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臺艷宦 第19節
“義父若是不明不白死在了牢中,那就是證明有人心虛下手,屆時還是要查到他們身上,這不是自討苦吃么?”戚卓容安慰道,“義父,我此行前來,一是為了看看義父的情況,二是也想幫幫義父,早日讓義父解脫?!?/br> “事到如今,何必在我面前說這些假話?!眲⑩x端起碗筷,終有一死,就算摻了毒藥他也認了,“我死了你上位,你怎么可能會想要幫我,不落井下石已是足夠客氣?!?/br> “實不相瞞,義父下獄后,總有人在我背后說些風言風語……唉!我資歷尚淺,太后對我信任有限,我成日除了陪陛下玩耍,就無所事事?!逼葑咳菘鄲赖?,“我的確有私心,您名聲已然毀了,能全須全尾地活著已是很好,更別說一些身外之物??纱舜挝胰裟軒完惣覍⒘x父從獄中解救出來,那也能讓太后看到我的本事,往后也好重用于我。至于您,是您當初收了我當義子,我念著您的恩,也不敢對您不好,否則是要遭雷劈的?!?/br> 劉鈞皺眉思索,夾菜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你想怎么幫我?”他終于開口。 人總是這樣的,哪怕希望渺茫,哪怕心中懷疑,也總會抱著最后一絲幻想,去抓住生存的機會。 “義父,”她握著牢門的欄桿,輕聲道,“我聽說八年前有一樁案子,兵部一名郎中通敵貪墨,被判處滿門抄斬,卻有一男一女兩個孩童僥幸逃脫,您可還記得?” 第21章 不如猜一猜,我到底是誰…… 劉鈞皺眉想了想,道:“那郎中可是姓燕名良平,是兵部武庫司的?” 戚卓容點頭:“義父竟然記得這樣清楚?!?/br> 怎么能不清楚,通敵貪墨乃是大案,又正逢與瓦剌開戰,判燕家滿門抄斬而不是株連九族已是法外容情,誰料那燕良平在抓人之前不知怎么得到的風聲,竟然提前安排兩個孩子跑了。朝廷動用各種力量,也只查到一個連人帶車墜崖而亡的老管家,那兩個孩子連片衣角都沒找到,就此成了樁懸案。 劉鈞:“你問我這個做什么?” 戚卓容:“陳家要拖延時間,唯一的方法就是翻出舊案來支開寒門的人手。我聽說當年這個案子是您經手,對么?” “不錯?!眲⑩x道,“是先帝下的圣旨捉拿燕家滿門,我去宣旨,怎料丟了兩個小孩,還找也找不到,因此陛下一直怪我辦事不力,好在后來也沒出什么事,就罷了。怎么,你有新的線索?” “我前段時間聽聞,陳家旁支的一名紈绔偷偷去喝花酒,結果夜里被人套了麻袋打了一頓,傷著了腦子,變成了個傻子,義父可知——哦,義父尚在獄中,不曾知曉?!逼葑咳菝蛄嗣虼?,說,“那義父猜猜,是誰做的?” “是誰?”劉鈞想了想,道,“既是紈绔,想必也結過些冤仇,是他的仇家?” 戚卓容搖頭:“不知。沒查出來?!彼Я颂?,制止了劉鈞,“義父想問陳家怎么可能咽下這口惡氣罷?只可惜這紈绔運氣不大好,出事的時間不對,近來陳家正忙著內部清查防止被彈劾,他出了這檔子事,主家生氣還來不及,又怎會幫忙擺平?” 劉鈞:“那你同我說這些作甚?” “拖時間需要翻舊案,翻舊案就得有新線索,線索這不就來了?”戚卓容笑道,“我查了查,這紈绔壞事干過不少,還鬧出過人命來——他早前看中了一名良家女,要強娶為妾,女子不從,吊死在了及笄當日。您說巧不巧,這良家女幼時曾和燕家的小少爺訂過娃娃親,也曾是個官家女,只可惜后來受了連累落魄下去,否則也不至于要被逼作妾?!?/br> “你的意思是……”劉鈞沉吟半晌,忽然眼神一動,“陳家子被打傷,是尚在人世的燕家子為了那早死的未婚妻報仇來了?” “誰知道呢?!逼葑咳荽浇切θ萦?,“燕家子在世與否,傷人的是他與否,這又有何重要呢?