?!彼f,“劉鈞已經死了,你現在代行掌印之職,我準備等開過春來就跟母后提,讓你正式接任掌印?!?/br> 戚卓容微微震動。 她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看著那團白霧在風中很快消散?!疤热羲煌饽??” “那……那也沒什么辦法,只能多求求了?!毙』实畚Ⅳ?,“我現在自己無權,只能先盡量把你們送上高位,以后才好辦事。不過就算母后不同意也無妨,代職的權力是一樣的,只是位子不如正職那么穩妥罷了?!?/br> 好在現下的宮中,暫時找不到第二個能代替戚卓容的人。 “您好像……并不大喜歡……太后?”她遲疑著問。她起初為了照顧小皇帝情緒,只說是劉鈞蒙蔽了太后,后來發現這小皇帝好像對陳家和太后也頗多意見,不似是正常對待母家的態度。 “你終于敢問啦?”小皇帝舔了舔嘴唇,望向遠處。方才兩個醉漢打架的地方已經被官兵清理,現在人來人往,又恢復了一派歡樂。 戚卓容蹙眉。 “我早就知道的嘛,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你們不是也都知道嗎,這又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沒人敢當面跟我說?!彼麩o謂地聳聳肩,撞見戚卓容驚訝的目光,不由好笑道,“你干嘛一副意外的樣子?” 她垂下眼。 “父皇告訴我,我的生母在生完我后,一直身體虛弱精神不好,纏綿病榻大半年后終于走了,我便被收為母親的兒子?!彼f,“其實說實話,母親對我很不錯,予取予求,從來不苛刻待我,也不隨意打罵,我生病的時候,她也是真的會著急,這些我都知道。只是——你也看到了,若我是個普通皇子,我一定對她感激涕零,可我不是,我是太子。誠然,全是靠她我才會成為太子,但是,她也是靠了我,才能坐穩中宮之位?!?/br> 否則,一個多年無所出的皇后,如何在后宮立足,母家又如何在前朝仗勢。 “怎么不說話了?覺得我小小年紀這么多心?”他斜睨著她。 “沒有?!逼葑咳輷崃藫嵋麻g的褶皺,“不管您心里怎么想,我作為大紹的子民,還是比較希望龍椅上坐的是個有血有rou的明君,而不是個唯唯諾諾的木偶——再讓劉鈞之流禍害下去,大紹危矣?!?/br> “但如果可以選擇,我也不想要這個太子之位!到處都有人管,好麻煩!”他嘀咕道,“我那幾個兄弟,早早就被封了王送到藩地去了,母后都不敢留他們到成年。他們有自己的封地,只要不造反,上頭就沒人管,肯定過得十分自在……至少想出門就出門,也不至于逛個街還得偷偷摸摸地翻墻躲侍衛!” “可喜的是,您再怎么不愿,還是接下了這個擔子?!?/br> 小皇帝抱住膝蓋,輕聲道:“因為我想要權力。有了權力,就可以查許多事情……父皇沒能做到、或者被迫放棄去做的事情,就由我來做?!?/br> 比如他的生母,一定也曾溫柔地抱過他,可卻沒有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一絲記憶。 “父皇說……我的生母是被母后害死的?!彼亲佑行┌l甕,“但他沒有去查,因此也一直愧對她。所以我想要自己查查?!?/br> 戚卓容側頭看著他,心頭浮起一絲憐憫。 小皇帝口中描述的那個先帝,好像和她心里助紂為虐、糊涂判案的先帝并不是同一個人。她鮮少看到小皇帝如此脆弱的時候,上一次大約還是在行宮的地道里。 她沒有貿然開口,去擊碎他的一些幻想。 兩個人無言坐了片刻,直到小皇帝低頭打了個噴嚏。 戚卓容起身:“走罷,萬一凍病了,可就露了馬腳?!?