義父只要說,您這么多年來未曾有一刻忘記追查當年懸案,現在人在獄中,不得不公布線索,不就行了?加上傳聞中在京畿作亂的瓦剌人一直沒有抓到,現在又多了個燕家未死的燕家子疑似出現,那朝廷還敢輕易殺您嗎?一來二去,不知可以拖延多少時間,義父脫身指日可待?!?/br> 劉鈞仍在猶豫:“可我若這么一說,那豈不是相當于把陳家的把柄送到寒門面前,首輔不得惱極了我?” “糊涂啊,義父!”戚卓容嘆了一聲,“您只說您知道燕家子的線索,懷疑他在京中出沒,朝廷自會有人順藤摸瓜查到那自盡的未婚妻頭上,再查到那紈绔身上,這又不是您親自查的,如何能遷怒于您?再者說,當年燕家案,陳家不也有參與?一個可能對陳家產生威脅的燕家子,與一個不學無術只會惹是生非的紈绔,首輔大人難道會分不清孰輕孰重?” 劉鈞隱約覺得好像有哪里被遺漏,但一時也抓不住,只覺得戚卓容心思機敏,竟能想到這上面去?!安贿^,你如何得知陳家與燕家案有關?” “武庫司郎中是個肥差,燕良平一死,就換了陳家二房的嫡子上位,這還不明顯么?”戚卓容垂首,陰濕的地面上,漸漸有螞蟻聚集在滴落的菜汁旁邊,“不過這也只是我的猜測,并沒有證據。對了,義父當年除了宣旨和追查逃犯,可幫陳家在這里頭做過別的事?留下了什么書信證據沒有?卓容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突然想起來倘若朝廷要核實您的‘線索’,那勢必會翻查您的居室倉庫以及通信往來,萬一被查到什么不利于您的……” 劉鈞猛地一驚。 對啊,倘若陳家把他偷藏的那些自保證據都翻了出來,然后轉頭不管他的死活了怎么辦?不行,絕不能如此,他為陳家奔走多年,宮里頭多少腌臜事太后不愿沾惹,最后都是他干的,陳家把他撈出來便也罷了,若是死了,也不能讓他們安安穩穩度日! 他思慮半晌,抓住欄桿,表情凝重道:“好孩子,你靠過來些?!?/br> 戚卓容將臉貼近。 “我在京城中,有兩處地產。一處在大時雍坊,這個人盡皆知,另一處在黃華坊,名義上并不是我的宅子,所以幾乎無人知曉?!眲⑩x如此這般低語了幾句,“你這些時日多盯著陳家些,若是去搜大時雍坊的宅子了,你設法阻撓一下,讓他們以為里面有利可圖,然后偷偷派人去黃華坊,將我的東西轉移……” “卓容曉得了,定為義父辦到?!逼葑咳萋犃T,又有些遲疑道,“義父竟就這樣輕易告訴我?不怕我是在騙義父?” 劉鈞深吸一口氣,抓著欄桿的手緊了緊,眼里久違地露出銳利的光來:“那么你是為誰辦事?陳家不可能,他們想要套我的話有很多方法,更不會主動向你暴露把柄;若是其他世家,沒有必要也沒有理由在這個時候與陳家作對;若是寒門——”他驀地笑了,“這幫酸儒最看不起的就是咱們閹人。那么還有誰?事已至此,你想借我之力邀功,無可厚非?!?/br> 戚卓容道:“義父說的是,是卓容狹隘了?!?/br> “你是這兩個月來,除了審訊的官員,第一個來看我的?!眲⑩x自嘲地笑了笑,“想不到收個義子,這么快就能派上用場?!?/br> 戚卓容伸出手指,推了推地上的碗碟:“義父快些吃了罷,快冷了?!?/br> “好?!痹S久不曾嘗到御膳房的手藝,劉鈞只吃了幾口,便大快朵頤起來。戚卓容在旁冷眼瞧著,竟生出幾分可憐的意思。 飯菜被一掃而空,劉鈞抬袖拭了拭嘴,問:“外頭查案,已查到什么進度了?” 戚卓容一邊收拾,一邊道:“義父很快就會知道了?!?/br> 劉鈞一愣:“什么?” 戚卓容拎起蓋好的食盒,站起來,火光搖曳中,纖長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細密的陰影:“最遲義父后天就會知道外頭是什么情況了?!?/br> 劉鈞雙目圓睜,似是聽不懂她的意思。 “義父果然是老糊涂了?!彼创?,露出一小塊尖尖的牙齒,“猜了那么久我為誰辦事,不如猜一猜,我到底是誰?!?/br> 說罷,便揚長而去。 劉鈞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驚呆了,眼睜睜看著那緋色的衣擺如同一叢暗火,落入茫茫的長夜之中。 他什么意思,他是誰? “你——” 電光火石間,劉鈞猛地僵住,干皺的手指被捏得鼓起泛白,連眼角的紋路都在微微顫抖。他攥著欄桿,拼命想伸出腦袋,卻始終都是困獸之斗。 “來人!來人!抓住他!他是燕……”他撓著自己的喉嚨,卻驚恐地發現除了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自己幾乎發不出聲音。他每多用一分力氣,喉嚨就好像被火多灼傷了一寸,痛癢難當。 他這才醒悟過來,那飯菜里放的的確不是毒藥,而是啞藥! 是戚卓容在報復他! 獄卒走過來,確認了一下牢房外的鎖,而后看著他揮舞的雙手,厲聲喝道:“干什么?老實點!方才那吃的還不好?最后一頓了,也不知道珍惜著點!” 什么?什么最后一頓? 劉鈞的眼睛幾欲瞪出眼眶,他一把抓住獄卒的衣,啊啊地比劃著:“紙!筆!” “少跟我來這套!你們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一個比一個狡猾!”獄卒嗤笑,把他的手甩了下去,“別說裝啞巴了,你就是裝死也沒用!”他從腰間掏出一副鎖銬,干脆將劉鈞的手腕與牢門欄桿鎖在了一起,讓他無法回到陰暗的牢房角落。 走廊處響起腳步聲,劉鈞一抬頭,竟是戚卓容又折了回來。 “戚公公?!豹z卒迎上去,笑道,“可是忘了什么東西?” 戚卓容唔了一聲:“咱家奉陛下之命來送劉公公最后一程,方才還有句口諭忘了傳,實屬罪過。陛下說,劉鈞罪大惡極,須得斬首示眾才能平民憤,要爾等嚴加看管,嚴防自戕?!?/br> 獄卒忙道:“防著呢!防著呢!這不,現在將他鎖這門口,一息都離不開小的視線!” 戚卓容頷首,又道:“將他嘴里塞個布團,免得咬舌自盡了?!?/br> “是!” 劉鈞滿目血紅,恨不得將戚卓容生撕啖盡。若只是義子背叛,還不至于如此憤怒,他只是恨,恨自己有眼無珠,著了這小子的道!面上看不出,心思竟歹毒至此! “如何比得上義父?!逼葑咳莩值?,“義父教的那些東西,卓容要學習的還有很多?!?/br> 獄卒很快取了布團來,當著戚卓容的面塞進了劉鈞嘴里。劉鈞反抗不得,只能發出不甘的嗚咽聲。 戚卓容再次離開,這一次,她把那哐哐撞門的聲音遠遠拋在了身后。 次日,戚卓容在宮中接到消息,劉鈞于午時二刻在街市被斬首,聽說圍觀百姓拍手叫好之余猶不解恨,還有人沖上去補了幾刀,等尸首被衛隊拖走時,甚至連個人形都沒有了。 昔日風光無限的司禮監掌印,如今只落得這個下場。 小皇帝聽完嘖了兩聲,一邊饒有興致地剝開剛出爐的叫花雞上的荷葉,一邊問戚卓容:“如何,這下高興了?” 戚卓容本在望著窗外發怔,聞言收回目光,在熱騰騰、香噴噴的白霧中沖他笑了笑:“……高興?!?/br> “又在欺君?!毙』实鄢垂词?,然后一把將手中黃澄澄的雞腿塞到她口中,“不如陪朕一起干掉它,你會更高興的!” 第22章 你沒什么東西要送給朕的…… 劉鈞案轟動一時,連先前厭勝一案也被算成了是劉鈞栽贓陷害,崔太妃更是無辜牽連。如此一來,趙樸官復原職,京城百姓無不稱贊陛下小小年紀英明神武,堪當大任。 戚卓容比從前忙了不少。好在近期京中世家人人自危,都循規蹈矩不再生事,她也有空去搜一搜劉鈞的屋子。