/br> 小皇帝乖乖攀上她的肩膀。 兩個人順利地回到英極宮中,戚卓容服侍著他脫掉外袍鞋襪上床,又為他掖好被角。 “睡罷?!逼葑咳莸吐暤?,“奴婢在外頭守著陛下?!?/br> 她放下帷幔正欲退出,袖子卻忽然被一只小手扯住。她抬眼望去,黑夜中小皇帝的眼睛正閃著微微的光。 “戚卓容,朕愿意用你,不是你多么不可替代,多么有本事,而是因為朕喜歡你,朕相信你?!彼p聲說,“朕知道,你是真心實意對朕好的?!?/br> 和那些一味哄他開心的宮人是不一樣的。 “謝陛下夸贊?!彼浇锹N了翹,“快睡罷,再說話要睡不著了?!?/br> 小皇帝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戚卓容在床邊看了一會兒,確認他很快睡熟,便也退到外間,微微憩了過去。 - 正月過完,尚未開春,北方突然傳來了瓦剌進犯的消息。 自開國以來,瓦剌與大紹一直勢同水火,斷斷續續打了許多年仗,后來瓦剌內部出現權力紛爭,分裂為幾部,內耗巨大,也難再大規模舉兵,只在時節艱難的時候劫掠sao擾一下邊境人民,令邊關守將很是頭疼。 而就在前年,瓦剌出了個手腕強硬的首領,短短時間里統一舊部,一致對外。經過一年多休養生息,這次終于來勢洶洶,又揮兵指向了大紹國土。好消息是,在漠北鎮守的總兵梁靖聞猶在,漠北軍在他多年的訓練下也驍勇異常,瓦剌初初南下便遇到了難題。壞消息是,梁靖聞年過六十,年輕時四處征戰落了一身傷病,隨時可能病發??涩F下武將正是青黃不接的尷尬時候,萬一梁靖聞倒了,誰能接他的班? 調度其他邊境守將前往漠北是不可能的,而京中半年前才經歷過一場龐王造反,眼下也抽不出更多人手。 “梁家戍守漠北已有二十余年,若論和瓦剌人打交道,還得是他自己人最清楚?!眱乳w中,幾位大學士商討道。 “可梁家在漠北擁兵自重,說難聽點,已然成了一方土霸王,若是此次再對梁家軍委以重任,輸了倒也罷了,若是贏了,恐怕往后就再難控制了……” “哼,輸了怎么就罷了?若是輸了,那瓦剌人豈不直接兵臨京師腳下?!虧你說得出這話!”有人怒道,“兄弟鬩墻,外御其侮,人家兵馬都要打到你臉上來了,還想著擁不擁兵自重的事呢?” “依我之見,誰堪此任,還是交給梁靖聞自行選擇,并提前交由朝廷報備為妙?!庇钟幸蝗顺渥佑朴频?,“梁靖聞此人,雖一介武夫出身,狂悖粗野,然對朝廷確是忠心耿耿,挑選的后輩也決不會是泛泛之輩。先保得大紹江山,才能保得各位富貴榮華,各位以為如何呢?” “我聽聞梁靖聞有三個兒子,早些年死了一個,還剩了兩個,他若要交權,必然是交給這兩個兒子罷?!币蝗怂尖獾?,“倘使最后大捷,梁家又是大功一件,氣焰豈非更加囂張?往后漠北一帶,誰人還知京師朝廷,豈不都是他梁家的天下了!” 廳中驀地響起一聲輕薄的冷笑。 四下立靜,有人拱了拱手,尊敬道:“首輔大人有何高見?” 陳敬擱下手中茶盞,掀了眼皮掃視眾人一圈,這才慢慢道:“外敵當前,自是有能者就上,以江山社稷為重。至于諸位擔心的軍權一事,待到戰事結束,總要進京領賞,屆時再議不遲。梁靖聞手握二十萬大軍,可他卻有兩個兒子,諸多下屬,如何論功行賞,才是要仔細思量的事?!?/br> 廳中眾人彼此對視一眼,俱都默默笑了起來。 “還是首輔大人眼光長遠?!币蝗说?,“那此次與瓦剌交戰,朝廷可要派監軍前往呢?” 朝廷派去的監軍多為皇帝的心腹宦官,為的就是監督和監視軍隊,但根據歷代經驗來看,大多數時候駐守塞外的將領們并不把這些監軍放在眼里,不僅僅是因為對宦官的生理歧視,更是因為這些來自內廷的宦官眼界狹隘還總愛指手畫腳,總能輕易惹得沖殺在一線的粗漢子們勃然大怒。 