他在皇宮中的房間早已空置,被嫌晦氣;大時雍坊的宅子也已被抄,門上貼了封條,無人敢接近;唯有黃華坊的宅子,因不在他名下所以得以保全。戚卓容查了查才發現,這宅子的上一任主人是個商戶,實際都死了幾年了,但一直未被銷戶,摸回商戶的原籍一查,才知那商戶曾和當地府尹有勾結往來,這宅子約莫就是府尹送給劉鈞的。 戚卓容找了個深夜出宮,去清點劉鈞藏物。這偌大宮城中曾布滿劉鈞耳目,在劉鈞死后也被她連根拔起一片,美其名曰是都察院彈劾太緊,百姓多非議,才要將這些人查辦下去,以維護皇室體面。太后雖有微詞,但有陳敬警告在前,以安撫民心為第一要務,她最終還是沒說什么。 劉鈞一死,戚卓容大展鋒芒,第一件事就是跟小皇帝要了個令牌,見此令如同見陛下手諭,不得阻攔,于是她就這么大搖大擺在半夜出了宮。 夜里宵禁,馬車行駛在空曠的街道上,最后在一處燈籠坊前停下。戚卓容孤身一人入了坊中,其余人等候立在外。燈籠坊是芥陽前不久剛盤下的一個商坊,用的戚卓容給的銀票做本錢,里頭雇了一對扎燈籠的夫婦。芥陽引了戚卓容進屋,只讓她放心地去做事,該有的燈籠自己都會清點好,一并送到馬車上。 戚卓容換了身窄袖黑衣,動用輕功潛進了劉鈞在黃花坊的宅子。那宅子里藏了不少賄賂,戚卓容掃了幾眼,約有萬兩以上。她又去摸屋子里的機關,最后被她翻出一道暗柜,里面整齊放著幾疊書信,還用火漆印封了口,以免有人拆動。她皺著眉頭粗略看了看,臉色陰沉如水。 回到燈籠坊,已是二刻之后。她從后門進去,重新換上內宦袍服。芥陽不宜見宮人,只讓那夫婦倆提著幾串燈籠送戚卓容出去。 戚卓容回到馬車上,隨手翻了一個遞給駕車的小太監:“喏?!?/br> 小太監驚道:“怎么還有小的份?這不都是給陛下采買的嗎?”燈籠在夜里方能顯得好看,因此對于他們深夜出門為小皇帝采買燈籠一事,他們也深信不疑。 戚卓容道:“快要冬至了,陛下說要與民同樂。你也沾沾光?!?/br> 小太監謝了陛下,笑著收下了。 第二天,小皇帝氣沖沖地來質問戚卓容:“聽說你昨夜打著朕的旗號溜出宮?” 戚卓容:“是的,陛下。奴婢買了不少好看的燈籠,正準備讓大家掛上——民間做的東西有時候天馬行空,比宮里頭工匠精雕細琢出來的,反倒更有意趣?!?/br> 小皇帝探頭往外看了一眼,見確實有宮人在搭著梯子掛燈籠,嘀嘀咕咕道:“夜里點了給朕看?!?/br> “那是自然?!?/br> “快冬至了,母后今日心情好,還賞了我一棵珊瑚樹?!毙』实凵斐鍪?,“你沒什么東西要送給朕的嗎?” “有啊?!逼葑咳萋朴频貜男淅锾统鲆化B書信,“這是昨日奴婢夜探劉鈞暗宅所得,請陛下過目?!?/br> 小皇帝接過看了幾張,臉色也變了:“這是……” “劉鈞和各處官員勾結的書信?!彪m然大多數時候都是直接傳訊,但總有見不上面,需要書信溝通的時候。但戚卓容還是輕嘆了一聲:“可惜他們狡猾,信件大多用密語書寫,多含隱喻和指代,并不能作為直接的證據?!?/br> “已經很好了?!毙』实凵裆C穆地收起來,“朕改日與太傅好好商討一番。戚卓容,你不錯,朕免了你私自出宮之罪?!?/br> 戚卓容但笑不語。 在她床下的暗格里,還有劉鈞與陳敬的手書各一封。她私藏這兩封,不為別的,只因為信件上寫有“燕”字,乍一看是在談論春日新燕筑巢,但她知道不是。她要日日夜夜把它們翻出來看,將每字每句都烙在心里,記住他們是如何為一己私利,血洗了燕家。 - 很快便到了冬至。冬至在民間素有“大如年”的說法,連皇家也格外看重。白日里祭祀拜歲,夜里還辦了小型宮宴,一整天下來,小皇帝累得直接倒在了床上。 戚卓容試圖把他拽起來:“陛下,先凈面,然后更衣,方可入睡?!?/br>