因此,在大紹,監軍并不是什么好職位,有些門路的宦官都樂意去當個外放的礦監稅使,安全又有油水可撈,而不是去當個苦哈哈的監軍,聽著威風八面,其實風餐露宿,說不準哪天就“犧牲”在了戰場上。 “自然是要的?!标惥吹?,“而且已經定了人選?!?/br> …… “什么?”戚卓容震驚道,“讓奴婢去當監軍?” 小皇帝咬著牙,臉色陰沉:“朕今日去跟母后用午膳,本想試探一下她的心思,愿不愿讓你正式升任掌印,誰知剛提了個你的名字,她便說昨日內閣已批復了梁總兵的奏折,允他遠征在外,可應急作戰,事后再報。同時由你任監軍,率一批兵馬糧草押送至邊境,以助梁總兵一臂之力?!?/br> 戚卓容眼前一黑。 不是她貪生怕死,而是當監軍有什么前途?贏了,軍功又不是算她的,輸了,她一定也掉腦袋了。她和內閣沒什么往來,內閣沒必要這樣針對她,唯一的可能就是太后或者是陳敬對她起了疑心,又不便直接動手,便趁著這個機會借刀殺人。 現下已無暇去管他們到底是從哪里起來的心思,或許是覺得她起勢太快,不可小覷,將來定是個脫離掌控的禍害;也或許是她行事哪里有疏漏,被他們察覺與寒門有往來;又或許只是單純因為她不是由他們親自培養,所以信不過把她放在小皇帝身邊……但無論如何,她好不容易才在宮里站穩腳跟,怎么能就這樣輕易放下?就算她運氣好,戰事結束后還能回來,可遠離權力中心多時,這宮里還能有她的位置嗎?甚至是……這小皇帝心里,還記得她這個人嗎? “陛下……”她咬了咬嘴唇,“奴婢不想去?!?/br> “朕也不想你去??墒?,可是,唉!”小皇帝煩躁地走來走去,“監軍也并不是隨便抓一個人就能去,總得有些資歷,不能讓軍隊覺得朝廷輕賤了他們。這宮中宦官現在屬你最大,要是放在之前,還能從劉鈞手底下找幾個資歷深一些的去當監軍,可他們……” 可他們都已經在劉鈞被砍頭后,被戚卓容以同黨之罪處置了。新換上來的一批宮人,都是戚卓容親自挑的小年輕,這批人還沒見過什么太大的世面,只怕是看見一具尸體就要哭爹喊娘了,更別提在那血雨腥風的邊塞待上許久。 “當真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戚卓容望著小皇帝。 小皇帝垂著腦袋不敢看她,囁嚅道:“朕……朕下午去找太傅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換人押送一下兵馬糧草,也別要什么監軍了……” “理由呢?” “理由……理由……”小皇帝聲音愈發低迷了下去。 根本找不到什么理由啊。邊境起戰事,朝廷派監軍,這是自古就有的事,沒有道理能打破。何況人人皆知梁家若是此次戰勝,便會有功高震主之嫌,他若主動撤除監軍一職,還不知會引發多大猜疑。 戚卓容看了一會兒,見他面色雪白,也不想再為難他。只嘆了一聲,說:“罷了。就算這次不去,以后還會有別的事等著。陛下寫詔書罷?!?/br> “戚卓容?!彼鹉?,期期艾艾地看著她,“你是不是也覺得……朕沒有什么用?連想留個人在身邊都留不住?!?/br> “不是陛下的錯?!彼饩氐孛嗣哪?,“這一切都是天意,偏偏瓦剌在這個時候打了過來,又偏偏奴婢是最應該去做監軍的那個人。陛下羽翼未豐,所以處處受到掣肘?!闭f著,又忍不住嘆了口氣,“恕奴婢多嘴問一句,陛下和梁總兵那邊可有來往?” 小皇帝迷茫地搖了搖頭:“從未見過,也不了解?!鼻皫啄瓴⑽从腥绱舜笠幠5膽馉?,先帝當然也不會同他說,再往前,他還不到記事的年紀。 “既如此……”戚卓容揉著眉心笑了笑,“看來這一次,奴婢還是非得幫陛下走一趟不可了?!?/br> 小皇帝聽出她的弦外之音,不由急道:“可是那邊很危險!朕聽說,從前去漠北做監軍的大多都死了,少數幾個回來的也是落了一身病根?!?/br> “從前去的都是貨真價實的太監,可奴婢不是?!彼矒嵝缘啬罅四笏父沟能況ou,道,“奴婢與他們不同,他們本就身體欠佳,又面白體瘦,怎扛得住塞外風沙?可奴婢是個粗人,又有武功傍身,不怕那些的。何況監軍而已,又不需要親上前線,還不至于那么容易死。就算死了,也是為國捐軀,左右奴婢此生大仇已報,沒什么遺憾了,死在邊疆也不枉我大紹子民的一番氣節?!?/br> “呸呸呸!”小皇帝抽出手來,在她臉前揮了兩下,“朕禁止你說晦氣話!他堂堂漠北軍,戰名在外,若是連朝廷的監軍都護不住,還護什么百姓!” “好。有陛下龍氣庇佑,奴婢和漠北軍自是會安然無虞?!彼D了頓,“什么時候出發?” 小皇帝垂眼,摳著龍袍上的刺繡:“三天后?!?/br> “三天啊?!逼葑咳荻紫律?,托住他的下巴,讓他看向自己,“陛下,此行一去,不知要有多久才能回來,您可還有什么事需要奴婢去做?” 小皇帝愣了愣,才磕磕巴巴道:“沒有……” “那陛下且把圣旨擬了,奴婢先去收拾行李?!彼酥恋钔?,喊來一旁聽值的小太監,“咱家將有外務在身,不日就將離宮,爾等這些日子機靈著些,記著如何伺候陛下。若是出了差錯,可沒有咱家幫忙頂著,太后是要直接問罪下來的?!?/br> 小太監忙道:“公公請放心,奴婢們平日里都記在心上,萬不敢出紕漏?!?/br> 戚卓容安排完英極宮一干宮人,便回自己的屋子里去收拾。當務之急是先把床下的暗柜拆了,把里面的裹胸布縫入中衣里藏好,而后再把一應衣物收拾打包,其他的器皿用具一律不帶,留在宮中。 劉鈞與陳敬的往來手信她當然也要帶著,可成日貼身放著也不是辦法,她琢磨了一會兒,想出了個大逆不道的辦法。宣詔圣旨用的都是上好的綾錦織品,雙面縫制,兩端繡以暗紋飛龍,以顯厚重大氣,等她接完小皇帝的旨,就可以偷偷剪開來,把手信塞到雙面錦中,再重新縫好,相信也不會有人敢偷了圣旨翻來覆去地檢查。 當這個監軍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她勢不如人,只能隨波逐流,無法反抗。如何與漠北軍相處可以路上再想,眼下只剩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如何確保自己回京后仍能受到小皇帝的寵信。 - 戚卓容離京那日,天氣很好,連霜都沒怎么結。 “奴婢本想著,若是下點雨、下點雪,還能渲染一下離別的凄清,不成想這老天爺也太識大體了,為了免去將士們的辛苦,是個大晴天呢?!彼_玩笑道。 小皇帝卻悶悶不樂,拽著她的衣角不愿撒手。只有這時候他才會顯出孩子氣的一面來,并且執著地想要撒撒孩子氣。 “好了,時辰耽誤不得?!逼葑咳莅岩陆菑乃掷锍槌鰜?,拍了拍他的肩,“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奴婢只是暫時離京,又不是一去不回,陛下何苦搞得這么悲情?!?/br> 小皇帝仰起臉來:“戚卓容?!?/br> “嗯?” “聽旨?!?/br> 戚卓容不明所以,但還是按例跪了下來。 小皇帝背著手,緩緩道:“朕命令你,無論如何,活著回來?!?/br> 戚卓容深深叩首。 小皇帝轉過身去,背對著她,郁郁道:“你走罷?!?/br> 戚卓容起身,撣了撣衣袍,行了個禮:“陛下保重,奴婢告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